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城邊際的一角,位於空洞的金屬框架中的“蟻穴”中,狹窄的甬道被十幾個簡易的病床占據了。


    這些病床大多是由舊床墊或者滿是蟲蛀的竹席鋪成的,還有一些隻是單純在地麵鋪了一張床單。一些裹著紗布和繃帶的傷者躺在病床上,呻吟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小雪小心翼翼地落腳,在傷員中穿行著,她的手中抱著一大摞幹淨的衣服,還有換洗的紗布,雖然不知道在太空城中是否有防備細菌感染的必要,但她覺得這麽做心裏會好受一點。


    試煉者團隊中,藥品一直是稀缺物品,首要原因就是很少有人會特意儲存這類資源。危險等級較高的試煉者可以靠自身免疫力和恢複力抗過傷病,而對於危險等級較低,無法依靠自愈的傷者來說,一場試煉的周期很短,且常常在城市中,醫院和藥店隨處可見,等傷養好還不如早些結束任務返迴空間治療。


    但是在這場試煉中,原本的規則被徹底打破了,任務結束遙遙無期,而那些第七期的新試煉者,在受傷後也得不到治療,隻能束手無策地忍受傷痛的折磨。


    小雪看著他們,心中也很不是滋味,盡管知道迴到空間後無論是什麽樣的傷都能夠治愈,但現在躺在地上的傷員們卻孤立無助。有些人隻是受了一些輕傷,手或腳傷了,略微影響行動;還有一些人卻受了幾乎無法行動的重傷,撕裂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他們麵如死灰,躺在冰冷的地麵絕望地呻吟,等待著救治,有的人甚至整天都處於昏迷狀態。


    小雪有心幫助他們,但因為藥物匱乏的原因,隻能眼睜睜地等待他們的傷口進一步惡化,什麽也做不到。雖然有些假麵騎士有治療能力,但在試煉者中也是鳳毛麟角。小雪從蝶羽那裏接替過這份工作時,蝶羽曾深沉地望著她,但她無視了那擔心的目光。盡管幫不上什麽忙,就算整天忙裏忙外,還是有不少人因為逐漸加劇的傷而死去,但她覺得至少有自己能做到的事,能夠替昭陽和白月以及其他人減少一些壓力,例如洗衣做飯,整理雜務,替傷員清洗身體……甚至戰鬥。


    照料試煉者稱不上愉快,甚至還很艱難,要照顧傷員就意味著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接觸。試煉者大多脾氣古怪暴戾,每個人都有不容被觸碰的迴憶,因此和他們打交道的時候要格外小心。


    試煉者中男性的占比更多,且小雪也算得上青春靚麗,所以時不時要忍受下流汙穢的話語,昨天和前天她就被人騷擾了。她要替不能自己行動的人擦身體和更換繃帶或衣服,有時還要幹更加髒累的活,例如每天早晚都要倒掉裝著排泄物的便盆。每當這種時候不免要為對方寬衣,而有個精瘦的家夥——他腰椎的骨頭斷了,半個身體完全不受控製——那個腦袋像是禿鷲一般的男人,在她為他更換紗布的時候,袒露著身體,對她吹著口哨說道:“小妹兒,喜歡哥的xx嗎?”


    當時她羞憤難忍,整張臉都紅透了,但她還是忍下來了,她的腦海中閃現出了昭陽的話語。不過為了讓以後類似的事減少發生,她決定要做些什麽。因此當天晚上她沒有為那個男人清理糞便,直到他因為身邊人無法忍受而大叫怒罵,進而轉變成哀求為止。自那之後,類似的騷擾就少了很多。


    小雪把懷中的衣服分發給了其他照顧傷員的人,他們替傷員翻身,照顧他們進食和飲水。與小雪做同樣工作的人大都是像她一樣的青少年,或是傷勢較輕的人,在昭陽的強烈提議下,他們避免了上戰場,盡管其中有些人仍舊按捺不住地想去戰鬥。


    在小雪工作的時候,黛爾坐著結構簡單的輪椅(簡單到讓人擔心會不會隨時散架),待在附近的地方歉意地看著她,因為她行動不便,所以就算留下來也沒什麽用。另一邊,那個叫做法子的孩子,自顧自地坐在一個金屬台上,盯著自己前後擺動的雙腳發呆,時不時觀察小雪等人的工作,絲毫沒有來幫忙的意思。


    小雪一開始很氣憤,但後來知道法子是個性格孤僻的古怪孩子後,也就無可奈何地釋然了。


    在分發了一圈泡在冰水中用來敷在傷口的毛巾後,小雪注意到桶中的水不夠了,於是對巷道外喊道:“柯利,從外麵拿一些水來!”


    她說完後的一會兒,個頭矮矮的柯利就把水拿了進來。


    “雪,需要幫助嗎?”他凝視著小雪的眼睛問道。


    “不用,謝謝你。”小雪對他報之微笑。


    柯利是她在試煉者團隊中交到的朋友,他比小雪小一歲,拉美裔人,有著粗而黑的頭發和棕色的眼睛,皮膚是淺黑色的,在黑暗中散發出質樸的光澤。


    小雪很喜歡這個小男孩。他還不太成熟,平時沉默寡言,總是一個人不知道在想什麽。但他和其他試煉者不一樣,至少在小雪心目中是這樣,也許是人們普遍認為孩子的心靈更加純淨的原因,小雪覺得柯利沒有成年人那種充滿鬥爭的複雜心思。他人很好,在照顧傷員時一絲不苟,待人接物也很認真。


    小雪後來得知貧民窟出身的他是為了拯救自己的姐姐才進入了空間,在聽了柯利自身的講述時,小雪深受觸動,她不由憐憫起了他。因為收到了昭陽的影響,她的心中也希望能守護些什麽,例如一些脆弱卻美好的事物,容易像春日陽光下的雪一般消融的東西——就像在沙漠中盛開的一株綠植般,會激發人的保護欲。


    “雪?那就是你的名字的含義嗎?我沒有見過雪,所以不知道雪長什麽樣子。姐姐曾和我約定過,如果她能夠賺到錢的話,就帶我離開家鄉,去更北邊,氣候多變卻風景美麗的地方,那時候我也許就能看見雪了。”


    “柯利,你很思念你姐姐嗎?”


    “思念……也許,但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姐姐和我是不能分開的,和她分開之後我似乎就變得脆弱了,從前相處的時光總是重複出現在迴憶中,我簡直難以忍受。”


    看著他那副悵然若失的模樣,小雪心中翻湧的感情終於無法壓抑。


    “柯利……如果可以的話,”小雪說著,雙臂抱住了他,“在這個空間中,就把我當成你的姐姐吧!”


    忽然響起的聲音讓小雪迴到了現實。


    “你怎麽了?”柯利正睜大眼睛看著她。


    “不不,沒什麽。”小雪連忙擺手說道。


    “是身體不舒服嗎?我來替你吧。”


    “不用了,我真的沒事啦!”小雪努力思考著說道,故意做出一副輕鬆的模樣,“我可是天才少女小雪啊,疲憊什麽的,完全不存在!嘟嘟嘟嘟嘟嘟嘟——”


    “是、是嗎?”


    “對呀,什麽事都沒。對了,一會兒陽哥和白月尼桑他們就打完勝仗迴來了,見到我們把基地打理得這麽棒一定會很高興,你去迎接他們吧!”


    “我知道了。”柯利點了點頭,向門外走去。


    小雪長舒一口氣,這時她腳下的病人開口了。


    “你真的很關心他啊。”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說著,他麵色蒼白,氣若遊絲,但在和小雪說話的時候,依舊在眉間堆起了些許笑意。


    “啊,有嗎?”


    “他是個好孩子,要是在空間裏你們這樣的孩子能活下去,或許會發生改變吧。”老人說道。


    小雪笑了笑,試煉者中當然不是隻有令人討厭的家夥,昭陽並沒有欺騙她。


    記得前幾天,老人被同伴帶到蟻穴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盡管蝶羽盡力為他包紮了傷口,但情況還是令人絕望,老人的生命在一步步走向終結。


    因為缺乏人手,蝶羽很快就被其他人叫走了,老人的病床孤零零地擺放在角落,似乎馬上就要和死人堆放到一起了。


    當時昭陽等人得到了新來的隊伍帶來的情報,正在緊鑼密鼓地探討進攻工業區的戰略,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一位年邁的將死之人。小雪在他們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不近人情的淡漠,盡管她知道那是錯誤的,且不論其他人,她應該最熟悉昭陽是什麽樣的人,但當時他們沒有任何行動,那便是事實。


    小雪沉默地來到了老人的床邊,握住了那滿是皺紋的手臂,為他祈禱著。


    老人似乎感覺到了她,勉強睜開了粘合在一起的眼睛。


    低頭乞憐的小雪,宛若聖潔的天使一般。不知何時,小雪感覺到她的頭正在被撫摸,她抬起頭,看見老人凝望著她。


    “請不要死去,還有人在等待您,所以不要死去。”她如此說道。


    老人放鬆地笑了笑,像是放下了沉重的擔子一般。


    “你讓我想起了我的女兒,她去世的時候也是和你一樣的年紀,你的手心和她一樣溫暖。”老人說著。


    “更重要的是,你們都是願意為了別人祈禱的女孩。”


    或許是為了迴應小雪的祈願,老人的身體一步步好轉了,盡管依舊不能活動身體,這幾天小雪一直在照顧他的休息,所以他格外感激。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我能夠為你們犧牲。”


    老人忽然說道。


    小雪正注視著柯利離去的地方,聽到這句話嚇了一跳。


    “您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已經老了,而我也明白,未來永遠屬於年輕人……而且我這條罪孽深重的生命,若是能用在正路上,就再好不過了。”


    老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小雪忽然想到,就算是被她認為是“好人”的人,手上也曾沾上了人命,哪怕是眼前慈祥的老人,還有柯利,都曾在試煉中殺過人。簡直好像打破了幻想一般,她不願去相信,如此善良的人竟然曾經殘忍地奪走了別人的生命,這樣一想的話,仿佛美好的事物忽然糊上了血淋淋的顏色。


    小雪自己也是殺人犯,那是她最不願意迴憶起的事,她很清楚那隻是初始試煉的規則,或許是為了自保,或許是被逼迫,每個試煉者才不得不讓手上沾滿鮮血。但隻要一想到那些被她視為純淨和美好之物的人也殺過人,那他們的善良仿佛就變成了飾演出來的表象一般,令她排斥和厭惡。


    她悲哀地想著,或許這就是人們缺乏信任的原因吧。


    就在此時,小雪接到了柯利發來的消息。


    此時柯利行走在蟻穴通往外界的過道中,過道昏暗無比,充滿了潮濕的鐵鏽味。這時忽然一側出現了微弱的光源,同時伴隨著嗡嗡的聲響。


    柯利微微眯起眼睛,向那個地方看去。


    一個方盒懸浮在空中,方盒頂部的四角各延伸出了一截,每截的頂部都是一個微型的螺旋槳。方盒的正中有著一個眼球般的鏡頭,此刻正對著柯利,裏麵發出暗紅色的微光。


    柯利一陣毛骨悚然,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他最信任的人,那個視他為弟弟的人征求意見。


    “雪,我在b通道中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物體,那是我們的東西嗎?”


    小雪對柯利的信息充滿了疑惑。


    “你說什麽,什麽東西?”


    柯利忘記了小雪看不到,他的手在空中比劃著,一邊發送消息,同時方盒距離他越來越近了。


    “看起來……像是個無人機,它飛在空中,四角有著螺旋槳,正中是攝像頭,下方似乎有幾個管子並在一起。”


    接受到這信息的小雪想了想,記憶中並沒有這種東西。忽然恐懼從心底溢出,她想到這可能是從蟻穴外麵進來的東西。


    “那東西越來越近了……”柯利還在說著。


    “柯利,快點!先離開那裏!”


    小雪焦急地發送消息,她站起身向b通道衝去。


    柯利抬起頭,發現那東西飛速向他衝來,螺旋槳擾動空氣,似乎要和他碰撞。


    小雪在信息另一頭發瘋般說著:“柯利,快跑!快迴到我身邊!”


    柯利正想迴複她消息,但太遲了,他看見無人機的機身中綻放出了驚異的色彩,火光霎時間充滿了視野。


    柯利忽然間失去了聯絡,小雪心頭一沉,她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發出了驚叫,急切地向柯利詢問著。


    “發生了什麽,柯利!到底出了什麽事?迴答我!”


    周圍的傷員全被驚動了,他們從睡夢中醒來,驚訝地看向匆匆衝向通道口的小雪。


    當小雪趕到通道口時,蟻穴發生了無比激烈的震動,還伴隨著仿佛巨獸咆哮般的聲響。


    劇烈的爆炸從通道中湧來,灼熱猛烈的火焰從小雪麵前掠過。


    高溫幾乎讓小雪燙傷,但她努力睜開眼睛,卻在那一刻看見了……


    柯利的頭、手腳、一連串的內髒,還有其他的身體碎片,隨著衝擊波一同從眼前飛了過去。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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