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中尉在*穀外半宿未眠,直到東方發白。他站起來熱了熱身,開始在山坳入口前踱步。


    過了不久,山坳外傳來馬蹄聲,齊中尉一夫當關擋在入口處,直盯著來人。等見到人後,他鬆了口氣,大笑起來:“你們怎麽來了?”


    來者共有四匹馬,馬上安坐者皆是高大的男子,他們都是齊中尉當年做騎兵時的兄弟,也都是桑梓在大雪山裏救下的人。


    為首一彪形大漢,滿臉絡腮胡子,下馬道:“一早聽說你又犯了軍規,將軍大發雷霆,我們幾個是來拿你迴去的。”


    齊中尉“嘿嘿”兩聲:“隻怕不是吧,莫不是聽說了什麽才來的。”


    另一人上前伸直了腦袋直往山坳裏瞧:“桑梓大夫呢?你怎麽守在這?”


    “還沒出來呢。”齊中尉略把幾個時辰前的事說了說,剛提到曹繡春,就見宏京的方向又來了人,卻是兩乘小轎。


    等轎夫眼看就要到*穀了,沒想到入口處卻是堵了幾個人,個個看起來都不是好惹的,其中甚至還有穿著官服的。轎夫嚇了一大跳,將轎遠遠地停著,幾個人小聲交流著,卻誰也不敢上來。


    齊中尉往前走了兩步,揚聲道:“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麽,誰讓你們來的?”


    一轎夫小溜跑上前來,笑著道:“官爺,官爺,我們幾個是曹院使派來的,說是來接桑梓大夫和另一位姑娘迴宏京的。”


    “哦?”齊中尉打量上下,點了點頭,“且在一旁候著吧。”


    那絡腮胡子頗為不耐煩,過來拽齊中尉道:“老齊,你少打馬虎眼,到底怎麽迴事,桑梓大夫在穀裏,你怎的在外頭?”


    齊中尉聽罷臉上不由露出疑惑來:“太蹊蹺了,實在是太蹊蹺了。”他這半夜沒睡,腦子裏總是幾年前的那個大雪山與現如今*穀裏的寒冷。


    那年他們被誘進雪山後,是於一道裂穀邊遇到的桑梓大夫。當時隊伍迷失了方向,大雪山裏處處見白,天氣陰沉不見陽光,連影子都尋不著。宏國雖然四季也分明,卻沒有哪個地方有此處的寒冷。很快隊伍裏有個南方來的士兵受不了冰凍,在半夜活活凍死——那是個連生火都要找不到柴的地方,全憑各人身體去抗。


    大家夥將那士兵埋在了積雪之下。他的戰馬也被殺了,飲血暖身,生食馬肉,一朝迴到了尚未開化的野蠻。但為了活命,也沒有辦法。


    而遇到桑梓大夫的時候,他們幾乎不相信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樣是血肉之軀,還以為是神仙下凡。


    當時桑梓大夫一見到他們這支既龐大又狼狽的隊伍,不躲也不閃,隻是平淡地道了一句:“你們怎麽打到這來了?”


    那話是宏京口音,對於幾個來自宏京的士兵來說,猶為親切。而桑梓更是立即動手為士兵治療凍傷,並給他們可以驅寒的藥丸,還帶他們到了沒有積雪的地方,讓他們好生火取暖。


    那幾個日夜桑梓大夫幾乎不眠不休,後與他們一道殺敵出山迴到宏國地界,這段迴憶是齊中尉他們每每飲酒酣暢之時都要拿出來敘敘的。


    自齊中尉道守在城門之時遇到了迴到宏京的桑梓大夫後,他們幾人總商量著要來找她,可是左右又給耽擱了。這天一早在將軍那匯報中秋夜的治安,才得知齊中尉半夜私開城門,那稟報的人便提到了桑梓的名字。


    齊中尉看著那絡腮胡子道:“我看穀裏冰天雪地,仿佛迴到了大雪山裏的情形,莫不是當年桑梓大夫為了救我們受了傷,至今未愈?那冷得實在是太古怪了,等桑梓大夫出來後,咱們可得好好問問。”


    這廂大家都在*穀外等著,裏麵的人,也剛剛醒來。


    桑梓推醒了晏棲桐,放下心來,身子還很無力,便又軟軟地倒了下去。她俯身趴在晏棲桐的身邊,頭枕著自己的手臂,側過頭來看著晏棲桐的左臉。


    在晏棲桐昏睡不醒的這段日子裏,千金複顏草一直都是桑梓在給她塗抹,她現在臉上的那道傷疤上已經生了新膚,與整張臉的色澤、細膩程度都融為了一體,再分不出在哪裏來。她終於還了晏棲桐一張完美的麵孔,而這張麵孔的主人如今生活新鮮地就躺在自己身邊。


    她醒了,自己也活著,這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桑梓想。她見晏棲桐隻是雙唇抿緊,眼眸卻一動不動地睜著,便好奇問道:“你真去黃泉了?”


    晏棲桐緩緩轉過身來,看著桑梓越發清瘦的臉:“是你讓朱半仙去拉我迴來的?”


    桑梓想了想,搖頭道:“不,主意是邱纓出的,她雖與你半路結拜,但待你卻是真心的好。”


    晏棲桐垂下眼去,心中歎氣,複抬頭道:“桑梓,我算救了你一命麽?”


    桑梓揚了揚眉,溫和道:“當然,你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她頓了頓,又含笑道,“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許?”


    桑梓自醒後,眉目舒展,雖是無力的,精神卻好些。晏棲桐心道若是身邊有一株芍藥花,她必是要摘了自/插於鬢吧,她是那麽高興於自己又活了下來,而自己呢,這種借了別人身體的活,到底有沒有意義?


    晏棲桐緩緩從床上坐起來,低頭看著桑梓,輕聲道:“我既救你一命,你能不能幫我一件事?”


    桑梓的笑便漸漸收了,這一幕實在有些眼熟。


    遠還在山上的時候,那是寶橋下山之際,她道我願意留在你這裏,聽你的安排吩咐,隻是你能不能答應幫我一個忙。那時自己對她的話其實並未上心,如今卻更想知道的是,此刻的這一件事,還是否是上次的那一個請求?


    桑梓便也爬起身來,盤腿坐好了身子,把長發攏在胸前,複抬眸靜靜地道:“你說。”


    晏棲桐想了想,便斟酌著道:“我這一迴靈魂離體,下到黃泉,可是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上次尋死之後失去記憶也不知道和這個有沒有關係。我記得在山上的時候聽寶橋提起過,當年太子送給晏流光的定情信物叫‘我冥之心’,據說那東西有起死迴生之效,還可去那陰曹地府穿越輪迴。一來不知那東西能不能解我的惑;二來你的病是不是也能依托它的作用。我雖能救你,卻也不能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萬一哪天我不在,你再像昨夜一樣發病,可怎麽是好?”晏棲桐開始說著的時候,還隻是為了自己,但想想那東西即有起死迴生之效,對於桑梓來說也就成了救命之物。迴想起昨夜見到她那氣息虛弱瀕臨生死邊緣的模樣,就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可說完之後,她突然覺得自己太虛偽了,想要找‘我冥之心’純粹隻為一己之用,又何必要說得這麽冠冕堂皇,將桑梓的病也利用進去呢。


    桑梓默默地聽著,半晌後問道:“哪天你不在——你要去哪裏?”


    晏棲桐咬了咬下唇,盡管靈魂出竅這種事桑梓應該是會相信了,但說到穿越,更像天方夜談,她一時不敢道出真相,隻能勉強道:“難道我們會一生一世都在一起麽?”


    桑梓偏了偏頭:“為什麽不可以呢?你不要離我太遠,就可以了。”


    晏棲桐眨眼,深覺桑梓將自己說話的重點給聽偏了,她隻好呆呆地反問:“萬一我不得不離你很遠呢?”


    “你去哪裏我可以跟著去,”桑梓低下聲音道,“莫不是你厭煩我?”


    “沒有。”晏棲桐忙道,但見桑梓眸光一閃,隻好硬著頭皮解釋,“世事難以預料,萬事沒有絕對,我隻怕一個萬一而已。”


    桑梓歎了口氣:“那‘我冥之心’現在恐怕已在夙命手裏,可是她們是彥國人氏,你若真想見到它,咱們還得去那裏才行。”


    晏棲桐頓時傻了眼,她當時隻牢牢地記住了寶橋說過的那些話。桑梓口裏的夙命,定是把晏流光帶走的人。她是有翻看地理山川類書籍的,自然知道彥國就是宏京的一個鄰國。若放在自己那個世界,出個國也沒有多難,可是在這個交通極為不便的地界上,恐怕要走上幾個月才能到達吧。


    “也罷,我如今覺得身上好受多了,這宏京中不呆著也行。我便隨你去一趟彥國,我也正好瞧瞧那傳說中的定情信物。”桑梓早就對那“我冥之心”十分好奇,隻是她曾就因為好奇過盛吃了這寒病的痛苦,這才按壓下幾分。這會兒被晏棲桐再次提起,便也有了些興致。她對晏棲桐笑了笑,道:“順便也去看看那個被我毀了的晏流光,如今是何情形了。”


    晏棲桐聽得一窒,按理說那晏流光還是自己的姐姐,這去找“我冥之心”必然會與她碰上麵,那可怎麽是好。


    算了,反正已有失憶的借口,不妨就通用下去吧。


    兩人說罷,便要下床離開*穀,桑梓出門前突然問道:“對了,在山上的時候你也說過要我幫你一個忙,那時是為何事?”


    晏棲桐一僵。那時便也是同一件事,隻是當時與她不熟,不好直接說出。可現在看看,竟然會有自己城府極深,思量極遠的意味。桑梓待她也是極好,她並不願意在桑梓心中留下什麽不好的印象,一時不由有些慌恐,隻咬著嘴唇看著桑梓沒有答話。


    桑梓一見之下,心中便清楚了。她走近晏棲桐,伸手將被那牙齒□□的唇瓣解救出來。看著那飽滿唇瓣上留下的淺淺齒印,不由放軟了聲音道:“你心中還有事,但我不逼你。你若願說,我便聽,若是不願,”她笑了笑,“你救我性命,即使不問原由,你說要我做什麽,我也會去做的。”說罷就率先走出了房門。


    看著那道瘦削的身影離去,晏棲桐立在後麵久久沒有迴神。她惆悵地想,她救桑梓絕不是起心於自己想要交換條件,就像桑梓說過的,她對自己的好,也絕不因為自己能救她性命。


    她想跑上前去解釋給桑梓聽,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你畢竟還是想要走的,萬一走了,交換自然而然就結束了。如今隻怕說得越多,到時就誤會越大,徒留一個遺憾在這裏,又,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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