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雪依舊在下,焓亦飛迴到國師府,將馬鞭甩給下人,快步往裏走了一段,忽又慢下來。天恆站在掛著燈籠的走廊下,攔住他問道:“聽聞你今日與公主的女官起了些爭執?”


    焓亦飛一臉不在乎地道:“不錯,我去三京館請葉薇去孤山賞雪,沒想到公主也派了人去。”


    天恆隻道他是為了討那個女子歡心,還不惜興師動眾讓人布置雪中山亭,費了好大力氣,鬧那麽大動靜,花那麽多心思,隻為讓他二人有酒有菜有爐子,舒舒服服地在山上賞一小會兒雪。


    他若再看不出來焓亦飛的心思就怪了。


    “難不成你真喜歡上那個叫葉薇的女子了?說得也是,她長相確實不俗。”


    “大概吧。”焓亦飛也不能肯定,至於她的容貌,印象最深的便是那雙微微上挑的眸子,時而清亮,時而帶著抹嘲弄般的厲色。開始的時候是有些惡意地逗弄,誰叫薇寧與小靜王有牽扯,惹得他注意了。後來則發現她另有來曆,更纏住她不放,到如今半真半假連自己也分不清了。


    天恆歎息一聲,世間多是無望的、不為世人接納的情愛,相比之下,風流不羈更易讓人原諒。他心中苦澀,低低地道:“既然如此,要好好待人家,別再象從前那樣。”


    兄弟二人甚少談得這麽深,焓亦飛略有些不自在,岔開話問道:“大哥,你可記得幾年前師尊為了一幅人像差點將三弟趕出門的事?”


    天恆點點頭,鳳梧剛入府的時候,不太懂規矩,私自去了師尊的叢蕪居,還拿過一幅畫,國師因為這件事,差點沒把他趕出去,之後鳳梧就變成了現今這副性子,什麽也不在乎。那幅人像他們兩個也曾見過,隻見過那麽一次,卻不知畫的是誰,畫中的女子麵容婉約,嫻靜安寧,大概是師尊心愛之人。


    這是他們知道的,師尊唯一一次將自己之前的事露與人前。


    天恆與他慢慢往府中走,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焓亦飛沒有立時迴答,猶疑了一會兒才低低地道:“我今天似乎看到那個女子了。”


    天恆吃驚地停下腳步,急忙問道:“怎麽迴事?”


    焓亦飛有些失神,看著燈影照著的空地上雪花飛舞,搖了搖頭自嘲一笑:“大概認錯人了。”


    深夜,叢蕪居裏寒意陣陣,國師卻似不畏寒冷,不知疲倦,依舊執筆伏案處理著公務。天恆陪坐一旁,幾次欲言又止。


    國師最是了解這名大弟子,不到十分為難的事,定不會如此躊躇,他擱了筆問道:“怎麽了天恆,是不是有事,早說了讓你迴去歇息。”


    “是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天恆緩緩起身,想著焓亦飛不能肯定的神色,更覺自己不該說。


    “說來聽聽。”他向後一靠,抬手輕按著眉頭,似有無法消去的憂慮。


    天恆神色一整:“今日亦飛出門迴來,提到一件事。”


    “什麽事?”


    “他說……他見到一個女人。”見師尊麵色不對,天恆趕緊又道:“那女子的相貌似乎與幾年前師尊放在書桌上的女子畫像有些象。”


    國師霍然起身,一字一句地重複道:“我曾放在書桌上的女子畫像?”


    “是,那一年……鳳梧為此犯錯,弟子與亦飛曾見過一次,今日他出了趟門,迴來時提到見到了個女子,似乎就是畫像上的那副模樣,可是又說不可能,我瞧他的模樣似乎是真的看到了什麽。”


    國師緊緊盯著他,過了會兒才道:“叫亦飛過來見我。”


    他的聲調微啞,包含著難以抑製的激動,天恆應聲而去,心中隱隱有些擔心。


    焓亦飛一點也不意外師尊半夜的召見,雖然已至深夜,他仍未安歇,正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到了叢蕪居,他恭敬地拜下去:“師尊。”


    “聽天恆說你今日去了孤山,有一些發現?”


    “是。”


    “詳詳細細地講來。”


    於是焓亦飛從早上約了薇寧去孤山賞雪,迴來的路上國師府的護衛在韓家村看到靖安侯府的胡管事,他一時好奇去看了下,誰知道發現一件奇事,靖安侯在外麵養著個女人,還用這麽隱蔽的方式養著。而那個不能動不能說話的的活死人,他隱約覺得曾經在何處見過,想了一路,才記起來多年前見過的一幅畫像。


    他講得不急不緩,國師聽得清清楚楚,仍要追問一句:“你真的看清楚了?”


    “師尊,弟子當時並沒有想太多,隻是好奇胡管事為何會在那裏,你也知道,弟子在外頭認識的人多,可跟胡管事卻有些仇怨,去年為了一個叫香兒的女子……”


    國師不耐煩知道他這些事,將適才翻找出一幅小像遞給他:“你再看一下,是不是這個女人。”


    事隔五年,焓亦飛再次見到這幅小像,他細細辨認了一番,肯定地道:“確實是她,不過如今的她比這上麵畫得要瘦許多。”


    國師手扶桌角,手指用力之下指尖發白,寧柔失蹤多年,如今卻出現在韓家村,周叢嘉當年到底做過些什麽?那麽薇娘呢,她為何死在丹陽?


    他好容易才開口問道:“還有誰知道此事?你說是葉薇與你一同出遊?她知不知道此事?”


    焓亦飛神色不變:“她怎麽會知道,弟子是悄悄潛進去那戶人家的,不過……”


    “有什麽就說!”


    “今日葉薇身邊跟著一個三京館的宮婢,弟子記得她的身份可不一般,這件事她卻是知道的。”


    意思是柳月知道此事的內情,陛下定然也會知道。國師並沒有擔心,頷首示意他可以離開。


    焓亦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悄然退了出去,聽到身後師尊厲聲吩咐天恆:“馬上派人到韓家村把人給救迴來,查,給我查個清楚!”


    天恆憂心地看著師尊緊緊攥在手中的畫,提醒道:“靖安侯那裏勢必要驚動的。”


    國師嘿然冷笑一聲:“就是要驚動他,最好是驚動陛下,我看他這迴怎麽說!”


    天恆領命要走,國師卻又叫住他,良久才道:“讓柳月來見我。”


    大雪終於收歇,並放了幾日晴,宮城各處主要巷道已打雪得幹幹淨淨,隻有一道道明黃瓦上還有殘雪未消。自然還有些閑置多時的宮殿被負責打掃的宮侍忽略,未消的雪水橫流,雜生的枯草半豎,朱牆已漸露頹勢。


    往日這種地方連個人影也沒有,今日卻傳來幾聲女子尖叫聲,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跑出來,顧不得地上濕滑拚了命地跑,她滿臉驚恐,似乎身後有惡狼在追,隻要再往前跑一段就是西苑了,隻有過了西苑門,她才有救。


    可是沒等她再跑下去,身後已有幾個宮侍衝出來,將她撲倒在地上,緊跟著用汙雪堵上住她的嘴,將絕望的嘶聲唿喊堵在腔子裏。


    不遠處陰暗的宮道裏緩步走出來一個低等女官打扮的女子,冷冷地看著這一切,地上那名女子看到她,突然不再掙紮,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不斷搖著頭,似乎怕極了她。


    “你以為你能跑多遠?”那女子慢慢走過來,麵上掛著甜甜的笑,卻是整日跟在昭明女帝身邊的江含嫣。她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裙裾被雪水打濕,走到逃跑的女子麵前,蹲□拔開她臉上的亂發,突然笑了起來:“怎麽弄得崔女官這麽狼狽,難道你們不知道……身為陛下的近身女官,最講究的便是儀容嗎?”


    崔女官的淚流了一臉,嗚嗚往後縮。


    按壓著崔女官的宮侍問道:“江女官,怎麽處置她?”


    江含嫣冷冷地道:“陛下旨意說得清楚,留她一條命。帶下去,斬去手足再放出宮。”


    明明陛下隻是小小處罰了崔女官,趕她出宮,沒想到江女官會這麽狠。那些宮侍抖了抖身子,恭聲道:“是。”


    崔女官被抬走,地上留下一灘混亂痕跡,江含嫣猶覺得有些不解氣,哼了聲才轉過身,卻看到薇寧不知何時來到巷口,看向她的眼神格外漠然。


    她不由自主叫了聲:“葉姑娘……”


    薇寧點點頭,走到她麵前,目光落在那處雪水地。她知道皇宮從來都是藏汙納垢的地方,沒想到會看到江含嫣以權壓人,說到斬人手足時毫不容情,似乎再尋常不過。


    江含嫣已鎮靜下來,微笑著衝她一福,問道:“您不是在謝大人處嗎,怎地來了這裏?”


    “我路過此處。”


    這幾日天氣愈發的冷了,學館便給女學子們放了假,讓那些家在奉都的女子迴家過了年節再來,其他在外地的女學子可留在學館過年,也可去親戚家中過年。三京館裏隻剩下宮正司的人兢兢業業地守著。沒有迴家的女學子不用再聽學官的課,也不用被六部的主官們唿來喝去,如同放了風般結伴出遊,連下雪日也不肯安生呆著。恰在此時謝吉安打著宮裏的旗號,召了葉薇等季考得優者入宮,跟著宮中女官學規矩,等到冬至那一日協從女官們辦好宮宴。


    事情太突然,她離開三京館前隻來得及給封長卿寫了一封語焉不詳的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還有焓亦飛,按說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讓他見到寧柔的用意,眼下國師已經知道了吧,那麽昭明女帝呢?如今寧姨又怎樣了……


    江含嫣澀聲道:“看來義父十分重視您。”


    那是她的義父,卻為何要偏向一個外人,即便女帝陛下一直留意著義父與她,那也沒必要從此當她是路人吧?她打心眼裏羨慕葉薇,羨慕三京館裏每一個女學子,不必背負太多自己背負不了的東西。


    “比不得江女官,陛下亦是十分重視你,剛剛真是好大的威風!”


    江含嫣心中自苦,別看她剛才那麽風光,其實在女帝身邊過得兢兢戰戰,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


    “哪裏,葉姑娘有鳳雛臥龍之才的人,明年應試定能取得頭名,做我朝第一位女學士。含嫣永遠記得同姑娘相處時的日子,日後還要您多多照拂。”


    薇寧也不同她客氣:“好說,至少我不會動不動斬人手足。”


    江含嫣麵色一變,匆匆福身一禮,退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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