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時,正是年關盡頭,家家戶戶喜氣洋洋,不論過去的一年裏是坎坷還是落魄,未來總是充滿了希望,有希望就有資格擁有快樂。


    如今歸來,早已是初夏時節,不算悶熱,山上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兩相對比,竟給人一種強烈的物是人非之感。


    我師父作為一個尊重傳統的道士,對於觀內香火供奉斷絕了數月這件事情耿耿於懷,免不得將寄托著先祖靈魂的真武旗擺在香案上,讓我領頭帶著鷂子哥、老白他們跪成一溜兒,對著真武旗告罪,又闡述這一次出行做了多少事情,斬殺了多少妖魔鬼怪,像是在為自己做辯解。


    無雙頭一迴進入這裏,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看著供台上的三清道尊,道尊麵無表情,又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那種凝視讓無雙的心尖兒都在發顫,這個從小被藏在大山裏長大的野孩子頭一次知道了“歸宿”兩個字怎麽寫,於是凝視片刻以後,眼含熱淚認認真真的磕頭,腦瓜子撞得“嘭嘭”作響,吊兒郎當偷偷挖鼻孔的老白看的齜牙咧嘴,顯然他想不通這個傻小子為何會沒來由的瘋狂自虐。


    順子在院子裏逡巡,不知從哪裏摸索來三炷高香,對著觀中那口四四方方的香鼎拜了又拜,嘴裏神神叨叨的念叨著他父親的名字,似乎在為他父親祈福,最後又哆哆嗦嗦的把高香插進香鼎裏,結果操作不當,香火燒了衣服,所有的心思立馬煙消雲散,坐在台階上看著衣服上的窟窿長籲短歎。


    終究是一道生死裏走了一遭,雖然不喜歡海幫,但這個傻子我還是挺喜歡的。


    休憩了一陣子,張歆雅難得大方了一迴,帶著順子下山整了一頓大餐,眼看對方囊腫羞澀,又把我們僅存的現金塞給這小子做了路費,眼巴巴的把對方送上了火車。


    日子,好像又一下子迴到了正軌上。


    我師父給我安排了好多課業,道家有無數的符籙,每一種符籙絕不多餘,各自有各自的用處,他將一本《上清玄符》交給了我,讓我每天都要不停的練習製作符籙,而他自己則一悶頭鑽入屋中,又開始了閉關。


    我知道,水王爺的事情還是給了他太大了壓力,這一趟出行的經曆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我們,半步天師在玄門這行當裏是讓人高山仰止的存在,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們所要麵對的敵人不同,半步天師也顯得黯然,我師父無疑是想再進一步,這才這麽匆匆忙忙的閉關。


    有他作為表率,我也不敢懈怠,練習很勤奮。


    俗語講得好,窮文富武,一個合格的戰士是用無數的金錢堆砌出來的,而一個合格的修行之人也差不多,靡費巨大,我師父存下的那些黃紙朱砂等材料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


    我每天都在不停的練習,對於玄微這個層次的力量也認識的越來越深刻,兩顆地靈珠整日裏在腹腔中躍動著,漸漸的,我竟然察覺到自己對它們有了一些掌控,海量的靈力透過我手中的朱筆被封在一道道符籙上,每天夜裏我都筋疲力盡,頭痛欲裂,過度透支並不比體力的極端消耗舒服多少。


    無雙心心念念想要給李老頭立一座衣冠塚,可是李老頭身無長物,除了擺渡人的象征招魂幡,什麽都沒給無雙留下。


    衣冠塚裏沒有屍體可以,但總得有逝者的一兩樣東西吧?


    急了眼的無雙三番五次的潛伏到我房間裏,賊眉鼠眼,我一瞧他就沒憋好主意,沒偷東西看著都像賊,於是就留了個心眼,果然,沒過多久就見他躡手躡腳鑽進去想把稚娘留下的那幅古畫竊走,這幅畫曾經陪伴了那個老不正經很長時間,也算是一件貼身之物,拿來立衣冠塚很合適。


    我暴怒而起,端出了關門弟子的架勢,攆著無雙差點把他屁股踢爛,最後揪著他的脖領子惡狠狠的警告他,稚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欠了她一份情,聽聞她殘魂輪迴,總算讓我有了償還的可能,這幅畫就是她的希望,再敢打這幅畫的主意,打到你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


    無雙抑鬱了,夜裏輾轉反側,許是又想起了李老頭,就抱著李老頭枕過的枕頭用臉蛋子來迴磨蹭,一股惡臭險些要了他的命,掀開枕頭一看,下麵赫然是一雙硬邦邦的破襪子。


    無雙大喜,這雙破襪子正是李老頭的,我們出發前的那天,老不正經發現自己的襪子破了,於是就掖在枕頭底下,偷偷穿了無雙的襪子跑了,以至於無雙全程都是光著腳的,到了泉州港的時候張歆雅看不下去了才掏錢買了一雙。


    眼下總算找到了一件貼身物件,無雙興匆匆的就來找我了,臭襪子甩在我麵前,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沒見過誰家的襪子還能穿成酸辣味的,於是就黑著臉問無雙,你難道不去洗洗麽?


    無雙說,這樣最好,帶著他的味道,墓才是他的,不然誰知道會有哪個喪門星住進去。


    墓的位置我早就看好了,就在真武祠後山那邊的一座小山丘子旁,當地人把那做山丘子叫做飛鵝山,蓋因整座山其勢如飛鵝,墓地位置就在飛鵝山之東,稍稍偏北出脈,四周有百花林,氣勢較勁,結穴很是美秀,從位置上來看,正是那飛鵝的屁股後麵,因此墓地可以稱之為是鵝屁穴,能生金蛋,必然可以蔭福發貴。


    鷂子哥後山伐木,又在棺材鋪子裏加工出一口棺材,不算精美,但也不錯,把李老頭的臭襪子放在棺材裏,選了一個良辰吉日,就這麽下葬了。


    那天陰雲密布,雨水滂沱,我師父都罕見的出關來相送,幾人站在墳頭被淋成了落湯雞,我又不自禁的想到了李老頭衝出去引走活屍王的那一幕,心頭戚戚然。


    許是兔死狐悲,老白忽然說,江湖裏闖蕩,誰也躲不過這一刀,既然這裏是個風水寶地,假如某天自己不小心光榮了,那就把自己也埋在這裏吧。


    我說,我死之後,也在這裏,大家陰間做個伴,不枉此生兄弟一場。


    一個可笑的鵝屁穴之約就這麽立下了,張歆雅拎了兩瓶高度二鍋頭,幾人喝的酩酊大醉。


    耐不住無雙的哀求,衣冠塚立下後的三七之日,我用朱筆寫下一篇祭文,在墳頭點起了兩盞明燭,燒掉祭文,詢問李老頭魂魄情況,這算是文法,也能來硬的,但容易招惹禍端,我覺得還是老實點走程序比較好。


    祭文燒掉,若是下麵有迴應,自然有陰差答話。


    可是,遲遲沒有任何反應!


    無雙倔起來了,說是不是下麵看不起他們擺渡人,不行就來硬的!


    他剛剛起身,其中一盞明燭“哢嚓”一下攔腰截斷,火光都滅了。


    我一下子麵無人色。


    這,也是陰司的迴應。


    兩盞燭滅,意思是人罪大惡極,正在下麵遭受酷刑,任何求情都沒用。


    一盞燭滅,且攔腰截斷……這是……人不在下麵!!!


    也就是說……魂飛魄散了?


    無雙迴頭問我:“驚蟄哥,這是什麽意思?”


    我笑了起來,盡可能的讓自己表現的自然,輕聲道:“算是個好消息,李老頭……可能沒死!!”


    那種情況被活屍王追上,難能不死呢?


    我心裏歎息,覺得李老頭準是魂飛魄散了。


    不過,我的這個說法卻讓無雙高興了起來。


    他內心裏如何想得,我不知道,但衣冠塚立了,了卻了他一樁心事,從那以後,他再沒提起李老頭。


    天盟最近這陣子很消停,青竹把我們送到岸邊後就和我們分道揚鑣了,沒安排任務,也沒說別的。


    他們沒任務,我們沒收入。


    來來迴迴折騰一圈,我們早就山窮水盡了。


    明明每個人都一身的本事,居然走到了要餓死的邊緣。


    窮**計,富長良心,人就怕窮,鷂子哥目露兇光,說要不要尋個墓下去倒騰點東西。


    我看了我師父那邊一眼,沒說話,鷂子哥就滅火了,下墓我師父不反對,但土夫子的營生我師父不喜歡,幹了這種事兒容易被清理門戶,還是不要惹閑罪的好。


    於是,山下的棺材鋪子又開張了。


    我師父讓我出山入世,去解決那些糾纏普通人的穢物,這是個好途徑,順從者我師父的意誌,還能解燃眉之急,雖然沾了金錢好事就變成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不符合我師父的逼格,不過,總不能隻讓佛爺結善緣,不讓道爺賺錢吃飯吧?


    按照青竹的預估,我們這裏應該是陰人客棧裏那些髒東西禍害的重災區,事情不會少。


    棺材鋪子開了以後,陸陸續續我們也確實接到了一些事兒,可結果卻和我們想象的不大一樣……


    一個衣著打扮很講究,看起來挺有文化的老頭子,每到夜裏總覺得脖子後麵冷颼颼的,偶爾迴頭,看見有幾個小孩在屋子裏亂竄,我們幾人下山去了他家,沒發現任何有陰人作祟的模樣,反倒是發現這老頭子手機上有許多小女孩的照片,看角度,分明就是偷拍的!!


    沒錯,這老頭子就是個死變態,一個戀童者!


    說到底不過就是偶然間閃過的那一點懺悔之心讓他產生了幻覺而已,懺悔之後,第二天還是去跟蹤偷拍。


    張歆雅說,這種人不弄死,遲早有孩子要遭殃。


    鷂子哥也說,實在不行弄野外一刀殺了算了。


    我想了想,覺得我們不是俠客,這麽做實在不妥,結束他人性命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體驗,苦思冥想半天,就有了更加合適的方案,一本正經的對老頭子說,確實有小鬼纏上了你,十萬塊,幫你解決。


    老頭子不相信我,我當天晚上就在他家門上潑了黃鱔血,寫下邪符,引了惡鬼進門,雞飛狗跳之際現身救下了他。


    老變態對我崇拜的五體投地,我給他表演了一通跳大神後,言稱小鬼已經被斬殺,趁著老變態心安之際,伸手拿了錢轉身出門立即打電話報了警……


    ……


    最近這陣子,我所接到的事情都是這般!!


    有睡了寡嫂覺得哥哥來找他索命的,希望我們把他哥哥打個魂飛魄散,還過去開煤窯死了人靠黑惡勢力壓下去的煤老板,希望我們斬殺糾纏他的惡鬼,順便給布置個五鬼運財,讓他再度輝煌……


    索命的惡鬼我沒見到,但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人心卻見了無數!


    這樣的感覺讓我很不喜歡,接觸了幾件以後,每每大街上看到衣冠楚楚的人,我總會不自禁的想,背地裏他又該是個什麽樣呢……


    張歆雅卻不管這麽多,她很開心,對於一個財迷來說,沒有什麽比小金庫裏富裕起來更讓人身心愉悅的了。


    眨眼間,兩三月就這麽過去了。


    我做的符籙已經積壓了一箱子,毫無用武之地。


    水王爺為什麽偏偏不來找我們的麻煩呢?


    這是我每天都要思考的問題,直覺告訴我,平靜是因為他在憋大招,相比於其他玄門的雞飛狗跳,我們這裏的平靜才是最危險的,水王爺是個合格的對手,要嘛不做,要做,恐怕就是要把事情做絕了。


    這樣的疑問沒有答案,但我們的日子還得過。


    我每天不是跟著無雙習武,就是書寫符籙,下午又會去棺材鋪子裏替換張歆雅。


    這一日,張歆雅身體不適,我也就沒有去後山了,直接待在了棺材鋪子裏。


    山下賣菜的老漢又來了,在我被地靈珠折磨的死去活來的那段日子裏,張歆雅他們寸步不離的守著我,全是這老漢每天在給我們送菜,自打那以後,山上用的吃吃喝喝都是從老漢這買,偶然去太原的時候都從不采購這些,哪怕我們明知老漢賣得稍稍貴一些也無所謂。


    老漢姓齊,長時間混下來,跟我們關係很是熟稔。


    見他來了,我一邊忙著擦拭天官刃,一邊頭也不抬的喊了聲齊大爺。


    按照以往的相處,齊老漢不會來主動叨擾我,把菜放下,從櫃台的箱子裏拿了錢就自顧自走了,誰也不幹涉誰,這樣的相處模式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很舒服。


    所以,我也沒理會他,自顧自的做著手頭的事情,半響後,一抬頭,卻發現齊老漢竟然還沒走,一臉猶豫的看著我。


    “您今兒個這是怎麽了?”


    我笑著站起身來,試探性的問道:“咱都這麽熟了,有啥話你就說唄,是不是哪天的菜錢少了缺了?沒事,您說個數,我這就給您補上。”


    齊老漢還是不說話,卻徐徐低下了頭……


    我收斂起了笑容,輕聲追問:“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呀?”


    哪知,齊老漢竟然啜泣起來,最後“噗通”一下跪倒在我麵前,嘶聲道:“小衛呀,求你救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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