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瑞兒來敲桑梓的房門。通常情況下,桑梓大夫都起得很早,她來的時候往往桑梓大夫已經把自己收拾妥當了。不過今日卻是個例外,桑梓大夫竟然還躺在床上。彼時瑞兒手上還端了水盆要幫桑梓洗漱,覺得有些不對勁便迴頭看了眼隨她進來的人。


    晏棲桐跟在她身後悄悄上前去,桑梓的雙眼是睜著的——但她現在也不知道這是醒著還是睡著,這麽一想,心裏越發不是滋味。


    “小姐——”瑞兒輕聲喚道。


    桑梓在床上“嗯”了一聲,懶懶地坐起身來:“我今日身上疲乏得很,你幫我穿衣裳吧。”


    晏棲桐瞪起了眼睛,桑梓身上的薄被滑落,竟是露出一雙削瘦的肩來。再一轉眸子,果見桑梓隻著了一件淺月牙的褻衣,兩條細帶子鬆鬆地掛在脖子上;尤其過份的是薄被一角還露出一隻腳來,從膝蓋以下,竟也是光著的。


    瑞兒顛顛地應了聲好便要上前,晏棲桐把她拉開,從她手裏奪過衣裳,伸指作噓,讓她不要驚動了桑梓。


    晏棲桐拿著中衣盡量放平緩了唿吸,近到桑梓身前。


    桑梓有感人來,便微微抬起手,任人穿衣。


    有些人做事情總是有著自己的習慣,所謂的習慣就是當你做這件事的時候並不會覺得有什麽特別的。比如晏棲桐,因為是左撇子的原故,她自己穿衣裳通常都是從左手袖籠穿起,給桑梓穿,則是她的右手。係衣帶的結時,她也有自己慣用的手法。因為怕桑梓會發現是她,她盡量把唿吸放輕,手腳也盡量輕快,注意力便都在這兒了。


    瑞兒在一旁伺候著,把中褲遞給晏棲桐,還不忘道:“小姐,您坐出來些。”


    桑梓扶著床,揭了薄被,將雙足擺蕩出床沿,晏棲桐手急眼快地替她把中褲套上,又扶她下床幫她穿到腰上去。隻雙手一攏,她就知道桑梓如今瘦得如何了。這柳細腰,真是一折就斷似的。心裏隻想著這些,她一時倒也忘了那光祼的小腿之上,桑梓裏麵還穿了什麽。


    等穿完以後,晏棲桐立在一邊,才發現桑梓穿得實在單薄。她一慣穿得多,但可能是自己替她擔了病的原因,這還起春潮的日子裏,她卻沒幾件在身上。想來這一年多,仿佛自己隻病過一次,但願這本身就是個好的征兆,但看看桑梓的雙眼,晏棲桐又不敢在心中僥幸。


    現在重要的是,如何讓桑梓用炙焰草。這種草,收割的時候被朱半仙貼了密封符,那符卻是夙命以前準備的。下山以後,桑梓把一株草塞進信鴿竹筒裏,飛去了彥國的竹瑟山,聽說鳳城對這個可能有些研究,隻是目前還沒有接到迴信。


    而昨晚桑梓的任性也叫晏棲桐很頭疼,大家去大雪山的基礎是因為自己,而在對桑梓講述的過程中又沒有自己,這缺的一個大口恰又是最重要的,大家都覺得說不出什麽讓桑梓完全相信的話來。好在朱半仙覺得便讓桑梓去猜猜,也許,會朝好的方向去。


    胡思亂想中,晏棲桐也不敢與桑梓有太多實質的接觸,瑞兒便伸手過來扶住她,將她帶到梳妝台邊,然後自覺得把梳子交給了晏棲桐。


    桑梓伸手在桌上摸索著,在台上的小抽屜裏抽出一根發簪來。她一抬手,玉做的發簪從她手中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引得瑞兒驚唿了一聲。


    晏棲桐一時之間手都僵住了,她迴頭埋怨地掃了瑞兒一眼,但願桑梓身子疲乏,沒聽出那聲音來自後側方,而沒在正後麵。瑞兒心裏知道錯了,吐了吐舌頭,俯身撿起那支簪子,好在沒裂沒斷更沒有碎,她把簪子送到晏棲桐的手中,對桑梓道:“我記得這支簪是小姐最常用的,方才嚇到我了,生怕會摔壞。”


    桑梓反倒迴頭微微一笑:“摔壞了也沒事。”


    晏棲桐俯頭看著桑梓給她的側臉,幾乎想伸出手去摸一把,但她還是忍住了。給桑梓挽了個簡單的發型,用那根玉簪固定住,晏棲桐方發覺,那簪子玉色通透,但於簪首是雕出的三兩朵梅花。這裏的玉卻有血色,儼然天生的紅梅妝點,恰似雲吊磐中,她給桑梓別上的那枝紅梅。


    晏棲桐一時心中微顫,需極力控製才能將瑞兒遞給她的白布綁在桑梓的眼睛上。等心不在焉地打了結,她便退到一邊,遠遠地呆呆地望著她頭頂的那枝梅。


    桑梓站起身來,檢查自己的儀表。她自然不能從鏡中直觀地去看,便隻有以手相代,緩緩地摸著自己的額頭,鬢角,還有後頭的發型,以及那個結。


    那還是一個蝴蝶結,桑梓的手停在那兒,也如蝴蝶翩飛,忽落又起。她突然對瑞兒道:“今日休診。”


    瑞兒與晏棲桐都愣住,尤其是瑞兒。今日不是休診日,桑梓大夫從不無故突然休診。


    所有的人聽到瑞兒這麽說後都很奇怪,而桑梓從起床到吃罷早飯都不再說話,直到都準備妥當了,才對珠兒道:“你守家,瑞兒隨我去後街的寺廟。”


    邱纓便是一驚,她如今是知道的,晏棲桐前年就是在後麵的寺廟裏被綁架走的。邱纓看了看晏棲桐,見她隻是輕輕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而是先走出門去等著。


    珠兒有些不放心,道:“寺廟裏人多,瑞兒又調皮,還是讓我跟了您去吧。”


    瑞兒撅嘴,心有不服,但又不敢說,夫人離走前也隻是吩咐讓她事事聽珠兒的。好在桑梓大夫並不應允,隻讓自己跟著。


    “我會好好看著小姐的。”瑞兒忙表態,喜不自勝的扶著桑梓走了。


    邱纓等人並未跟從,朱半仙卻是一笑,繼而又大笑三聲,眾人皆奇問,朱半仙卻隻是道:“昨天沒進桃林,閑來無事,不如我們再去瞧瞧吧。”


    “啊,我也去,我要去摘幾枝桃花迴來,前日裏小姐吩咐過。”珠兒忙道。


    朱半仙應了好,不由分說,隻推了另兩人朝外走。


    “你究竟笑什麽呀。”邱纓實在按捺不過,在路上追問道。


    “雖然我不知道原因是什麽,”朱半仙笑道,“但我能感覺到,桑梓心裏已經起疑了,隻怕,疑心還不小。”


    自己心裏有疑總好過別人給的驚嚇,齊中尉看向寺廟的方向,也但願朱半仙這“不算”之“算”能算得準。


    除了桃林外,這個城裏的這座寺廟,也總是人來人往,香火不斷。晏棲桐從沒想過自己會再次踏進這裏。去年的那段經曆,現在想想都那麽的不真實,話說迴來,她一直以來,也還有不切實的感覺,也許是因為至今沒與桑梓相認吧。


    桑梓進了寺廟後,直言要找住持,瑞兒不敢怠慢,問了寺中僧人,道明身份來由,被人領到住持的廂房去。


    晏棲桐當然知道有這麽一個與桑梓認識的住持,此時跟了進去,方看到那住持寶相莊嚴,一雙灰白長眉下,雙目華光內斂又似乎包羅萬象。


    住持見桑梓進來,微微一愣,方口誦佛號,道:“施主,原來真的是你。”


    桑梓雙手合什,微微一笑:“自前年後,不想我與大師這麽快又相見了。”


    “有時相見是善,有時也不是,”住持見她雙目蒙布,不免心有憐憫之意,“我倒寧願施主在別的地方優遊自在。”


    “心不自在,哪裏都不得自在。”桑梓在住持對麵的蒲團上慢慢跪坐下去,輕聲道,“此番前來,我心裏正是有迷茫處,還望大師點撥。”


    “施主請講。”


    桑梓卻一時沒有言語,她一逕地安靜著,仿佛是在聆聽寺廟裏的鍾聲。


    晏棲桐等得難捱,忍不住趨前兩步,輕輕跪坐在桑梓側後方,她見住持朝自己看來,便忙做了個封口的動作,又拜了幾拜。


    正拜著,晏棲桐便聽到桑梓的聲音,她問:“過去與未來,孰重孰輕?”


    “過去是種、是因,未來是花,是果。沒有過去,哪來的未來。每一個過去都曾是未來,每一個未來都將變成過去,”住持悠悠道,“孰重孰輕?”


    桑梓垂頸細思,她身後的晏棲桐卻無心聽這繞口似的話,隻瞧著那段看似不能盛一物的細頸發起呆來。


    住持忍不住看了晏棲桐一眼,心道這人眼裏的欲/望在這裏都毫不遮掩,他迴頭再看一眼桑梓,這滿麵的隱忍之下,又何曾不是正在孕育著希望,想罷,他淡淡問道:“施主還要問什麽。”


    “盲眼之人,可有未來。”桑梓緩緩抬頭,一字字問道。


    “難道盲了眼看不見,這世界便不存在了麽?”住持搖了搖頭,“過去與未來,皆在你身邊。”


    這話卻猛然驚醒了發呆中的晏棲桐,她眨了幾下眼睛,頓覺住持這話裏大有禪機,一時驚疑。


    桑梓又愣了些許時刻,澀道:“過去卻不肯在未來裏出現,這是為何?”


    住持反問道:“你未必不曾想過為何吧?”


    “我隻怕,”桑梓緩聲道,“我隻怕是意味著,過去的意思是忘記、放下比較好。”說罷,她再次深深地低垂下頭去,連背脊也彎卷了起來。


    “不出現,未必是不肯,隻怕是因時機未到。”住持勸道,“你若怕,若不敢,自然不能麵對,你若問一句未來在麽,也許未來會告訴你答案。”


    桑梓久久定在那兒,才朝住持深深地磕了一個頭,由著瑞兒扶起身來:“多謝大師之言。”說罷離開了廂房。


    晏棲桐等著桑梓經過身邊時,她的裙擺擦過了自己膝下的蒲團,晏棲桐的手指微動,幾乎想要去拉住她,但最終也隻是轉頭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門外。晏棲桐迴過頭來,也朝著住持深深地磕了一個頭,住持隻是閉起了雙目,口誦一聲佛號,撚動著手裏的佛珠。


    出門後,晏棲桐遠遠地看到桑梓進向當初她被人帶走的那個大殿。瑞兒正迴頭引頸觀望,見她出來,忙招了招手。


    桑梓側頭問她:“怎麽了?”


    瑞兒忙道:“沒怎麽。”


    桑梓便不再說話,在大殿門口定了定,方在瑞兒的指引下抬起右腿邁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晏棲桐則跟在後頭跌跌撞撞地朝著瑞兒那招手的方向去了。


    等晏棲桐進了大殿後發現,在過去的這個未來,真如迴到過去,大殿裏還是一樣的人頭攢動。她找了許久,方在正中央,找到已經跪坐在蒲團之上的桑梓。她見狀,忙上前去,正巧桑梓身邊的人起身離開,她便搶著跪了上去。然後,長長的唿吸了幾口氣。


    大殿裏人這麽多,想來自己可以泯然在眾人中,晏棲桐便放鬆了些,轉頭看著桑梓。


    桑梓一不上香,二不叩拜,隻那麽坐著。


    晏棲桐便陪她這麽坐著,大殿裏並不清靜,但她心裏,在此刻卻十分的安寧,她覺得,桑梓也一樣。


    身邊的人換了又換,唯有她二人,一直端坐在那裏。


    許久之後,晏棲桐聽到桑梓開口說話,她低聲問道:“你在麽?”


    千百人裏,晏棲桐聽到那句“你在麽”,過去在問未來,桑梓在問誰。晏棲桐突然掩麵,淚水從指縫間滴落,她哽咽道:“我在。”


    千百人裏,桑梓聽到了那句答案,我在。


    (完)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這裏,我忽然覺得很適合結文的感覺,於是我果斷的結束。當然,你們可以當那個“完”字不存在,因為還沒完,後麵的內容名義上放在番外裏,請繼續晚上八點見,真正的結文之前,我不得給大家一點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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