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似一片平靜的氛圍下,鄴城的早春不知不覺已經到來了。

    一開春,就有官員上奏了關於蘭陵王應該盡早成親的奏折,令皇上頗為不快,並以蘭陵王事務繁忙的借口暫時壓了下來。

    初春的王宮裏,淺草上露珠如玉,散發著奇異的光彩。四處紛飛著各色的花瓣,迷亂的紅、惑人的粉、耀眼的白,交織飛舞鋪成看不清終點的迷途。

    一大早就被皇上召進宮來晉見的,正是如今風光無限的蘭陵王高長恭,一襲淺綠色的窄袖衣,與那張絕色的容顏相襯,從遠處走來的風姿真是無可比擬。

    長恭經過花園的時候,正好看到了內侍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看到她好像看到了救星般連聲道,“王爺,王爺,您來了就好了,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在那邊打起來了!小的們沒人敢勸……”

    “什麽?”長恭挑了挑眉,當下加快了腳步朝著內侍所指的方向走去。隻見花園的一角,一綠一藍兩個小小的身影,像兩隻小鬥雞一般扭作了一團。

    “太子殿下,二皇子,還不趕快住手!”長恭一個箭步衝了上去,輕輕巧巧將兩人分開,隻見兩個孩子頭發淩亂,麵色赤紅,微微喘著氣,被分開了還虎視眈眈地瞪著對方。

    就戰況來看,明顯是個子小,年紀小的二皇子高儼吃虧,小小的臉蛋上幾道鮮紅的印子,不過太子殿下的手腕上似乎也有細細的牙印。

    “長恭哥哥……哥哥,他,他欺負我!”小高儼一見是平日素來親密的長恭,不由小臉一垮,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長恭向來最喜歡這個弟弟,如今見他臉上的傷痕,心裏自然是心疼的不得了,連忙將他抱在懷裏,連聲道,“疼不疼?”

    高儼聽她這麽問,哭得更是厲害了,抽抽泣泣道,“哥哥有李子吃,為什麽我沒有?”

    “到底是怎麽迴事?”長恭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王內侍,對方趕緊答道,“迴王爺,最近南邊剛進貢了一些新冰早李,因數量不多,所以先給了太子殿下,正打算等第二批送來的時候給二皇子拿去呢,可不想今天正好讓二皇子看到了……”王內侍看了看二皇子,沒有再說下去。

    說到這個份上,長恭也明白了個大概。一直以來,九叔叔對二皇子高儼格外的寵愛,所以他的器服玩飾和當太子的高緯一模一樣,今天這件事多半是因為高儼想要太子殿下的李子,太子殿下又不肯,所以兩個孩子才打了起來。

    “你們是親兄

    弟,居然為這麽點小事打了起來,實在是不應該哦。”長恭微微笑了笑,順手摸了摸高儼的腦袋。

    “這不是小事。”高緯冷冷的聲音從她的背後傳來,“我是太子,他憑什麽和我用一樣的東西!”

    長恭驚訝地迴過頭去,隻見高緯的臉色鐵青,那雙和他父親一樣美麗的茶色眼眸裏湧動著他年紀完全不符的戾氣……她的心裏一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那純真無邪的孩子在悄然改變呢?

    “殿下,你是太子不錯。但別忘了你也是小儼的哥哥。”她轉過身,深深地看著他,“拋開這些品級等第不說,作為哥哥,你應該更加懂得寬容大度才對,怎麽能和他打起來呢?”

    高緯的臉色更加難看,憋了半天忽然迸出來一句:“將來我才是大齊的皇帝,他不過是我的臣子!”

    “我才是大齊的皇帝!”小高儼也搞不清皇帝是什麽東西,隻知道哥哥要的他也要,所以也跟著瞎咋唿了一句。此話一出,周圍的內侍宮女們臉色大變,而高緯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彎腰撿了一粒石子就衝著高儼扔去……

    長恭一見不好,連忙擋在了高儼前麵,“撲!”這一下正好砸在她的額頭上,頓時滲出血來。

    一見砸傷了長恭,高緯也嚇得愣在了那裏。

    “長恭哥哥,長恭哥哥……你流血了!”小高儼著急地直流眼淚。

    “哥哥沒事。”長恭衝著他笑了笑,又抬眼望向了高緯,斂起了笑容,“殿下,小儼才這麽小,他根本什麽都不懂,你怎麽能這麽對他?這一下要是砸在他的身上……”她沒有說下去,驀然間,想起了父親的死,先皇的死,幾位叔叔的死,大哥的死……心裏隻覺得湧起一陣又一陣的寒意,難道在這深宮之內,什麽感情都會變得如此淡薄嗎?

    高緯扁了扁嘴,眼眶一紅,“長恭哥哥,你也不喜歡仁綱了對不對?你和父皇一樣,都隻喜歡弟弟了……”

    “仁綱……”長恭心裏一軟,正想說什麽,忽然又聽得一個冷淡而沒有溫度的聲音傳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父皇,哥哥他欺負我!還打傷了長恭哥哥!”高儼一見是父親駕到,立刻撲上去告狀。在看到高儼臉上的印痕時,高湛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再聽到後半句話,他的眼神一暗,目光一轉,落在了低垂著腦袋的長恭身上,沉聲道,“長恭,你抬起頭來。”

    長恭心裏暗暗埋怨高儼多嘴,支吾著道,“迴皇上,臣沒什麽事。”

    “抬起頭來。”他的聲音裏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無奈之下,長恭隻好照做,在抬起頭的一瞬間,她清楚的看到九叔叔的瞳孔微微一縮,心知他動了怒,連忙辯解道,“皇上,這不關太子殿下的事,是臣自己不小心……”

    “才不是呢,父皇,哥哥想拿石頭砸我,沒想到砸到長恭哥哥了……”高儼哪裏明白長恭的一番心思,老老實實全招了出來。

    高湛深沉地盯著長恭額上的傷口,臉上籠上了一層陰影。

    “父皇,我,我……”高緯素來對父親心存懼意,如今看到父親露出這樣可怕的臉色,更是嚇得不知說什麽才好。

    “來人,將太子帶到他的房裏,這一個月都不許他隨便出來。”高湛的薄唇一揚,冷冷下了一道命令。

    “皇上,一個月太久了吧,殿下也不過是個孩子……”長恭一臉不忍地勸解道。“我不用你求情,長恭哥哥,你和父皇一樣,隻喜歡弟弟!我討厭你!”高緯忽然大喊了一聲,轉身就跑。

    “還不跟上去!”高湛輕斥一聲,一大園子的內侍和宮女趕緊驚慌失措地跟了上去。

    長恭望著高緯跑遠的背影,心裏更不是滋味,今天難道她真的做錯了什麽?

    “來人,將二皇子帶下去,讓禦醫看看。長恭,你隨朕去昭陽殿,”高湛頓了頓,又吩咐了一聲,“將李禦醫也宣到昭陽殿來。”

    “啊,皇上,沒那麽嚴重,我不過是擦破了皮而已。”長恭一聽要宣禦醫,頓時擰起了兩條秀長的眉毛。

    “怎麽不嚴重,都出血了。”高湛有些氣惱地看著她,“這好好的臉要是留下個傷疤多難看。”

    “流點血有什麽關係,”長恭眨了眨眼,“皇上,我又不是女孩子。”

    “就會貧嘴,”高湛臉上原本冷峻的線條忽然變得柔和起來,“這裏已經沒別人了,還喊我皇上嗎?”

    長恭似乎愣了一下,低聲道,“九叔叔……”

    高湛敏銳的察覺出她神情的微妙變化,心裏掠起了一絲悵然,雖然在晉陽之戰後,她終是原諒了自己,但每一次她喚九叔叔的時候,似乎少了幾分以往的明朗灑脫。

    難道到現在,她都不能完全釋懷嗎?

    長恭跟著高湛到了昭陽殿沒多久,李禦醫也匆忙趕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調製起藥膏來。

    “這眉角的傷疤都沒褪去,額角倒又多了一個。”高

    湛忍不住又怪責了一句,難掩眉宇間的心疼。

    “皇上,您近來的胃口不好,氣疾也犯了好幾次,臣也為您開些潤肺開胃的藥吧。”李禦醫在一旁說道。

    長恭抬頭望向了高湛,隻見他的麵色泛白,神色抑鬱,冷酷的麵容上隱隱帶了幾分罕見的柔色,不由地心裏一酸,有多久多久沒看到九叔叔開懷大笑了?

    身為一國之君,背負著這樣的重擔,九叔叔,一定很累很累吧?

    想到這裏,她的腦海裏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主意,開口問道,“李禦醫,一會兒你會出宮嗎?”

    半個時辰後,宮門外。

    “九叔叔,現在已經沒問題了。”長恭望了一眼身後的宮門,對著身邊那位禦醫裝扮的年輕男子得意的笑了笑。

    男子的唇邊揚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你呀,這麽大膽,居然敢拐帶當今皇上出宮。”

    “可是九叔叔你不是也同意了嗎,”長恭轉了轉眼珠,“今天你就放下一切事情,什麽也別想,好好做一天遊手好閑的平民百姓。”

    “真是拿你沒辦法。”高湛的眼中也帶著笑意,“不過,宮裏沒有問題吧。”

    “放心吧,有李禦醫暫時替著你呢,再說還有王內侍在,隻要說皇上今天不想見任何人,有誰敢闖進去。”長恭胸有成竹地說道。

    “那你可要保護我啊,”高湛彎了彎唇,“若是護駕不力,朕可要重重治罪於你。”

    長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放心吧,有我堂堂蘭陵王兼大司馬在此,誰敢來惹我們,那就是找死。”

    “嗯,果然有幾分大司馬的風範。”高湛拿起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腦袋,“那還愣著做什麽,還不給朕帶路。”

    “九叔叔……你敲得輕一些嘛……”

    今日的陽光並不強烈,懶懶散散的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人來人往的街道熙熙攘攘,如同一軸天然描就的水墨畫。橋頭一樹桃花開得正熱烈,粉紅的色澤嬌豔欲滴,成為畫中一處惹眼的風景。城內大小院落,河岸碼頭,到處飄散著春日獨有的懨懨氣息,沾一絲,人便也困倦起來。楊花柳絮漫天飛舞,大街小巷,阡陌人家,皆如雪般鋪了厚厚一地。

    長恭帶著高湛在大街小巷裏東穿西走,將自己平日裏喜歡的店鋪都逛了一個遍。在過橋的時候,長恭瞧見一對挑著貨擔的母女倆正在橋頭歇息。

    看她們的打扮像是從外地來做小買賣的,那貨架

    上掛滿了叮叮當當的玩意。

    “九叔叔,我們去那裏看看。”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走到了貨擔前,在她興趣盎然地看著貨物的時候,那年紀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孩也牢牢盯著她。

    “看這個小老虎香袋好可愛啊。”長恭拿起了其中一個香袋笑咪咪說道。

    高湛的神情溫柔似水,低聲問道,“你喜歡嗎?”

    不等長恭迴答,那個小女孩衝著高湛忽然冒出了一句,“哥哥,你就給你家娘子買一個啊。”

    長恭大吃一驚,手中的香袋撲一聲掉了下來,結結巴巴道,“你,你說什麽?什麽娘子!”

    “姐姐,你不是這位哥哥的娘子嗎?”小女孩忽閃著大眼睛。

    “什,什麽姐姐,什麽娘子,你胡說什麽,你難道看不出嗎?我是個男的,男的!”長恭這一下被嚇得不輕,語無倫次地反駁道。這麽多年都沒事,居然今天會被這麽一個小姑娘一眼看穿。

    “姐姐那麽漂亮,怎麽可能是男的?”小女孩露出了一絲疑惑。

    “漂亮就不能是男的嗎,你看他也很漂亮!”長恭氣急敗壞地指了指高湛。

    “可是他個子那麽高,怎麽可能有那麽高的女人。”小女孩還振振有詞。

    那位母親慌忙讓小女孩住嘴,連連賠了不是,“對不住,兩位公子,小孩子口沒遮攔,胡說八道,請千萬不要見怪。”

    長恭麵色尷尬的瞪著那個女孩,轉身拖了高湛就想走,誰知他彎腰撿起了那個香袋,還一本正經道,“好,我這就買了送給我娘子。”

    不知是不是有意,他還特地將我娘子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響亮。

    “九叔叔……”她麵色通紅地拽了拽他的衣袖。

    高湛也不答她,隻是自管自地從懷裏掏錢,誰知掏了半天,卻什麽也沒掏出來。長恭在一旁偷笑,九叔叔出來的匆忙,哪裏有帶錢,此時的當今皇上,可是身無分文哦。

    “九叔叔,你可以問我借,不過要付十分利哦。”她不失時機地進行坑蒙拐騙。

    “問你借,那不就是用你的錢,怎麽算是為夫送你的呢?”他的眼中閃動著促狹的神色,忽然取下了衣帶上的玉扣,遞給了那個女子,“今天正好沒有帶錢,我就用這個換你的香袋。”

    那個女子雖是普通百姓,但也看得出這塊玉扣價值不菲,頓時愣在了那裏,怎麽也不敢收。

    “九叔叔,這個

    玉扣那麽貴重……”長恭想要阻止他,卻見他將玉扣啪的一聲扔在了那個女子的貨架上,順手拿起了那個小老虎香袋,放在了長恭的手上,低聲道,“收好了,娘子。”

    長恭一愣,卻聽到他輕輕笑了起來。抬頭望去,他的唇邊挽起了一個優美的弧度,隻那一笑,皓皓明月色難成,塵世繁華曠美,刹那變得不堪一擊。

    “九叔叔,你也跟著取笑我,是,我是長得像女孩子,可是有這麽能征善戰的女孩子嘛。”她按捺住心頭的緊張,假裝不在意的撇了撇嘴,“還什麽娘子娘子,氣死我了。”

    “嗯,被她這麽一說,我倒是覺得我家長恭越看越像女扮男裝了。”高湛彎了彎唇。

    “九叔叔,你看有櫻桃賣哦!我去買一些來!”她趕緊朝著前方一指,適時轉移了話題。

    唉,要是知道今天會這麽倒楣,她一定就不挑今天溜出來了。

    時近黃昏,殘陽如血,把粼粼的湖麵染鍍成金紅。湖上飄著幾葉小舟,船夫槳楫輕搖,掀起輪輪漣漪,波瀾蕩開,水麵繽紛,夕陽餘影裏,攪碎一湖殘紅。

    長恭買了一兜櫻桃,拉著高湛在湖邊隨意地坐了下來,一邊吃著櫻桃,一邊和他拉著家常。

    “再過不久好像是長恭的生辰了吧。”高湛眺望著河水低聲道。

    “嗯,九叔叔你記得啊,”她順手又往嘴裏扔了一個櫻桃。

    高湛笑了笑,“你的生辰我怎麽會不記得,這次我要在宮裏為你好好慶賀。”

    “不用了,九叔叔,我不喜歡太熱鬧了,隻要家裏人一起吃頓飯就好了。”長恭說完,看到高湛的眼中掠過一絲失落,又連忙加了一句,“那我在家裏和三哥他們吃完飯,然後再來宮裏陪九叔叔吃好了,九叔叔你多準備些好吃的,也算是為我慶賀了,對不對?”

    高湛這才露出了幾分欣喜的神色,“這樣也好,長恭,你最想要什麽?隻要我有,我一定送給你。”

    “九叔叔你不是送了我這個小老虎嗎?”長恭指了指掛在腰間的香袋,挑眉一笑。

    “難道你最想要的就是這個嗎?”高湛的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

    “我最想要”她側過了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河邊的草叢裏有幾朵水晶花探出腦袋來,微微地隨風而搖晃。少女注視著那幾朵花兒,睫毛掀動間,偶爾掠起幾許琉璃光色,如空氣裏飄蕩的梅香,清淡優雅卻又蕩人心弦。

    “九叔叔,我最想要的是全家平安,這個願望可以達成嗎?”

    高湛的臉色微微一變,抬眼凝視著她長而微顫的睫毛,和帶著些許乞求的神情,心髒仿佛被重重扯了一下,劇烈的疼痛了起來。她在求他,她竟然在求他……

    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隻說了一句,“這個願望一定可以達成。”

    “九叔叔……”長恭的身子微微一顫,側過頭看著他的時候,眼眶泛紅,帶著淡淡的淚光,“謝謝你。”

    “傻孩子,”他似是輕歎般地喃喃道,“不會再有人讓你流淚,不會了。”

    “九叔叔,給你……”她的唇邊綻放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捏起了一顆櫻桃遞了過去。

    他接過了那顆櫻桃放進了嘴裏,明明是那麽甜的味道,為什麽吃下去卻是那樣的苦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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