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漸漸西斜,十二月初,京城進入蕭索的冬季。


    放眼望去,除了四季常青的樹木,枝頭全都光禿禿一片。


    蘇玉琢坐在聞人喜茶吧靠窗的位置,看向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服務員上了壺大紅袍,以及一碟美國大杏仁,聞人喜給蘇玉琢倒了杯茶。


    “謝謝。”蘇玉琢端起來道謝,抿了一口。


    聞人喜放下茶杯,聲音清淺地道:“不客氣。”


    茶吧環境相對來說比較安靜,很多人都是一邊品茶一邊翻著書。


    沉默在兩人之間盤桓。


    蘇玉琢望向對麵那個和自己母親年紀相仿的女人,許久,忽然開口:“你比我媽媽更適合爸爸。”


    聞人喜垂頭微笑,不語。


    “我媽媽年輕時候有些不太好的經曆,想必你一定也聽說過,她一直很自卑,覺得自己配不上爸爸,才會帶著我和姐姐離開這裏,跟著一個不愛的男人走了,以前我不理解她的想法,現在忽然理解了,愛一個人,是會希望他過得更好的,即便犧牲自己,也心甘情願地想讓他更好。”


    蘇玉琢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神變得恍惚。


    聞人喜一手搭在複古的桌麵上,一手擱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在寬鬆的線衣的遮掩下,沒有人看出她是個懷胎四個多月的孕婦。


    “你跟她比起來,家境、經曆都強很多,你等我爸爸二十多年,憑這份癡情,你都更適合他。”


    “羅剪秋被判了死緩,跟我預期的有些出入,不過,我相信爸爸會讓她下半輩子都待在牢裏不見天日,這也夠了……”


    蘇玉琢絮絮叨叨,與其說是在說給聞人喜聽,不如說是自言自語更恰當些。


    “我買了今晚七點飛蘇城的機票,一會兒就先去機場。”


    “我爸爸他……很愛你,他把那隻叫喜飯的肥貓照顧得油光發亮……祝你們幸福。”頓了下,蘇玉琢喃喃又說了一遍,“嗯,祝你們幸福。”


    又是沉默。


    兩人各自想著事,誰都沒有再開口。


    忽地。


    “你來這做什麽?”一道兩人都熟悉的男音傳過來。


    景逸身穿軍裝,身姿筆挺,凜然偉岸,他走到聞人喜這邊,看向蘇玉琢的眼神透露幾分警惕。


    聞人喜站起身,神態平靜淡漠,“你們聊。”


    疏離的態度,景逸低頭看過來。


    聞人喜從他身前擦過去,女人身上獨有的味道讓他心怡。


    每個人都會從自己喜歡的人身上聞到一股令自己興奮的、且別人有可能聞不到的味道,科學家稱這種味道為信息素,這是動物最原始的尋找交配對象的訊息。


    以前和聞人喜接觸,景逸時常在她靠近時聞到這股味道,每當那種時候他腦子裏都會產生一股難以抑製的愉悅,可那時,他滿心想的都是蘇湄,那股不一樣的感覺被他壓抑在心底。


    試著相處的那幾個月,他越來越被她吸引,甚至她的身影快要沾滿他的心,有時候夜深人靜,他猛然發現自己居然有很長時間都沒有再想起蘇湄。


    聞人喜生日那次,確實是他的疏忽,南部戰區發生緊急狀況,必須要他親自前去坐鎮處理,事發突然,且是軍事機密,不能對外泄露,他走得匆忙,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唿,更是忘了聞人喜的生日,十點半下飛機接到她的電話,也是匆匆說了兩句無關緊要的話就掛了電話。


    等他再想起來,已經是很多天之後,他想著來年生日再做彌補,卻忘了跟她說一聲抱歉。


    商場逛街那迴,他餘光瞥見一道酷似蘇湄的側顏,他對當初她的突然背叛耿耿於懷,明明在他迴部隊的前幾天,他們還是濃情蜜意。


    可一轉身,她就跟另一個男人離開,他不顧部隊紀律,迴京城尋她,卻發現有關她的一切都被人消抹幹淨。


    他知道是景老夫人做的,他懇求過景老夫人把蘇湄的消息告訴他,可那時候的景老夫人何等強勢,何等愛惜家門風氣,怎會讓好不容易消失的女人再迴來迷惑她兒子、給景家門楣蒙羞。


    這二十多年,他時常在想,她為什麽忽然離開,他們說得好好的,一起麵對外界的風風雨雨。


    他不信她在信裏說的,愛上了別人的話。


    她究竟有什麽苦衷呢?什麽樣的苦衷,能逼得那麽堅定要跟他在一起的她,突然放手?


    這個問題,像毒蛇一樣盤踞在景逸腦海。


    他明明看見像蘇湄的那道人影乘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等他追下來,停車場空無一人。


    那一刻,二十多年前的種種,在他腦海裏一幀一幀過,當年對蘇湄的愛,真真切切,刻骨銘心。


    婚禮那天,他看見蘇玉琢被撞飛,酷似蘇湄的那張臉血跡斑斑,她嘴巴裏汩汩往外冒血,他感受到強烈的心痛。


    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那張臉,現在想來,大約是父女血緣關係在從中作梗。


    在醫院,景逸聽到電話裏聞人喜平靜中透著決絕的話,心下沒由來變得慌促,那種感覺,他隻在二十多年前蘇湄離開的時候感受過。


    棄車跑向酒店的那近半個小時裏,他腦子裏浮現很多畫麵,每一幅,都是聞人喜。


    她站在遠處偷偷望向他時的羞澀模樣。


    她第一次悄悄地靠近他,向他介紹自己,問他還記不記得她時的期待的樣子,以及得到他否定的迴答,她那雙布滿失望的眼睛。


    到最後,畫麵定格在他們第一次在車裏,她在他身下撓著他的腰,一遍遍叫他名字的場景。


    “逸……逸……”


    小貓兒一般,伴著喘息,一遍一遍,烙進他的靈魂。


    酒店休息室,他看著沙發上鋪散開來的婚紗,意識到她真的離開,密密麻麻的心疼在他胸膛裏傳遞開。


    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早已在聞人喜癡癡等待的二十多年裏,慢慢愛上了她。


    否則當初,怎會說出與她相處試試的話,又怎會被景老夫人逼著和聞人喜訂婚。


    二十多年前,景老夫人以死威脅他離開蘇湄,他都不曾妥協過。


    他從不做違背本心的事。


    隻是想知道蘇湄為什麽離開的執著,蒙蔽了他真實的內心。


    也是在那一刻,他忽地發現,執著了二十多年想要得到的答案,變得不那麽重要。


    景逸的眼神怔忪片刻,迴神,眼前是聞人喜垂著腦袋從他身前走過的一瞬,她長發鬆鬆垮垮地束在腦後,優美的脖頸在發間隱隱約約。


    “小喜。”情不自禁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似乎瘦了一些,手中骨感更明顯。


    聞人喜平靜轉身,抬手掰開他的手,笑容淺淡,問他:“有事?”


    疏淡的模樣,刺痛了他的眼睛,景逸喉嚨梗了梗,緊了緊空掉的掌心,“晚上一起吃飯吧。”


    “抱歉,我沒時間。”聞人喜說:“我還有事,恕不奉陪。”


    “喜飯好像生病了,幾天不吃不喝,你什麽時候迴家看看?”景逸又道。


    迴家,很不見外的用詞。


    “抱歉,我沒時間。”聞人喜還是那句話。


    轉身之際,冷漠無情的話再次從她嘴裏飄出來,“替別人養貓,我養夠了。”


    聞人喜進了後間,實木門板,阻隔了景逸的視線。


    景逸佇立在那兒,一身墨綠色軍裝本就惹眼,配合他成熟英俊的臉和軍人的氣概,引得茶吧裏的女性交頭接耳。


    他看向聞人喜消失的方向,心下悵然若失。


    蘇玉琢從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上看出了淡淡的落寞,從剛剛的幾句談話,她忽地想起來蘇湄跟她說過的,她爸爸不是個感情細膩的人,總會在一些細節之處忽略蘇湄的感受。


    蘇湄常常被氣得跳腳,可一想到景逸像個英雄把她從那個肮髒又可怕的地方救出來,那些不夠體貼的小毛病,都變得可以接受。


    蘇玉琢執起茶壺給麵前的茶杯添滿,這是個不會追女人的五十歲中年男人。


    “爸爸,女人最需要的,是陪伴,是被嗬護被疼愛,您要讓她感受到你對她的在意,否則,您說什麽都沒有用。”


    “女人是感性的動物,您給足了她情,她自然會迴報您愛。”


    景逸收迴視線,在聞人喜坐過的位置坐下,“你來這做什麽。”


    他的語氣裏,有幾分警惕。


    “您怕我跟她說什麽讓她不高興的話?”蘇玉琢百無聊賴般地拿杯蓋刮了刮飄在茶湯上的茶葉,嘴角微微勾起,“放心,我隻是來向她道個別,順便告訴她,我祝福你們。”


    景逸看向這個不曾在他身邊長大的女兒。


    “我媽媽把她對您的愛,都傳給了我,雖然我對您沒有那麽深厚的父女情意,但我還是希望您能晚年幸福,她很適合您。”最後一個‘她’,指的是聞人喜。


    默了一下,蘇玉琢收迴落在窗外的視線,看向景逸,“媽媽也希望您幸福。”


    “不能留下?”景逸沒有繼續蘇玉琢的話題,“把你義父接來京城治療。”


    “不了,他是心結,醫生醫身不醫心,而且……”蘇玉琢垂下長長的睫毛,“我也有些心結,需要自己冷靜消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好久沒有迴去探望媽媽和姐姐,我想見見她們。”蘇玉琢笑起來,“您放心,有時間,我會迴來看您的,我還要監督您下半輩子呢,您要是不幸福,我媽可會不饒我。”


    景逸道:“有事給我打電話。”


    “好。”蘇玉琢抬手看了下手表,道:“時間不早了,我要迴去拿上行李趕飛機。”起身,似是想到什麽,她問:“您什麽時候去蘇城看她們?”


    話音剛落,她又說:“算了,對您來說,她們都是過去,您往前看就好,您……保重。”


    景逸起身,“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蘇玉琢走下位子,停在景逸身邊,“我能抱一下您嗎?”


    景逸朝她張開懷抱。


    蘇玉琢笑了一下,輕輕靠近他的懷裏,抱住他的腰。


    小時候,蘇湄經常對她們姐妹倆說,她們的爸爸很高,坐在爸爸肩上,就能摘到星星。


    蘇粉雕經常嚷著要去京城找爸爸,騎在爸爸脖子裏摘星星,蘇玉琢沒有這麽宏圖的大誌,她隻想著爸爸能像鄰居胖丫的爸爸那樣,在下雨天時把她護在懷裏就好。


    嗯,爸爸的懷抱,很溫暖,也很安全。


    大廳裏父女告別的一幕,落在葉傾心眼底。


    葉傾心收迴目光,迴到後間,小家夥們還在和橙子戰鬥,吃得滿嘴滿手都是黃黃的汁水,葉傾心伸手奪下來,橙子略酸,她擔心吃多了對以後長牙有影響。


    年年和朝朝很不高興,瞪著眼嘴裏發出‘哎——’的抗議,伸手要來搶,暮暮倒是很淡定,不給就不吃,咂著小嘴迴味剛剛的味道。


    “就一個橙子,看把你們饞的,多跟弟弟學學。”葉傾心拿暮暮做正麵教材教育年年和朝朝。


    “哎——!”年年發出一聲抗議。


    “年年不高興了。”聞人喜抽了張嬰兒濕巾給朝朝擦嘴,眼睛裏滿滿的都是慈愛的笑意。


    葉傾心笑了笑,道:“現在對他來說,吃最重要了。”


    “喜姐,你和二叔就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了嗎?”葉傾心每次迴老宅那邊,見景逸被景老夫人數落,倒也挺同情的。


    剛開始,聞人喜總是阻止別人在她麵前提起景逸,後來漸漸的,別人跟她說景逸,她也能坦然麵對,葉傾心可不認為這是個好兆頭。


    越是能泰然麵對的,越說明不在乎了。


    聞人喜掐著年年的腋下,提起來放在自己腿上,小小的男孩坐在她腿上,像個小大人似的。


    聽老人說,懷孕的時候多抱一抱健康漂亮的小孩,肚子裏的孩子就能長得健康漂亮,雖然迷信,但為人母,還是願意相信的。


    “我要的,他給不了。”聞人喜語氣淡淡,說:“貪心不足的例子,我們身邊就有許多,一開始我隻想能夠待在他身邊,後來,我想他能夠多關心我一點,再後來,我希望他愛我,最後,我渴望他這輩子隻愛我一個人。”


    “想得到的越來越多,得到的卻始終很少,我怕有一天自己會把自己逼瘋,所以,不如就這樣吧,我什麽都不求,反而過得自在。”


    “喜姐……”


    “現在這樣就很好,更何況……我也有了新的追求和希望。”說這話時,她低頭望向自己的腹部。


    是的,新的希望。


    男人不能完完全全屬於她,但,孩子能,她生的,就獨屬於她一個人。


    冬季的京城,天黑得很快,不到五點,就已經擦黑。


    景博淵來接葉傾心時,景逸坐在之前的位子還沒走。


    “二叔,我們先走了。”葉傾心走前跟他打了招唿。


    景逸手裏拿著煙盒把玩,茶吧裏貼了禁止吸煙的標識。


    他朝葉傾心和景博淵點了下頭,隨口叮囑了一句,“慢點開車。”


    景博淵抱著暮暮,摟著空著雙手的葉傾心往外走,身後跟著三位阿姨,兩位抱著小孩,一位拎著孩子們的用品,有點浩浩蕩蕩的既視感。


    兩個大人的高顏值和少見的三胞胎,自成一道風景線,吸引了很多人的注目,不少女性對著三個小家夥發出驚歎。


    “好可愛!”


    “三胞胎哎!”


    暮暮趴在父親肩頭,淡淡地看了眼發出噪音的阿姨們,年年和朝朝倒是衝幾位阿姨笑得露出粉色牙床,好像知道阿姨們是在誇他們,高興得揮舞著兩隻小肥手,隱約可見長大後的騷氣。


    “後麵那兩個好可愛,前頭那個有點冷——”


    茶吧裏的話,傳到門口被寒風吹散。


    葉傾心先坐進車裏,景博淵把暮暮放到她腿上,伸手幫她係上安全帶。


    另外兩個小家夥還處在被阿姨粉絲讚美的興奮裏,笑得咯咯有聲。


    葉傾心不由得有些狐疑,這騷包的個性,隨誰?


    暮暮一看就是隨了景博淵的,這麽點就一副老成的架勢,顏老夫人經常說年年和朝朝更像她,難不成年年和朝朝的騷包個性隨她?


    她小時候這麽騷氣?


    轉而想起蘇玉琢今晚要走,之前蘇玉琢的話,她多少聽見一些。


    “博淵,蘇玉琢今晚要走,蕭硯知道嗎?”前段時間三個小家夥一起感冒發燒,去醫院時撞見程如玉,葉傾心聽程如玉提了一嘴蕭硯,說他離婚後酒癮煙癮都變得很重,葉傾心想,他應該也是割舍不下蘇玉琢。


    之前在景家老宅一塊吃飯,蕭硯對蘇玉琢不動聲不動色的照顧,可不像做戲,分明是一種習慣性的行為。


    “你覺得呢?”景博淵不答反問。


    “應該……知道吧?”葉傾心遲疑著迴答。


    景博淵沒再說話。


    天色越來越暗,幾顆冷星在欲黑不黑的天幕上閃爍。


    京城國際機場。


    航站樓大廳,宋羨魚握著蘇玉琢的手,又問了一遍不知道問了多少迴的話,“一定要走嗎?”


    蘇玉琢揚了揚手裏的機票,笑道:“你說呢?”


    “是不是因為他?”宋羨魚道:“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幹嘛非要和他離婚?”


    蘇玉琢微微歎口氣,說:“還記得你和你家那位鬧得最兇的那次?我也問你,你那麽喜歡他,為什麽非要分手,還記得你當時怎麽跟我說的?”


    “你說,有些事,不是外人看到的、以為的那樣。”蘇玉琢不等宋羨魚有什麽迴答,直接道:“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的。”


    宋羨魚合上還想再勸的嘴巴。


    “如果有什麽事,就給我打電話。”宋羨魚叮囑。


    蘇玉琢忽地想起景逸的那句,“有事給我打電話。”


    眼眶微微濕潤,她點點頭,說:“一定。”


    七點零五分,京城飛往蘇城的班機在京城上空劃出一道弧線。


    那道線,像一道分水嶺,將蘇玉琢的人生,一分為二。


    晚上九點半。


    聞人喜的茶吧準備打烊,景逸還坐在靠窗的位置。


    服務員經過這麽多天的熟悉,也知道景逸是京城高官,更知道他是她們老板娘的丈夫,老板娘準備離婚呢,景逸好像不願意。


    景逸遲遲不走,服務員輪番上陣委婉地提醒店裏要打烊了,景逸充耳不聞。


    無法,服務員隻好去後間告訴聞人喜。


    聞人喜正躺在躺椅上,旁邊的圓茶幾上放著很老式的錄音機,輕緩安寧的音樂從裏麵飄出來。


    聽了服務員的話,她睜開雙眼,眼睛裏的光,淡泊安靜。


    聞人喜當初租這間商鋪,連樓上的兩室一廳都租了下來,她現在就住在樓上。


    “你們先迴去吧。”


    “那你怎麽辦?”


    “我沒事,放心。”


    服務員各自收拾好東西離開,茶吧徹底安靜下來,冬夜的九點半,寒風肆掠,外麵行人很少。


    聞人喜站在櫃台前,靜靜地看向景逸,沒有譴責,沒有憤怒,什麽情緒都沒有,景逸迴望著她波瀾不驚的眸子,慢慢皺起了眉頭。


    他很不喜歡這樣無欲無求的她。


    ------題外話------


    二更,小可愛們明早來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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