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之上桑梓與晏棲桐正坐在夙命她們對麵,憑空隔著琉璃彩燈的光,晏棲桐那張臉可見得一清二楚。


    與當初的第一印象一致,晏棲桐臉色豔麗,鑲嵌一雙杏眼光華內斂,且有飽滿的耳垂是有大福大貴之相。可她越是沉默寡言,這張明明端莊大氣的臉看上去卻越是工於心計,顯得陳府極深。但這些都不能叫夙命訝異,她竟在晏棲桐的眉間見到一絲陰霾。那陰霾便壓在眉峰下,如白日藏匿於巨樹底下的陰涼處,潛得不露聲色,卻仿佛根植了許久。這種跡象,世間絕少見,乃是久死還陽之兆,若不是她一身正氣相迫,那絲陰霾恐怕會化為黑霧,逐漸彌漫她的周身,稍稍有些道行的人都能看得出來。


    夙命慢慢啜了一口酒,繼續細看。果然,她的魂魄依賴於身緊實無距,竟是再好的手段也做不出來的天衣無縫。身魂陰陽如此完備的合一,這還陽*使得好,奪舍之術用的妙。夙命心中一沉,便去看桑梓。好在桑梓隻是體弱之症,未被術法相侵,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怎麽樣?”晏流光見她看了半天,臉色隻一逕地沉著,心中便有不好的預感,忍不住小聲問道。


    夙命瞧了她一眼,一時也不好說。難道要說雖不知那身體裏的魂魄是何人,但是那身是你妹妹的身,靈魂卻早已不是了麽。何況這事古怪,又是尋到自己的門下,總是有原因的,便拍拍她的腰道:“有些奇怪,但一時倒不能下論,需多接觸才行。”


    晏流光也是一直在觀察對麵的,隻見晏棲桐左手使得伶俐,眾人中除了桑梓再無人理她,她也安之若素。最怪的是她所知的晏棲桐從不飲酒,隻因家中師傅教授嚴格,不許她們有半點失態的可能。晏流光想了想,自告奮勇道:“我去與她說說話。”其實是因為看見她們晏家兩姐妹齊聚後,雲吊磐裏原本一派祥和的新年氣氛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皆不得肆意,她心有不安。她如今除了夙命便無依無靠,自然希望可以成為雲吊磐中真正的一份子,而不是留有什麽介隙。何況她知道大家對晏棲桐的敵意皆因自己而起,為此,她願意試著放下心結,哪怕勉強,也先踏出那一步去。


    夙命伸手一拉,不料晏流光已經朝對麵走了過去。夙命想了想,倒是笑了。流光與她經曆了這麽多事,自然不再是那個一味受氣的後院丫頭,便是皇帝麵前,她也敢爭上一爭,倒是多替她擔心了。於是夙命便好整以暇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靜觀事態。


    眾女的飲酒一子下被打斷了,目光皆隨著晏流光移動,最後見到她立在了晏棲桐的跟前。大家麵麵相覷,不知接下來要發生什麽事。不過寶橋是覺得如果晏流光想懲戒一下晏棲桐,為當初受的那些苦出氣,至少她一定會袖手旁觀的。


    不過,事情並非她所想的那樣,隻見晏流光端著手中小巧的玉杯,朝晏棲桐微微一舉:“……妹妹,我們,喝一杯吧。”


    晏棲桐其實自她起身就留了心,見她直直地朝自己走過來,心道是不是借這個機會開口,可她終究是個慢性子,這麽想著,還不待起身,晏流光的玉杯便已經伸到眼前了。晏棲桐心中笑了笑,這個晏流光,應該確實像想象中的那般,是個可愛的人,她的目光裏甚至比其他的人戒備還要少些,這種心善之人,自然就會得諸多庇護。她便也慢慢起身,為自己倒滿了酒,對晏流光道:“人之初性本善,隻是生而為人,要經曆多少誘惑擇扶,沒有誰可以一條道全是光明,隻有白天沒有黑夜,從不犯錯。但錯便是錯,我不強辯,隻希望……姐姐終有一天能夠原諒……我娘對姐姐犯下的過錯,亦原諒我多年的不是。妹妹在此先自罰三杯,姐姐勿飲。”說罷就連幹了三杯酒。


    這三杯幹下去,焰池差點兒叫了一個好字出來,就連桃溪都狐疑地看著寶橋——這真是你口中處處不是的晏棲桐,我怎麽突然覺得她很合味口?


    寶橋咬著杯沿掀起眼簾子看著晏棲桐,心裏也納悶。這番話她說得是不卑不亢,既似她,又不似她。一轉目寶橋見桑梓在一旁唇角微微翹起,毫不為奇,便暗想莫不是一直跟著桑梓,桑梓不但是醫好了她臉上的疤,竟是將她扭曲的心也給治愈了?


    晏流光愣愣地聽這個妹妹說完這大段的話,又不管不顧的逕直自飲了三杯酒,她心裏越發迷糊起來,一時也想不了太多,便隻端著滿酒的杯笑了笑:“妹妹嚴重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不要再提。”說罷還是把杯中酒給喝掉了。


    兩姐妹放下酒杯相視一笑,還真有兩分雲淡風清之感。


    焰池最喜這樣的畫麵,晏家雙姝別的不論,那姿容確實都稱得上國色,想來也是天意捉弄,若宏太子沒有看中晏流光,到底誰去做太子妃那還不一定。當然,這些話也隻是想想罷了,當下因著這兩姐妹一酒泯恩仇,倒是再大不過的好事了。焰池便以箸擊桌道:“良辰美景人團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刻,姐妹們,酒杯舉起來,今夜不醉不歸!”


    桑梓見晏流光站在那裏,便自己讓出身來,走到夙命身邊坐下。夙命隨即與她倒酒:“我便要問你,要來我這裏怎的也不見飛鴿傳書,我派人去接應,不省得你一路勞頓辛苦?”


    桑梓擺了擺手:“不礙事,這不是來了麽。”說到底,她隻是也不知道憑著自己這無用的身子什麽時候能到這,何苦叫人家時時惦記。她是誰也沒告之,隻是離開宏京前飛了信鴿到藥園子,告訴山上那對夫妻她要久不歸,不管她們是守是走,且自行主張吧。


    “那麽,”夙命問,“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


    桑梓抬眼看見晏家姐妹正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她心中突然略苦。為著目的而來,一路都不曾後退,便在這時,她突然不敢問,不想問。那“我冥之心”晏棲桐究竟要來何用,用後又當如何,若真事事如她所願,她是不是就要離開了。桑梓一時不願說話,隻頻頻喝酒。夙命家的酒確實清淡,當做茶罷了,哪裏能解愁呢。


    夙命見她不語,臉上卻淺淺地露著憂色,便與桑梓另一側的鳳城交換了個眼色。


    鳳城一直沒有說話,但桌上種種哪個不在她眼裏。她隻慢慢轉著酒杯,緩緩搖了搖頭。


    人既已在此,來日方長,何必要急於一時。


    我看她情緒低落,竟是比知道自己那寒病難纏之時還要沒生機,恐怕是心中有什麽大事。


    便讓她醉一場吧,她心裏好受些,也許就會說了。


    夙命心中喟歎,再見桑梓,可真叫她吃驚呀,好在自家的酒絕不傷身,不過隻多陪她喝幾杯罷了。


    桌上的菜換了又換,壺中的酒溫了又溫,好在大家酒興雖高,卻沒忘了還有守歲與祭祀的大事。到最後酒菜都撤換下去,又略進了些水果點心,便各人做各事去了。


    鳳城飲酒飲得最少,酒宴後一慣都是她在吩咐安排。她叫了幾個人,陪著桑梓與晏棲桐去聽宿閣並留下來伺候她們,其他人則都準備到疏枝閣後的祠堂去準備祭祀禮。


    晏棲桐其實沒喝多少酒,因為她得保持清醒。她不得不保持清醒,因為晏流光一直在與她說話。她自在藥園子裏定下自己失憶這一招後,應對種種詢問就一向很警惕,現在還沒見到那“我冥之心”,她不敢先說出實話,所以還是很小心。


    晏流光完全一副我們來聊聊小時候的表情,問了她許多問題,雖然都被晏棲桐以失憶糊弄過去,但終究晏流光會不會懷疑什麽她心裏也沒有底——她若一點也沒有懷疑的話,何必要緊抓過去不放呢。


    好在這時候酒宴終於結束了,晏流光終於起身離開了。她心裏大鬆一口氣,一抬頭,又嚇了一跳。


    一直在應對晏流光使她無心兼顧旁的,才發現怎麽桑梓竟然喝得這樣。


    走到桑梓身邊,晏棲桐見她已經俯倒在桌麵上,兩眼微閉,唇角緊抿,似睡非睡。晏棲桐不禁怒了,抬眼看著她身邊的人道:“怎麽灌她這麽多酒,她身子弱難道看不出來麽,若有個好歹可怎麽辦。”說罷就攏住桑梓的雙肩將她扶起半摟在懷中,輕聲喚道,“桑梓,醒醒,桑梓,你還能走麽。”


    被她怒責的夙命也是一愣,便是皇帝與她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倒是許久不曾有人在她麵前如此放肆了。可這放肆卻是出於對桑梓的關心,她也就笑笑倒不甚放在心上。可剛要路過的寶橋卻聽得鼻子都要氣歪了,她家的小姐何等身份,哪裏容人這樣給臉色,說罷便想動手。


    “寶橋。”鳳城輕聲厲道,眸中更是冷色,“你今日很是失態,十五之前你夜夜守祠堂去罷。”說罷掃了其他人一眼。


    寶橋一凜,終於清醒些過來,轉身朝著夙命行禮道:“小姐,寶橋知錯了,甘願受罰。”說罷就垂頭喪氣地走了。


    晏棲桐不由看了鳳城一眼。鳳城對她倒稱不上好意歹意,隻又平和了聲音道:“晏小姐,好生休息,桑梓就交給你了。”


    點了點頭,晏棲桐扶著隻將頭在她胸前不斷叩點的桑梓跟著掌燈丫頭離開柳簾湖邊。


    經過傷亭時,晏棲桐又看到了那一側傲然峭立的紅梅,她叫住了掌燈丫頭,一手扶住桑梓,一手探出去折了一枝紅梅下來別於桑梓鬢角。桑梓飲酒過後身子漸冷,臉色也有些白了,昏暗的燈光下,這一支伶俏的紅梅使她的病容看起來有別樣姿色,真是嬌中帶著弱,傲中可以憐。晏棲桐輕輕將她略有散亂的鬢發理好,又摸了摸她冷冰的唇瓣,方道:“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九九八十一,我會一口氣更到第八十一章,一日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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