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臨時搭建用來堆積物資的帳篷中,淩歧淡淡的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三名少男少女,他感受著他們的局促不安,同時也察覺出了那絲蘊藏在不安下的憤怒、刻骨的憤怒!


    那是父親被害、家族再次染上汙名的仇恨?


    不,也許已經不止是那樣,那更有淩歧上任後種種的做派!


    他越得人心,那些在暗中覬覦他位置的人就越覺難受,不肯接受他的人也會受到越多的排擠。如此一來,即便一些他無心而為的事情,也會順理成章的變成一些人借以打壓另一些人的借口。


    比如在他主張拆遷的諸多建築中,有一座雕像,是當年的長湖城主、長湖城第一神射手、吉瑞安的塑像!


    吉瑞安是一位極富爭議的英雄人物,他是一名當之無愧的優秀領主,同時卻又是長湖城滅亡的罪魁禍首。


    吉瑞安的雕像一直屹立在長湖鎮中,作為長湖城遺跡裏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建築,即便再怎麽忌憚這個家族後人的新貴們,都沒有哪一位提議拆掉它。因為它不僅是吉瑞安一個人的雕像,更是長湖鎮輝煌過去的標誌,也是鎮子裏目前唯一還殘留著一點宏偉氣象的證明。


    直到財大氣粗的淩歧上位,它徹底倒下了,變成了城牆下的一堆石塊原料。與之同時倒下的,當然還有長湖鎮人民對這位英雄的追憶。


    這在長湖鎮諸多工程中並不是最要緊的一項,淩歧在發布完那個命令後,直到原地被一座簡易的木質鍾樓取代,他都沒有再去過問。


    他甚至已經忘了下達過這個命令,那卻被鎮民們當成是某種清洗的訊號,讓幾個已經失去父親的孩子生活的更為艱難。


    誠然,想要徹底抹去一個英雄的功績,光抹黑他是沒用的,必須讓人們徹底忘記他。淩歧懂這個道理,可當時下達那個命令時,真沒想那麽多,隻是看它抵得好幾噸石料,起碼又能多建一截城牆,如此而已。


    巴德留下的兩三隻小貓,也值得他去耍弄計謀?他是不在乎落下以大欺小的口實,更喜歡恃強淩弱,卻也不會專門盯著那些小輩折騰。


    巴德有點本事,名聲也不錯。但即便他本人,在淩歧看來,也不過是一個有點本事的弓箭手,計劃之外的一點小意外,僅此而已。


    對一些人的仇恨,他從未警惕過,到了現在,也隻是覺得有點意思。


    “你們三個...貝恩、西格麗德,還有這個小家夥,是叫蒂爾吧。”


    淩歧微微一笑,三名少男少女聞言立刻生出變化,心中警鍾大響。


    其中叫做蒂爾的七八歲的小女孩,嘟著嘴扭過頭去,她心底的緊張和戒備是最少的。


    差點被埃爾弗裏德當成晉身之資獻給淩歧暖床的、少女西格麗德,正低著頭,表現的微微有些羞澀,仿佛不敢看淩歧俊美的麵容。若非能感受到她的堅定,任誰都會以為這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她還很年輕,隻是剛剛長成的模樣,就已經有了幾分動人的姿色,確實是個美人胚子,難怪會被埃爾弗裏德當成獻禮。


    淩歧的目光沒有在女孩身上停留太久,最讓他意外的要數貝恩。他是巴德的長子,可實際上比西格麗德還要小一歲,隻是個大男孩。


    這個大男孩在這時是唯一敢直視淩歧的,滿臉都是尊敬以及少年人對榮譽特有的渴望。可惜他的表演太稚嫩了,他的心思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算是慎密,但在淩歧麵前完全像不加遮掩一樣,心中仇恨的火焰讓他的靈魂都變成灼人的紅色,他那心靈的窗戶中,正有一團風暴在醞釀,仿佛隨時都會衝出來,把麵前的男人撕碎!


    淩歧幾天前遠遠見過他一次,當時還不是這模樣,有怯懦,有畏懼。逆境,果然最能磨礪人心。


    “尊敬的領主,您記得不錯,這兩位是我的姐妹,西格麗德以及蒂爾。而我,是您最忠誠的仆人,貝恩。”


    大男孩貝恩故作謙卑的說著,淩歧微微一笑,他從他身上看到了埃爾弗裏德的影子,隻是他太青澀了。


    淩歧不會把不起眼的憤怒和仇恨放在心上,但他絕對不會輕視任何仇視他的人。他永遠都記得一句警言,一把鋒利的匕首在一個孩子手中,照樣能捅死一位久經沙場的騎士。


    “嗯,貝恩,你很不錯,我記得你的父親...”


    淩歧言辭懇切,下麵三人心中又是一緊。小女孩悲形於色,大女孩把頭垂得更低,肩膀微微抖動,就連貝恩握在膝頭的小手也是狠狠一抓。


    “你們的父親,是一位強大的戰士。”


    淩歧抬頭說著,像在迴憶。他沒有動用任何天賦力量,因為那種能力還不夠強,撼動不了已然堅定的心智。


    “平心而論,我並沒想過要讓人殺掉你們的父親,畢竟我隻是要推翻鮑爾斯的統治,而他和那個貪婪的家夥也不是一夥兒。而且,我很佩服他的為人。”


    淩歧言不由衷的說著,這讓三名少年思緒一亂。


    貝恩學著姐姐低下頭,臉上複雜之色很快消失,最終化為一抹冷笑。


    “當然,你們的父親已經死在那場混亂中,我就不會為自己辯護。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不該發生的,可既然發生了,便再無法挽迴。”


    淩歧坦然說著,空氣裏出現了一縷莫名的悲哀,那不是自然的力量。


    小女孩想起了父親的音容笑貌,微微皺著鼻頭,目光中閃爍著晶瑩。大女孩頭垂的更低,幾乎要貼到地麵,仿佛肩頭正有什麽不堪重負的東西壓著。


    貝恩強迫自己冷靜,強忍著憤怒和仇恨抬起頭來,聲音沙啞道:


    “大人,您不用再說了,我們都能理解。”


    “不!我不理解!你為什麽要讓那個惡魔殺掉我們的父親!為什麽!”


    貝恩話音剛落,她最小的妹妹忽然站了起來,失態的叫嚷著。


    “蒂爾!你幹什麽!不準對大人無禮!你忘了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貝恩驚慌失措,這一刻在他心中的惶恐竟然壓過了憤怒。


    看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些東西,對他來說會比報仇更重要。


    一直都表現的很安靜的少女西格麗德,這時也開始慌張,快速站起抱住妹妹,又跪下朝著淩歧連連求饒道:


    “大人,對不起大人!很抱歉,我沒有看好她。請您原諒我妹妹對您的無禮!她還小,她還不懂事!她是無心的,我們絕對沒有責怪您的意思!”


    美女垂淚我見猶憐,小美女也是一樣。


    鐵石心腸的淩歧卻不為所動,他隻是搖了搖頭,示意帳篷外聽到動靜衝進來的士兵退出去,這才對著三個少年道:


    “我不會和一個小姑娘生氣。”


    揮手止住貝恩和西格麗德言不由衷的感激,他又看向蒂爾,搖頭歎道:


    “大概從來沒人和你們說過實情,也許有的人認為沒必要,也許有的人想讓你們的父親、留在你們心目中的身影永遠都是那麽高大,當然也可能有的人是包藏禍心!”


    “他之所以被殺,完全是一場意外,並不是誰事先下達的命令。”


    “我不清楚你們是否知道,在他被殺前,正為了保護你們姐妹,而和冒用我名頭的埃爾弗裏德及其爪牙發生衝突。”


    “你們都該知道,那時我還不是領主,埃爾弗裏德又怎麽會聽我的命令呢?我不懂你們的父親為什麽連那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公正正直的人,直到現在也一樣。可當時,的確是他先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了我的部下。”


    “究竟是他將我的部下誤以為埃爾弗裏德的爪牙,還是他輕信了埃爾弗裏德的挑撥之言,又或者他是受到另外一些人的唆使,真相已經掩埋在了昨日的塵埃之中。”


    “我始終覺得,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們的父親真不該隨便朝我的人發起攻擊。哪怕他有再多理由,也該和我當麵對質,那才是英雄的做派。”


    “偷襲、無恥的偷襲,真的是我一直敬佩的巴德先生會做的事情嗎?我那毫無防備的護衛隊長,當時差點為此殞命!”


    淩歧的話說的極重,幾乎顛覆了巴德在幾個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完全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


    當然,那時情況十分混亂,巴德為何要攻擊法瑞恩,是受到他的敵意激發,還是相信了埃爾弗裏德供認的“罪狀”,或是出於別的目的,當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總之,即便巴德不是一個陰險的卑鄙小人,也絕對沒有他自己的孩子以為的那麽光偉正、高大上。人都有私心,聖人也一樣,何況是巴德。他隻是做了自認為應該做的、對的事情,那有什麽錯呢?


    “這不可能!”


    少女西格麗德驚唿出聲,而後捂住了自己的嘴。


    同時愣住的還有兩外兩人,但除了小女孩心底的仇恨略微被驚愕衝淡,貝恩顯然不相信、或者說根本不在乎這些、所謂的真相!


    “想想吧,許多曾經尊敬他的人,為什麽現在會疏遠你們。真的像你們想的一樣,他們都是屈服於我的權威,而你們的父親完全是個被迫害的好人?”


    “你們也未免把人心想的太醜惡了!”


    “哪怕你們的父親當真是個好人,他那麽做,也有自己的理由。戰場之上,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真的還有對錯之分嗎?”


    淩歧的語氣誠懇,試圖改變自己在幾個少年心目中的形象,然而如同早就預料到的,收效甚微。他已經再次用上了天賦能力,仍然隻有最小的那個女孩,聽信了一點點。


    事實又一次證明,他的天賦隻能用來增強蠱惑人心的效果,絕不能當成主力軍,去改變一種已經十分明確的情緒。而同樣的仇恨,在不同人的心底,也會被埋下不同的深度。那本是個很簡答的道理,隻是不經過實踐,誰也無法確定一個人表象下深埋的念頭種子,到底已經根植到了什麽地步。


    淩歧觀察著三人的表情,一些情緒的變化很有趣,對他來說會是一筆無形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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