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府為桑梓與晏棲桐二人準備的馬車也是雙駕馬車,卻是兩匹黑色的高大駿馬,毛發油光水滑。其中一匹額前見一夾白紋,猶如天目;另一匹則馬背鬃毛尾端現銀,若要迎風,想必如光影閃耀其上。晏夫人原不止為她們備了車,還有隨從、伺候的丫鬟,但桑梓除了馬車其餘全部謝退,道來時就她二人,多了人未必就方便。


    這兩匹駿馬拉著一輛古紅色廂轎,轎簷長探,金色流蘇靜靜垂立;馬車分有兩層廂壁,內外兩重雙開門一外開,一向兩邊推拉,皆是雕花刻紋,門環獸頭怒目圓瞪;而廂裏寬敞有餘,最裏麵鋪有軟衾錦被,小榻旁一條長案,案前一隻蒲團,案上還擱了一把古琴;相對的另一麵便是一支鶴嘴的焚香爐,晏棲桐用手去扳了扳,發現這隻銅爐與轎底融為一體,竟是動也動不了。


    四周看罷,晏棲桐從車上下來。桑梓說這是晏府送過來的馬車,她一邊看一邊是五味陳雜。好在桑梓知她心思,隻溫言寬慰她道你若不要這馬車,隻怕晏夫人會更加不心安,晏棲桐這才稍減愧疚。


    她們將隨身物都擱進了小榻下的暗格裏,便要起身上路。不料遠處傳來快馬踏蹄聲,桑梓抬頭一看,正是齊中尉趕了過來。


    “你來了,我們正要走。”


    齊中尉從馬上翻下來,向前走過來道:“我奉將軍之命,前來送二位。”說罷從馬背卸下一個包裹,然後把在馬車旁候著的車夫一把推開,“走,哪裏涼快哪裏去。”


    這車夫也是晏府中人,奉家主之命持鞭一路護送兩位,他是丞相府裏出來的,見得也比別人多些,被一推後馬上也反手推了他一把:“你要幹什麽?”


    齊中尉上下打量他,立起眉來:“這馬車我來趕,你可以走了。”


    車夫聽罷看向晏棲桐,晏棲桐不明什麽情況又去看桑梓,桑梓輕輕皺眉。


    “他是車夫,要送我們一直走的。”


    “我知道。”齊中尉大大咧咧道,“將軍放了我幾個月的假,命我將二位一直送到宏彥邊境。”


    晏棲桐瞪圓了杏眼,剛才聽他說送二位,還以為隻是送出宏京而已。


    “這怎麽好。”桑梓搖頭道,“你們大可不必。”


    “而且,”晏棲桐喃喃道,“你送我們到邊境,那過境後呢?”


    齊中尉一呆,他剛才隻是心急想要好好表現而已,想了想便將馬牽給了那車夫:“馬給你騎,車我來趕,咱們換著來。”


    那車夫翻了個白眼,見過笨的,沒見過這麽笨的。要不是夫人有令一路不得透露這輛馬車的來由,他準叫這兵油子好看。


    桑梓見齊中尉心意已決,也不再說什麽,迴頭看了一眼住了這段時間的府邸,那府裏的下人皆排立門前,朝她微微下蹲。未央就是會□□下人,這些人的口嚴甚至可以和晏府裏的人一較高低了。這種不管閑事不愛嚼舌還周到細心的下人自是叫人放心的,她便朝她們迴了一禮,然後上了車去。


    隨著齊中尉的一聲駕喝,兩匹黑馬撒蹄昂首,優雅如閑庭漫步,緩緩走開。


    晏棲桐掀了轎窗的珠簾,朝那些還在門前目送她們離開的府中人揮手致意,然後坐迴轎內,長舒一口氣。


    她們進到宏京來時悄然,如今去也悄然,隻怕走後渾似從未到過,離得遠了,若是午夜夢迴這個地方,想必也虛幻得很。想到這晏棲桐微微一笑,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桑梓正倚坐在那張條案前,伸手輕輕撥弄琴弦,轉頭見晏棲桐笑得有如做夢,便輕道:“離開……就這般高興?”


    晏棲桐立時收了唇邊笑意,低眸看著桑梓:“我們談談。”拋開自己那錯覺的曖昧,這一路兩人總是在一起,也要想想該如何相處。


    對於一個說著說著話就會將話題轉向十萬八千裏外的人有什麽好談的,桑梓搖了搖頭道:“我不想說話。”


    晏棲桐咬了咬牙,滑下小榻,跪坐到桑梓身旁,她上一刻原還隻是想著把心中藏了幾日的話說出來,但又立即被桑梓這被動不合作的態度給弄得渾身難受,坐立不安:“你不想說話便聽我說。”她也不等桑梓表態,便立即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情?”


    桑梓隻看著她,果不開口。


    “罷,你點頭搖頭就是了。”晏棲桐又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對……我爹娘很狠心?”


    桑梓低眸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她自小便是孤兒,想都想不來的雙親,晏棲桐不要;不要便罷了,還總說那樣的話,自然是狠心的人。


    “你覺得我不好,就說不好,”晏棲桐頓了頓,道,“難道這一路都不跟我說話麽。”


    桑梓抬起眼,微微偏頭看著晏棲桐。她是在向自己抱怨麽?


    “我也是個不擅長表達的人,你若不說,我也不好跟你說話,那我們不得悶死在這裏。”晏棲桐嗔道,見桑梓雙目慢慢凝了笑意,心中便鬆了口氣,一伸手就抓住了桑梓還按在琴弦上的手,脫口道,“好了,是我不對,說話沒有輕重,沒有仁義,枉顧了爹娘養育之恩,若再迴來,我定會好好孝順她們。你別生我氣了。”說罷她緊緊地盯著桑梓,腦子裏也嗡嗡作響,全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麽。


    桑梓喟歎一聲,抽出自己的手,看著她的臉。那裏疤痕雖然沒了,可因為她觸碰過太多次,仍然記得在什麽地方。這個時候她倒覺得,那疤痕若在,恐怕還好些,總不至於輕易就掉進她的美色裏。這張麵孔看著,那刻意溫軟的話聽著,便是心硬如鐵,也要化的。她終於開口輕聲道:“那隻是你的家事,我沒有理由生氣。”她說到這心中也是定了定,覺得這話有些不妥。那確是她的家事,可自己也……確實是生氣了。但與其說是生氣,不如是感到難受。看到晏夫人那樣傷心,她不知怎的也就難受起來。可話卻得這麽說,不然她又憑什麽去生氣呢,“你心裏自在就好,你娘還有你爹,比你一人在外總要強些。”而晏棲桐剛剛說的若再迴來的話,卻是更像在安慰她,這她還是聽得出來的。


    “怎麽會是我一個人,”晏棲桐又忙討好道,“不是有你麽。”


    桑梓笑了笑:“雖說有我,可你說過也許會不得不離我很遠……”


    晏棲桐一僵,搖了搖她的手左顧右盼道:“那些都是多久以後的事,咱們,先不提罷。”


    桑梓靜靜地看著她又避開了自己的眼睛,心道果然她還有心事,可惜竟也不能對自己說。罷了,既然她覺得自己還不能知道,那何必強求呢,她最不喜的,就是強求這種事了,隻隨緣去吧。


    桑梓與晏棲桐在車裏說話的時候,卻不知馬車已然出了宏京城。由著齊中尉駕車,城門下的官兵哪有不認得他的道理,連忙讓他出去,馬車停都不曾停步。他一邊走一邊與那車夫聊天,方知那車夫叫陳大,是桑梓重金請來的,除了會駕馬,身上功夫也還不錯。而對於此去前往走什麽路,那陳大也是笑道桑梓大夫手裏有驛站堪合,大可放心走官道,且官道平整也安全些;還有過城文書,無論進什麽州府縣城都可謂暢通無阻,絕不必擔心有人盤查;到了疆界處同樣還有通關文牒,隻放心去彥國就是了。


    齊中尉聽得嘖嘖稱奇,要說這一路那真是麵麵俱到了,單單桑梓大夫恐怕還沒有這麽大的能耐,想必曹院使必出了幾分力。


    陳大聽他這麽說便在心中嗤笑,那曹院使據說是與皇帝親近,但到底伸不遠這麽長的手,除了自家丞相,哪裏能在短短的幾日裏就把這幾件要事辦得毫無遺漏,可惜連自己都要改名換姓隨便取作陳大,不然定叫他知道裏麵坐著的那個天仙般的小姐是誰家的千金。陳大轉頭看了眼車廂,心中歎息不止,他是想不通小姐為什麽非要走得遠遠的,也想不通夫人為何流著淚萬般不舍也還是為小姐打點諸多,但是這也都不是他需要想的,他要想的就是如何守口如瓶,順利地將小姐她們送到彥國,然後再迴來複命。


    官道開闊,但到底還在宏京周邊,行人車輛很多,十分熱鬧。齊中尉看著日頭算著這馬的腳力,中午之前必到素青城。雖是秋節已過,素青城裏應該還是有花可賞,他是無所謂,但不知車裏的二位如何看。想著他便敲了敲轎門大聲道:“桑梓大夫,前麵就是素青城了,咱們是在那歇了腳就繼續往前趕,還是住一晚?”


    陳大看著齊中尉嘿嘿一笑,素青城是什麽地方誰都知道,這兵油子不會是想去逛花街便故意這麽說的吧。


    車廂因有兩層,一是結實,二則隔音也強些,桑梓隱約聽清外麵的意思,卻是轉頭看向晏棲桐。


    晏棲桐便是愣在那裏。如果她沒有聽錯的話,仿佛是聽到了“素青城”這三個字。怎的,又到了這座城。


    “你若不願,我們便穿城而過。”桑梓輕道。


    “無所謂,”晏棲桐深吸一口氣,“都是過去的事,又沒有造成實質的傷害,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桑梓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可沒有齊中尉那中氣去喊,隻能向兩側拉開裏門又推開外門道:“進城吧,找個客棧歇歇腳。”


    齊中尉點了點頭,便揚鞭喝馬。


    桑梓一把門合上, “咳,”晏棲桐就裝作不經意地問桑梓,“你要去會會你的那位夫人麽?”


    桑梓不禁失笑:“我的夫人?”


    晏棲桐忙道:“口誤、口誤,是用馬車送我們又讓房子給我們住的那位夫人。”


    “嗯……”桑梓沉吟,此次隻是路過,見不見未央都可,但她這一遲疑便見晏棲桐雙目有些緊張地望著她,她不禁奇了,問道,“你想見她?”


    晏棲桐微微前傾的身子緩緩坐迴去,再一次左顧右盼道:“我又不認識她,有什麽見不見的。”


    桑梓便掩口笑道:“上迴是誰說要謝謝人家的?”


    晏棲桐哼哼道:“那又是誰說見不見並不重要的?”


    這話將桑梓堵得一時語塞,晏棲桐幾時變得這般牙尖嘴利了,她那悶葫蘆般的好性子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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