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雲柯終於看清了佳人的麵目,雖然臉上仍蒙了布,但確實是白日裏無意撞到的那雙杏眼。


    “你家的桑梓小姐,可真是夠絕決之人。”金雲柯歎道。


    “你若不聽她的話,就不算絕決了。”晏棲桐道,緩了緩,又問,“公子身體病著,明日下山無礙?”


    金雲柯一愣,佳人話裏分明是有幾分關切,他不由有些激動:“姑娘放心,小生一定會平安下山的。”


    晏棲桐眨了眨眼:“據說上山時就折了十人,恐怕要極為小心了。”


    “姑娘……”金雲柯猶豫了一下,才問道:“難道姑娘自小便在這山上,從未下過麽?”


    晏棲桐暗道不好,一不小心就反被套了話去,隻得輕“唔……”了一聲。


    金雲柯看她的目光頓時就有十足的憐惜了,心都要糾結起來,卻並不是因為那勞子病痛。他不由感歎道:“難怪小生見姑娘與從前所見的那些都不一樣。不過山下自有繁華處,倒也可惜了。”


    “山下……”晏棲桐小心問道,“聽說你是從宏京來的,可知道什麽有趣的事?”她低下眼睫似有羞赧,“我知道的,實在是少……”


    金雲柯呆呆地看著她,一時極想將那礙事的蒙麵巾給扯掉,但又覺得那塊普普通通的白布巾比之半遮麵的琵琶還耐人尋味引人遐想,不由心神俱蕩,又勉強壓住輕咳了兩聲,說道:“宏京每日都有事發生,倒一時說不上什麽有趣什麽沒有趣。不過大事卻是有一件的。”他低了低聲音道,“姑娘長居山野,可能不知道幾個月前太子大婚一事,那可是極為轟動的。可惜這個新太子妃的母親無福,在她女兒做太子妃後就仙逝了。現在太子妃已經出宮守喪,但是竟無一人見過這太子妃的絕世麵容。現在宏京裏整日都有人在‘文來道’的丞相家西院邊閑逛,就是希望在太子妃守孝的這三個月裏能一賭芳容……”


    晏棲桐越聽眼睛瞪得越大,有些不可置信。她本意隻是想問問下山途中的事,但無意間竟知道了這些。而這些說來與她無關,又不對,說是有關,也不盡然。她不像是在聽別人的事,因為她在這裏隻認得寶橋與桑梓,而她們口中又說過太多與“太子妃”相關的事,且事事指到她的身上;但更不像在聽自己的事,這個人的話裏的每一句都離她太遙遠太遙遠。


    她原本這樣想過,自來此,就隻有寶橋與桑梓的一麵之詞。她們嘴裏的晏棲桐很壞,很有心機,落到這個地步全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活該。但世間萬物都是有兩麵性的吧,隻憑她們的話,怎麽就能斷定這具身體的主人是那樣的呢。或者這隻是她們編造的故事,甚至她希望這一切都是誰的手編造出來的,總有一天會迴到事實的本來麵目——那就是,她一定會迴去,她想迴去,要迴去。


    而現在,這個金雲柯,絕不可能跟桑梓串通起來編話騙她的男人,這個男人竟然也知道“太子妃”的事,隻是知道的完全不同。


    晏棲桐的心狂跳了幾下,她一時甚至都分不清是自己驟然的緊張,還是失去了控製,身體殘餘的本能聽到了什麽。


    譬如,寶橋說晏棲桐原本是生生奪了姐姐晏流光的身份要嫁給太子的,但是晏流光的母親抓傷了晏棲桐的臉,致使寶橋帶晏棲桐出來找桑梓醫治。照這樣的說法,就沒有太子妃大婚一事了才對。那麽所謂的守孝又是怎麽一迴事,誰在守那個孝,守的又倒底是誰?


    那個晏流光,不是被她們口裏的另一個人也帶走了嗎?


    晏棲桐腦子有點亂,雖然她是極力想相信甚至願意相信自己也許會是另一場《楚門的世界》裏的主角,但是換了身體的自己,怎麽看都是靈魂的錯亂,已經不是科學可以解釋的了。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呢,難道我來這裏,也跟這所謂的太子妃之爭有關?晏棲桐心裏胡思亂想著,隻覺得當下太悶了,就沒有太顧及金雲柯,而是有些飄乎地朝外走去。


    金雲柯費了好大的力氣講了一段宏京的事,正拚命地調整唿吸休息,可這佳人也不知聽中了什麽魔障似的,雙目無神地與自己擦肩而過。他心中一急,想伸手又不敢褻瀆佳人,便隻趕著在她出門前竭力喊了一句:“姑娘如果有心,明日是否願意與小生一同下山?”


    晏棲桐猛地迴過神來,卻是什麽也不敢說的。


    因為桑梓就站在她身前,也不知聽了有多久,隻是微微笑著看她,好似要將她看透一般。


    桑梓緩緩閉目輕吸了一下氣,露出個果然如此的表情。她逕直朝晏棲桐走去,路過立得僵直的她,走到金雲柯跟前。


    金雲柯臉色一紅,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她身後的那個背影:“桑梓小姐……”


    “你不宜多說話,要記得。”桑梓拿木瓢緩緩舀了一瓢水遞給他,“喝點水,解解渴。”


    金雲柯忙不迭地接過木瓢,他實是口幹舌燥,心裏更是有千百隻手在抓撓一般,簡直無處安放手腳。待幾口水喝下去,他這才好受了一點。說來也奇,剛才自己舀的水隻讓他越喝越渴,這一經桑梓姑娘的手,倒是真的清涼了下去。


    桑梓見他臉色有所迴轉,眼底也清明了一些,便淡聲道:“金公子早點休息,明日下山就不必知會我們了。”說罷她轉身便走,而還立在門口的晏棲桐像被牽了繩一樣,木然地跟在她身後。


    進臥房,關門,桑梓展開手,有一簇細小的花,安靜地躺在她的手心。這花的花瓣基本是純白的,隻在瓣尖處都有一抹子豔紅。


    晏棲桐拿掉蒙麵巾,吐了口氣,才問道:“幹什麽?”她看過這花,開在桑梓藥園子的一個角落裏,桑梓告訴過她不要去碰,所以她從沒有靠近過。


    “情花。”桑梓笑了笑,“這是催情的花。”


    晏棲桐不明所以,伸手想去拿,卻被桑梓移開了手。


    “這些花是我在藥園子邊拾到的,怕是有人好奇藥園子的草藥,也許隻是想摘下一觀罷了。”桑梓將花放到鼻尖輕輕嗅了嗅,“這花待到轉紅才算開成,開成便有了香味,被摘下後香味會愈發的濃鬱,有催情的功效,聞了後很容易動情。”


    “你是說……”晏棲桐有點明白過來,“你是說金雲柯聞過這花了?所以才對我……”難怪那眼神都有些放肆。


    “也不是……”桑梓上下看她,“你本來就有傾城之貌,一見鍾情,也不是奇怪的事。”


    晏棲桐被她看得怪怪的,而且被她這麽一說,好像也聞到了些奇異的香氣,隻絲絲絮絮般浮在空中,縈縈繞繞的不動聲色。她眨了眨眼,想桑梓為什麽到現在還沒睡,最重要的是,她頭上的那朵芍藥,好像開得更豔了,難道她頭頂還是有營養的土壤不成?晏棲桐吃吃地笑,自來這後,第一次有點放鬆,隻為自己腦中的畫麵。


    頭頂插/著迎風飄搖的還在茁壯成長的花苗的桑梓,好像還有點可愛的感覺。


    桑梓見她在笑,也有點怔住。晏棲桐自來後簡直是沒一刻安生過,如寶橋所言算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所不用其極。隻是自她亂吞藥丸被救醒後性子是真變了許多。惟一不變的是,桑梓從來沒見她這樣笑過。


    看著晏棲桐突然的笑,桑梓想了想,確實從沒見她真心笑過。


    原來她笑起來是這樣的,桑梓不由仔細地看她。那雙眼睛生得十分有氣勢,她也算在皇宮裏呆過,看過的美人不少,但極少能見到這樣的眼睛。若不開口,你不知她心底輾過多少心思,明明眼睫下掩蓋的是精於算計,卻又覺得理所當然。隻一抬眸就會將你定在那,得花一些時間去理解那裏麵到底是什麽內容。桑梓算是暗暗觀察著她的,隻覺她心思一慣沉重,原來笑起來也是會有飛揚之感的。


    想跟著她的笑也笑一笑,但桑梓還是沒笑出來。


    “你高興……是因為金雲柯邀你下山麽?”


    晏棲桐的笑僵在臉上。她就知道……樂極生悲,沒事做什麽要拿著她腦補打趣呢。


    “我沒想隨他下山。”晏棲桐搖頭,決定說實話,“跟他下山不一定有命,倒不如跟著你。”


    桑梓這迴笑了。是了,晏棲桐的眼睛也會說話,且總是毫不遮掩,坦坦蕩蕩的說實話,哪怕那實話裏可能攙了假。


    晏棲桐把目光從她頭頂的那朵花轉移到她手裏的那簇上,不由呶呶嘴:“按你的意思……你也聞了這個花的話……”難道也會對誰發情?晏棲桐被自己心裏的想法嚇了一跳,因為一下子就想到了她那晚睡在自己身邊的極不老實。


    “這世間沒有能毒死我的毒藥,這個也不例外。”桑梓用指尖將花碾碎。這種花花型雖小,花瓣卻厚實,碾出了幾滴花汁留在掌心中,竟也是豔紅的。


    晏棲桐隻覺那異香瞬間就更濃烈了,簡直像蒙麵巾一樣,蓋在自己臉上,揮之不去。


    桑梓不知從哪摸出一隻小瓷瓶,將那幾滴花汁倒進去。爾後抬頭,就見晏棲桐麵色略潮,雙眸也濕潤起來,人都似要站立不住,有些微的戰栗。桑梓靜靜地看著她,想了想,將那小瓷瓶遞到了晏棲桐的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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