書房的燈亮了,照得近窗的花枝如覆霜雪。碧瑤的情緒似疾風卷過,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陰雲拖走雨腳,臉色放晴了。雨洗梨頰微泛紅,她接過溥倫遞來的手絹,不掖心事,開口便說:“她是我娘。”

    這真是個令人興奮的消息。溥倫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要找的人竟然有了明晰的線索。他今晚邀請碧瑤的初衷是為了打聽有關段家古董店的消息。碧瑤身在段府,經常出入古董店,說不定知道他要的某些消息。那個被段老爺子重用的烏澤生掌櫃可不是等閑之輩…那幅畫,也沒這麽簡單。

    看眼前姑娘的樣子,她肯定知道些內幕。

    碧瑤的思緒遙遙,咬著唇:“我娘她……死了。”

    悠悠江水東逝去,季風吹老了翻卷於江麵的水波。一水之隔的彼岸,琵琶古音琳琳,音聲在被雨水洗亮的月下飄揚得格外清亮,有美人清唱。古老的彈詞帶著一點點的頹喪,美人不過管自寂寞著喧囂著,莊重著輕佻著,靡靡之音輕裹極致的香豔,和風穿梭到對岸。不認浮生若夢,卻知人生如戲。

    小樓裏燭光晃漾,連彼此的表情仿佛都經過了如水燭光的浸泡,明媚喜人。溥倫笑著說:“請女孩子吃飯的時候,我喜歡點蠟燭。”

    銀質刀叉貴氣逼人,握在手裏有著沉實的質感。碟子也是精巧細致的,一切都那麽順應人意。碧瑤卻對著麵前的那塊帶血絲的牛肉,發起了愁。

    “這麽用。”溥倫以為碧瑤不知如何使用刀叉,很耐心地示範。

    碧瑤看著溥倫刀起叉落,一塊碩大的牛肉瞬間切得長條細整,再很優雅地用叉子送到口裏細細嚼咽。她看得有些發怵:“它還沒熟。”

    “這樣才好吃。”

    溥倫看碧瑤沒動,又說道:“可能是不習慣。你喜歡吃什麽?”

    遠巷深夜的歌聲不休,彈詞幽彌,摻進清涼夜風絮飛過一程江水。碧瑤想起了什麽,欣然說道:“碼頭邊的小餛飩。”

    天空是被濃藍潑灑的黑色。江邊的風很涼,點點漁火倒映進清清浪水。街上還有幾撥行人,風蕩起先生們的長褂或女士們的裙擺,夜攤香色正勘玩。碧瑤所說的餛飩攤在銅仁碼頭邊上,她曾花幾角銅鈿買了一大碗,那時正趕上肚子餓,記憶裏的味道是鮮美的。

    餛飩攤頭一盞玻璃風燈,老板的麵色和藹而平淡。有住在附近的小富女挎著輕巧的飯匣子,半夜擺動腰肢來買餛飩。竹架上,細微的火苗舔舐著鍋底,幽明不定地映亮了碧瑤興奮的臉。

    “不要香菜。”碧瑤對老板說。

    兩人在結滿露水的長凳上坐下。溥倫被碧瑤的情緒所感染,捉起筷子夾著碗裏的餛飩,他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終究是不習慣。

    碧瑤吞了口餛飩湯,不解地問:“你不吃?”

    “我不餓。”

    想想也是,他剛才吃了大塊牛排。碧瑤餓了,管自個兒撥拉著碗裏的餛飩。夜晚是清涼的,餛飩是美味的,身邊的人是優雅的。還有什麽比這更美好呢?

    老板抽出竹片敲了敲梆子,擊節音使夜江上空更加空涼幽深。

    “我的母親,”溥倫說著:“她不喜歡法國菜。為此,我的父親特地請了位中國廚師。”

    “那個廚師做的菜好吃嗎?”

    “我嚐過,不習慣。可我的母親喜歡,很喜歡。她說法國什麽都好,就是吃的東西不夠美味。”

    “那你的父親喜歡中國菜嗎?”

    “他和我一樣,不怎麽喜歡。”溥倫想到了什麽,說道:“你知道有道菜,裏麵是放雞爪子的……”

    “我們這裏叫鳳爪。”

    “你喜歡?”

    “喜歡。”

    “雞的爪子……”

    “好吃,我最喜歡香鹵鳳爪。”    ……

    夜風漸漸搖遠,道旁的梧桐樹影婆娑翻滾。幾條街道之隔的天主教女校,寢室裏的燈剛剛熄滅,女生們活絡的思緒並沒有因為夜色而沉靜,反而更加興奮地尋找著宣泄的出口。燈滅後,沉寂幾秒的寢室響起了微小壓抑的談話聲。聲音逐漸放大,夾著嬉笑。

    段依玲從自己的被窩裏爬出來,月光潑進室內,她身上的絲質睡衣瑩瑩亮著暗光。

    她摸到林靜影的床前,輕推了下:“睡過去一點。”

    林靜影往裏挪了挪身子,讓段依玲在身邊躺下。她正想著心事,也睡不著。

    “哎,”上鋪的女生發話了:“你們倆有什麽悄悄話,說出來給大家聽聽,躲在被窩裏講多沒意思!”

    “就是!”另一女生附和著。

    窗外忽然晃過一陣燈光,細碎地抖進門的罅隙。光亮晃動著,隨人的腳步時明時暗地貼印在走廊上空。不知誰喊了句:“兔子嬤嬤來了!”

    整個宿舍頓時靜下來,段依玲想迴到自己的床鋪已經來不及了,一陣急促利索的鑰匙碰擊音過後,門頃刻被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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