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與天空都是相近的亮藍色,幾片白雲以海平麵為對稱軸,分毫不差的分布在畫卷的上下兩側。海是如此的靜,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波浪,也沒有掠過空中的海鷗,四周靜悄悄的,讓人絲毫感覺不出世界還活著。


    尹融冰冷的聲音打破死寂,在偌大的世界裏奏響著,卻好像和這已死亡的世界融為一體,感覺不到任何的違和感。


    昭陽和尹融坐在海邊的沙灘上,因為沒有波浪衝刷,沙灘上的細沙變得幹燥而堅硬。尹融雙手摟抱膝蓋赤足端坐著,像紙一樣蒼白的腳上沾著些許細微的沙粒,腳背的皮膚下隱隱透出青筋,在白光下顯得格外明顯。潔白的洋帽下呈現出一片陰影籠罩了她的麵龐,無神的雙眼平視海天相接的地方,講述著自己的過往。聲帶的振動連帶著她細嫩的咽喉一起顫動起來,有些泛白的嘴唇分開又合並。那本應包含著強烈感情的話語,卻伴隨著她冰冷的聲音說了出來:


    ……


    ……


    ……


    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塵土氣息,牆壁的一部分長出了黴菌。由於拉著窗簾,燈也關掉了,所以室內顯得有些昏暗,夕陽黯淡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射入,風攜著夏日午後殘留的熱量從窗戶吹入,窗簾晃蕩著,映在牆壁上的光線也跟著抖動了起來。


    隨著食材不斷被加熱至燙熟,蘊含在食物中的香氣釋放出來,讓人唾液不住分泌的味道從廚房陣陣飄出。我一向是對自己的廚藝很自信的,盡管從前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幾乎從來不會自己做飯,都是靠快餐食品或者外賣而活,但是在和他同居後,我很努力的學習研究了烹飪這一課程,自認為在這方麵也算是個合格的妻子了。


    他小憩一會兒後自然而然的醒來了,一臉驚奇的看著我忙進忙出。


    “呐,果然很奇怪吧。”我向他問道,想諮詢一下他對我這身的意見。


    “不,很適合你。話說還真是香啊,勾的我的食欲都出來了。”他溫柔的看著我,目光像水一般平和。


    我很喜歡他這種溫柔的眼神,裏麵好像總有著奇妙的魔力一樣,總能讓我安心下來。我把飯菜擺在桌子上,推到了他的麵前,充滿期待的看著他。


    我的眼睛沒有放過他任何一個微小的動作,無論是擺動的手臂,閃爍的眼睛,還是勾起的嘴角我都很喜歡,我總是喜歡這樣盯著他看,一直看的他不好意思起來。


    “味道不錯嘛,辛苦你了。”


    聽見他的誇獎,我開心的笑了起來,盡管每次我做了什麽他總是不會吝惜自己的讚美,可我總是聽不夠。


    然而他草草的扒了幾口飯後,就放下了碗筷,雙手合十作抱歉狀。


    “怎麽了,吃不下了嗎?”我擔憂的看著他,最近他好像吃的越來越少了。


    “抱歉,腸胃貌似有點不對勁,最近總是肚子疼。”


    “不會是得了胃病吧,那樣的話可得趕緊去醫院看看。”聽到他最近身體不好,我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希望他能趕緊治好恢複健康。


    “嗯,也是啊。”他呆呆的迴答,眼睛看向了一邊。


    幾天後,又是一個黃昏,我走在街頭,思索著我們以後的事情。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想到這裏我就會無比的幸福和憧憬,一想到我要成為那個人的妻子,就好像前方所有的困難和阻礙都消失了,身體也褪去工作一天的疲憊,變得很輕鬆。


    話說迴來,最近我的身體好像變得很奇怪,時常會感到頭暈,還伴隨著幹嘔,工作時也總是打不起精神,吃飯時也沒有食欲。不知道是怎麽迴事,但我覺得我必須要打起精神來,不能讓他擔心我。


    太陽向西邊的天空垂去,照亮我身後的雲彩,形成了火燒雲。我踩在自己被拉長的影子上走在迴家的路上。此時路過了車站前麵的一家商店,我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


    我像是想到了什麽,微微的笑了起來,走入了商店裏麵。商店靠近玻璃一側的放置著雜誌書架,我走過去,在裏麵搜索著。信手拿起一本關於親子教育的書翻看了起來,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我接通了電話,裏麵傳來了一個我不大熟悉的聲音:“請問是尹女士嗎?”


    “沒錯,我是,您是哪位?”


    “啊,是我,張大夫。”


    經對方一提醒,我想了起來,前幾天陪同他去醫院檢查的時候,就是這位醫生接的診。


    “您好,張大夫,有什麽事情嗎,是需要去複查嗎?”


    “不不不,並不是。我是要告訴您一個消息,關於你丈夫的病情,請您坐好心理準備。”


    聽到張醫生的這句話,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心底一下子有一陣寒冷冒了出來。


    “經診斷,您丈夫患了胃癌,並且已經大範圍擴散和轉移了……”


    “什麽?這……”我握著手機的手顫抖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的丈夫可能隻有幾個月的生命了,治愈的希望接近於沒有,請您珍惜和他相處的時間吧……”


    對方說完這句話就掛斷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呆立著。我機械的搖著頭,想要否認這件事情,冰霜和峭寒爬上我的胳膊,一瞬間我如置冰窖,世界的色彩越來越單一,我眼中映出的已經不是麵前色調溫馨的繪本了,而是灰白色的死亡。我咬住嘴唇,眼淚從眼裏蹦跳著流入了嘴中,用傷心和悲痛來形容我的心情並不很準確,那是一種更深的哀愁,對現實的殘酷深深的絕望,以及對知道了這個事實的卻什麽都做不到的無力感。


    我還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讓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一步步地走向死亡實在太過殘忍了。他得知了之後,隻是很孤獨的笑了笑,沉默了一陣,反而安慰起我來了。


    “誰要你安慰啊……可惡……不要離開我啊……”


    雖然我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祈禱期盼著奇跡的降臨,可是他還是不可避免的瘦了下去。簡直就像是開始枯萎了一樣,他的身體愈發的虛弱了,甚至到了走幾步路都會大喘氣的地步。每天都因為腹內傳來的疼痛而在床上翻來覆去,我痛心的同時愈發開始抱怨起命運的不公。


    我帶著他四處求醫,可無論到那裏都隻有一樣的迴複,希望在逐漸破滅,他經常的用疲憊的眼神看著我,似乎在說“沒關係”。我的心像是被針刺了那樣痛,我很想告訴他不要就這麽放棄,不要拋棄我。看著他的生命漸漸凋零,好像我心中的什麽也跟著死去了。明明好不容易走到了這一步……為什麽上天就不能成全我們呢,唯一一個我想和他相伴一生的人,就要這樣離我而去了嗎,太殘酷了吧。我不能接受,我無法接受,每天我都以淚洗麵,抱怨命運的多舛和不公。


    直到有一天,他對我說:“想看你穿上婚紗的樣子。”


    我幡然醒悟,他還活著啊,就算僅僅是現在,他也依舊在我身邊啊,雖然他不能陪我走完人生全部的路程,但是至少現在他就在我眼前。麵對一個終將要離開你的人,不應該想他離開後的日子會如何,而應該想在可以陪伴他的日子裏該怎麽做。


    我抓住他的手,撫摸著上麵的皺紋,抬起頭認真的對他說:“一定可以的,所以請你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兩個月後,清爽的秋風剛剛卷下第一片落葉,我們的婚禮在原定的日期舉行了。那天,我穿上了那神聖的白紗,優美的裙擺像是白天鵝一般環繞在我身邊,幸福和痛苦兩種情感充斥著我的內心。我一直說服著我不要哭,要讓他看見我最好的一麵,我要成為他的妻子。


    然而,這一刻卻成為了永恆,穿著西裝的他想要挽住我的手臂,可是卻顫抖著怎麽也扶不住,他臉上帶著幸福又寂寞的笑容,倒了下去,我們的婚禮終究是這樣散場了。


    以後的日子裏,我整天在昏暗和沉淪中度過,時常夢見婚禮上的情景,然後被驚醒,一摸枕頭已經濕透了。這期間我的父母一直在勸我走出陰影,事實上,其實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那種痛徹心扉。隻是感覺很落寞而已,我想一定是因為我還沒接受他已經死去的事實吧,我的情感現在應該還寄托在已經消失的他的身上,沒有了他的生活徒有空虛,其餘和平常有沒有什麽不一樣了。


    隻有當迴家時大喊他的名字的時候,洗澡時想讓他幫我遞毛巾的時候,做完飯不由自主地擺上兩幅碗筷的時候,我才真正的感覺到他已經離開了,他與我的迴憶永遠的被珍藏起來,每當觸及到生活中涉及到我們的小事時,這些記憶就會被重新翻出來,讓我困惑和心疼。我感覺我不再是我了,一遍遍的疼痛讓我痛苦不堪,我伸手向虛空,一遍遍苦楚的祈求著。


    “哦?你想要複活你的丈夫嗎?”終於,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響起了。


    我起初懷疑我的精神已經錯亂了,於是索性順著那個聲音開始行動,於是就莫名其妙的進入了evolution空間,參加了那場試煉。


    清晨的公園顯得有些冷清,除了晨練的年輕人以外再沒有其他人了。露水打濕公園的綠色植物,清馨的味道透過我的鼻腔給我送來了一絲怡然,太陽漸漸升起,我便隱藏的更深了,我知道,我這種人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外麵的。我小心翼翼的躲避著可能來自外界的惡意,在這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實在有太多危險了。


    我悄悄走到公園的噴水池處,因為不到時候,所以噴泉是關閉著的,池子裏麵水還算清澈,可以看見底部的鵝卵石,水池的中心有一處精美的鳥類雕像,那是一隻脖頸細長,雙翅優美的白天鵝。我趴在水池的白色大理石邊緣上,用手捧起一瓢水仰頭喝下,迫不得已,隻能這樣了。


    我注意到池子邊上有個不一樣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枝被人隨手折下然後丟棄的花朵。細長的枝條已經有幹枯的痕跡,內層與表皮產生了小部分的脫離,葉片泛黃,軟塌塌的卷起了邊角,而花瓣皺縮著,露出黯淡的顏色,花蕊也不再挺立彎了下去,一副沒有精神的樣子。動蕩在生命的終點,好像隨時會死去的樣子,被人隨意摘下玩弄後又被隨手拋棄,真是可憐呐。


    我這樣想著,脫下了腳下的一隻靴子,從池子裏舀滿了清水,把那支花放了進去。花朵嬌嫩而幹枯的樣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安詳,背後的白天鵝像是活了一般看向了那朵花,構成了一個溫馨的畫麵。


    我站了起來,地麵傳來的寒氣透過薄薄的襪子傳導到我的腳心和腳掌,逐漸麻木著我的神經。這時我看見遠方有一位老人,他坐著輪椅,費力的挪動著輪胎的把手,可那輪椅卻紋絲不動,好像卡在了地裏。


    我走過去幫他推動了輪椅,他感激的看向了我,出於好奇,我和他攀談了起來。不久後,我了解了老人的身世,從他的眼神裏可以看出,我和他都是一類人,同樣是失去了至親,獨自一人生活著,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而他好像也有同樣的想法。


    於是老人收留了我住在了他的家裏,我們兩個人彼此為伴,給予對方靈魂上的寬慰,在那時候,我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爺爺,照顧著他。


    然後,在那一天,我帶著爺爺去公園裏散步,把他帶到一處風景優美的地方後,我便獨自離去,想去附近的店鋪買些菜。


    待我迴來的時候,我發現了爺爺的身邊坐著一位獨臂獨眼的青年,心口的位置熱了起來,我本能的開始警惕。但是他身上那股氣質實在太吸引我了,那好像河流般衝不斷而淵源的哀傷在我心尖流動著,他那平靜的悲痛我能切身的體會到,善良的眼神裏有著他沾有鮮血的身體說不能闡釋的事物。那位青年的影子開始和我心中的某個人重合,那疲憊的微笑,那悠久的哀傷,那悲徹靈魂的悸動……


    這位青年……和他太像了。


    ……


    ……


    ……


    後麵的話,尹融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知道,昭陽還記得。


    昭陽的眼裏流出兩顆晶瑩的淚珠,握緊了尹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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