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淩晨,段洛的大軍終於也抵達了邙山。長恭立刻按照原定計劃,派人馳告諸營,追集各路兵馬,將大軍分為了三路,由段洛率領左軍,斛律恆迦率右軍,而她自己率領的則是最舉足輕重的中軍。

    天還沒亮,長恭就派人開始挑釁,再加上宇文邕本就打算將他們一網成擒,於是率先派遣步兵在前,上山逆戰。周軍黑甲,黑色兜鍪,旗幟也是清一色的黑色,這些兵士,以隴地漢人為主。他們先是排成方陣,擊鼓步進。

    長恭已經戴上了那張猙獰麵具,一眨不眨地觀察著那些上山的士兵,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喜道,“恆迦,我有必勝的好辦法了!”不等恆迦說話,她忽然脫下了自己身上那套沉重的鎧甲,大聲道,“眾將士,聽本王的命令,立刻卸下你們身上的重甲,隻留下遮住要害部分的即可!另外把馬的鎧甲全部卸下!”

    她的話音剛落,將士們頓時一片嘩然,這鎧甲可是救命的家夥,在打仗前卸了下來,不是匪夷所思嗎?

    “還不給本王照做!”她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不怒自威。那冰冷的鐵麵具讓人感到異常的恐怖。

    恆迦看了看她,臉上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容,第一個脫下了身上的鎧甲,眾人一見主帥和斛律都督全都脫下了鎧甲,也無奈地隻好照做。

    長恭看大家紛紛脫下了鎧甲,兩道擰在一起的秀眉才緩緩舒展開來,這種厚重的護甲,在平地正麵衝鋒的時候,非常管用。整個騎兵方陣披掛整齊,如同銅牆鐵壁一樣,朝著敵人迎麵緩緩衝逼而去,必定勢不可擋。但是,在這樣的山坡地形,如果穿著這種具裝鎧甲,跑上幾千步,估計就會把馬也要累趴下。

    參加過數次征戰後,她深知,戰爭之中,速度和時間是最最關鍵的決勝因素。衝擊力和打擊力,其實倒是次要的東西。齊國、周國的甲騎具裝鎧甲,機動性很差,其實隻適於簡單的正麵突擊,根本不適於實施機動的戰術,更不宜於穿插、迂迴。如果要出奇製勝,特別是在現在這樣的山地作戰,一定要脫下沉重的具裝鎧甲。否則,必敗無疑。

    這時周軍已經走到半山,揮舞起旗幟,呐喊衝鋒。

    長恭又是一聲令下:“敵人是步軍,我們是騎兵。我們且卻且引,引誘他們上鉤。等他們跑累了,立刻下馬迎擊!”

    於是齊國大軍不慌不忙,有秩序地後撤。長恭率領騎兵慢慢撥轉馬頭,小跑向後,同時觀望著周軍的進攻。

    周國士兵不少人都穿著幾十

    斤重的鎧甲,他們揮舞長槊長刀,唿喝而來。開始的時候,他們氣勢很盛。跑了一會兒,周軍步兵開始顯露出疲態,腳步見緩。他們一直沿著山勢,步履沉重地往上追趕齊國的騎兵,很快,這些人就陷入疲倦之中。

    長恭一看時機已到,立刻揮旗發令:“下馬戰!”

    已經疲憊至極的周國步兵,忽然看見齊國的騎兵掉頭反擊,根本就抵擋不住。輕裝上陣的齊國騎兵,各個飛身,從馬上跳到地麵。跳躍躲閃,非常靈活。

    長恭依然從容地拉弦射箭,一枝枝羽箭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然後至狠地射入敵人的咽喉,在射完了箭袋裏的箭之後,她揮舞起了鋒利的長劍,猶如旋風一般殺入了周軍中,而她的麵具更是令人驚懼,她所到之處,無不是哀聲四起,鮮血飛濺。

    殺氣,血腥,蠢蠢欲動,猙獰的咆哮著。

    沒多久,周軍步兵就頂不住齊國下馬騎兵的氣勢,崩然大潰。

    “皇上,情況不妙,我們還是先撤往洛陽!”阿耶焦急地喊道。

    宇文邕也完全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全部脫掉鎧甲,輕裝上陣,一時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握緊了手中的刀,一口氣砍倒了兩個人,刀影飛快地閃動,那兩人猶如稻草一樣被砍成好幾段。

    “撤迴洛陽!”他望了一眼不遠處那張恍若修羅的麵具,恨恨吐出了四個字。

    長恭一劍撂倒了幾人,忽聽有人叫了一聲,“那不是周國的皇帝嗎!”她心裏一驚,循聲望去,隻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不知為什麽,她覺得這個背影似乎在哪裏看到過……

    不過此時她也顧不了那麽多,提劍斬殺了幾個人,突出重圍,衝向馬上的宇文邕。

    “噗!”一個齊國士兵被宇文邕的刀穿胸而過,可卻使他無法顧得上身後的另一刀,敏捷地向後退,長刀卻被另一把從斜地裏伸出的長劍砍成了兩截。

    “該死。”他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聲,然後,他聽到了周圍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他的心裏微微一驚,立刻意識到這把長劍的主人是緩緩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比地獄修羅更加恐怖的麵具,毫不掩飾的淩厲殺氣正從那麵具下噴薄而出……

    長恭在看清那張臉的一刹那,全身頓時僵在了那裏,瞳孔頓時倏的放大,突如其來的震驚幾乎讓她完全無法思考……

    那是怎樣一個凝固的瞬間,周圍的一切仿佛變得透明了,就連風的聲音都靜止下來。

    彌羅……彌羅竟然就是宇文邕……他竟然就是周國的皇帝……一切一切關於他的記憶仿佛是一把鈍刃重重劃過她的腦海,發出毫無起伏的摩擦聲響,沉悶而頓重,無法辨別。

    一聲夾裹著殺氣的刀風將她發懵的思緒拉迴,她不假思索的擋了一下,這才留意到宇文邕已經奪了另一把刀襲向了她。手臂上驀的一痛,溫熱的液體輕盈滑過手掌,匯成一股細流順著指尖不斷滴落,鮮紅色的液滴墜落在地麵上,發出微響,好像雨滴墜入平靜的湖麵。

    “長恭!”恆伽見她表現地如此失常,不由吃了一驚,連忙策馬趕了過來,剛和宇文邕打了一個照麵,頓時也愣住了。不過他很快就恢複了常態,也立刻明白了長恭失態的原因。

    那個突厥的求婚使者居然就是周國的皇帝!

    “又見麵了。”宇文邕衝著他笑了笑,那平靜的神情就好像在突厥遇見時一般。

    恆伽也挽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皇帝本人去突厥求親,還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話音剛落,兩個人的刀籠罩著淩厲的氣息撞擊在了一起,幾個迴合之後,宇文邕找準了一個空檔,逼退了恆伽一步,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別忘了代你的妹妹問好。”趁著恆伽微微分神的刹那,他迅速地策馬向著洛陽的方向而去……

    “長恭,你……”恆伽的目光停留在她手臂上的傷口上,飛快掠過了一絲心疼。

    “恆伽,我率領五百精騎趕往金墉城!你和段將軍隨後接應,一切按原來的計劃行動!”她忽然開口道。

    恆伽望向了她,那張麵具掩蓋了她的一切表情。

    長恭沒再說什麽,縱上戰馬,率領五百精騎,一路追殺逃跑的周軍,朝洛陽方向奔去。狂風猛烈地抽打著地麵,戰旗在風中烈烈作響,她一馬當先帶領著她的士兵們。就像劍,就像火焰……五百紅袍的鐵騎,如一股紅色的怒潮,在“四合如黑雲”的周軍重陣裏席卷而過,在密密層層的包圍圈中,在她麵前,一個又一個的敵人全部被劈開,血肉模糊的屍體拋了一路。他們的人數在減少,但是他們在前進。踏著敵人的屍體,她一直衝到了被重重圍困的洛陽金墉城下。

    洛陽被周軍圍困多日,城上齊國的守軍,也不清楚來者到底是什麽人,任憑長恭的手下人高叫,就是閉門不納。

    無奈之下,長恭隻好在夕陽餘輝裏摘下了密不透風的麵具。汗水順著她因激烈戰鬥而潮紅的麵頰淌下來,光潔的額頭上一雙挑飛入鬢

    的秀眉,夜色般深黑的瞳孔在夕陽裏沉澱著純金的光暈,仿佛是石刻中鬥神與飛天之間的絕世容顏。

    天上人間,再無此絕色。

    四下俱寂,萬籟無聲,她仿佛一個人站在天地之間,幾乎聽得到自己身體裏血液流淌的聲音。而周圍那些能看到她容貌的人,似乎全都在一瞬間陷入了這令人驚歎的美麗之中。

    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也看到了這張絕世又熟悉的容顏。

    宇文邕手上的馬鞭已經悄然落地,那一瞬,金墉城外,萬事萬物,全化為塵埃灰燼。

    當奢望與現實,愛與奇跡,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竟然不可思議地契合與重疊,他的心,從狂跳不已到驟然停止,他的血,從奔流不息到瞬間凝固。

    那是她,卻又不是她。

    那一直心心念念,難以忘懷的女子竟然……

    那赫赫有名的蘭陵王,竟然就是……

    那猶如珍寶一般被他深藏在心裏的女子,竟然也是他最為棘手的敵人。

    長恭緩緩仰起了臉,清冽如嘯的聲音穿透了腥甜的風,“在下蘭陵王高長恭!”

    說完,她又戴上了那張麵具。城牆上的守軍好半天才有人反應了過來,大聲道,“真的是王爺來了!弓箭手,快快放箭!掩護王爺進城!”

    這時,恆伽和段洛的大軍也從後翼包抄了殺了過來,長恭在城內一看時機到了,立刻開城率軍而出,與他們裏外夾擊周軍……此時齊軍城上箭矢如雨,呐喊如雷,城下紅色鐵騎橫衝直撞,圍城的周軍早已慌亂一團,無心戀戰……

    宇文邕極力克製住了內心的震驚,但一看軍心大亂,知道大勢已去,雖然不甘心這一次攻齊又要以失敗告終,但也深知留得青山在的道理,於是立刻下令三軍撤出洛陽。

    “長恭,要是讓那皇帝迴了周國,以後的麻煩就大了。”恆迦微微蹙起了眉,“幹脆就趁這一次解決了他!”

    長恭隻是稍稍猶豫了一下,就點了點頭,再次衝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宇文邕忽然感到了身後有人襲來,他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其間隱藏著的狠厲殺氣仿佛焚盡一切的真紅業火,唿嘯的聲音伴隨著銀灰色的劍蔓延,殺氣從刀柄處搖曳開來……能具有這種殺氣的人,他不迴頭看也知道是誰!

    他微微吃了一驚,連忙轉身舉刀相抵,沒想到那劍的力道如此之大,一下子就彈開了他的刀,有如長了眼睛一

    般砍向了他的脖頸……

    他的心在一瞬間就要停止跳動,嘴角卻是微微一動,脫口說出了三個字:“媳婦兒……”

    他的話音剛落,長恭顯然遲疑了一下,向著他脖頸的刀突然轉了一個方向,不輕不重地砍在了他的肩上……接著,更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她竟然就這麽愣在了那裏,趁著這個空檔,宇文邕忍著痛,一個轉身,猶如閃電一般衝出了重重包圍……

    周國十幾萬大軍終於全線崩潰……血紅色的夕陽擦著城牆緩緩地滑落,殘陽如血,給周圍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悲壯的色彩在這些為了自己國家而戰的士兵中,有很多已經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

    “你是故意放走他的。”恆伽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的身邊。

    她沉默不語,沒有迴答他。彌羅他,也認出她了。一定是剛才脫掉麵具時被他認出來的。剛才他喊出那一聲媳婦兒的瞬間,所有的迴憶猶如潮水般一幕幕湧來,從最初在長安城中的相遇,到突厥時的種種,包括那個意外的吻……令她陷入了一種眩暈的恍惚中……

    “別忘了,他是我們最大的敵人。”恆伽的語氣裏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惱怒,“要知道他就是周國皇帝,在突厥的時候就該除掉他。”

    長恭抬頭望了望恆伽,看得出,他在生氣。

    夕陽的色彩灑了進來,絲絲縷縷,仿佛纏繞在兩人身體之間無法解縛的羈絆。

    “恆伽,我……”

    “算了,別說了,還不乘勝追擊。”恆伽掉轉馬頭,繼續追擊起周國撤退的軍隊。

    這一場大戰,自邙山至穀水三十裏中,周軍丟棄的軍資器械,彌滿山澤。如果不是周國宗室、齊王宇文憲以及大將達奚武拚死爭殺殿後,周軍幾乎被齊軍全殲。周軍此次敗退後,接連又在汾北等地連遭敗績。長恭率著大軍,連連克捷,拓地五百餘裏,攻取周國數座城池,捕獲數千周國士兵,完勝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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