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誌領旨謝恩。當日散朝,已經黃昏,笑傑迴養心殿後,太監正要宣駕,笑傑攔住,便讓宮女為他捶背。又問:“你們娘娘在那裏?”

    宮女便知這“娘娘”指得是薛柔,於是笑道:“在西暖閣裏做針線活兒。”

    笑傑便命人禁聲,踮手踮腳地過去,隔著鏤空窗格看去,隻見薛柔和幾個宮女坐在炕沿上,撘了個桃木小桌子,上麵放滿了各色的絲線。正要進去,隻聽一個宮女悄悄道:“如今皇上既寵著你,為何不給你正名。“

    薛柔道:“不怨你們成年隻服侍主子,隻當主子權利通天,心裏卻那裏知道主子的苦處?如今皇上還未親政,百官心內未必臣服,沒個朝政還不通,就先娶親的道理,況且這個事情嘴裏說說容易,實際上還得太後做主才行?再說我進這宮裏來,原不指望能被皇上看上,隻想著服侍主子幾年後,把家裏債務還清,蒙恩發放迴家,在父母跟前盡盡孝道也就是了。”

    其中一宮女名喚嫣紅,也歎道:“聽你這麽說倒是很近情理,我不過替你不平罷了,想你一個千金大小姐,居然也混在我們隊裏,好容易讓皇上看中,也不正名分,就這麽不婢不主的混在宮裏,叫人家怎麽說呢。況且若是你被封了娘娘,家裏恐怕也好過些。”

    薛柔把針線一放,正色道:“快休提此話。饒是如此別人還罵我‘沒做娘娘,倒拿起了娘娘的款兒來’,你聽聽這話兒好聽嗎?倘若這話傳到太後耳邊,我自己沒命不要緊,反讓皇上耽了個‘荒淫’的罪名,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嫣紅道:“正是這話,以後大家可別提罷。隻是蒙你沾光,那些有頭臉的太監和姑姑們連帶著我們都不敢欺負了。”

    又有一個名喚紫兒的宮女嘿嘿笑道:“話是這麽說,但到底皇上對你怎麽樣,你倒是給我們說說,也讓我們知道皇上到底是啥樣的人。眾姊妹雖進宮這麽多年,也見過皇上幾麵,但是連臉都不敢正眼瞧瞧,成日家低頭哈腰,連個話兒都沒說過,唯有你這樣運氣好。”

    嫣紅連忙道:“快說說罷,這丫頭年紀也大了,估計也‘春心蕩漾’,眼見你受寵,也想嚐嚐味兒!”

    薛柔也笑道:“既如此,我今晚便跟皇上說說,讓他也愛你一迴。”羞得紫兒隻拿著粉拳趕著嫣紅和薛柔兩人亂打,口中說道:“虧你還是大家閨秀呢,說出來的話卻這麽不入耳。”

    三人打鬧一迴,薛柔方止住笑,說道:“我當初進宮的時候,隻以為皇帝和戲台上一樣,是個威嚴的老人,那知咱們皇帝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長得也似個風流書生,這個倒也罷了,更難得的是他並不常拿主子的款兒來欺壓人,倒是千方百計地討你歡喜,虧他是個男人!心思竟比我們女兒家還細致,就說那一迴我夜裏生病,他倒比我父母還急萬分,也不按宮中規矩將我安排到下房隔離,也不令宮女服侍,親自為我端茶倒水,太醫寫的藥方也須親自看過才放心命人煎熬,夜裏我稍有聲響,他必然坐起,問我想吃什麽,病好些兒沒有,因此連著好幾夜也沒睡好,我百般勸告也不聽,他隻說:這病雖然在你身上,豈不知朕心裏更比你難受百倍。你們想想,他自小在宮中長大,竟然能如此體貼人,所以我私下認為,縱然唐宗宋祖也不及他半根毫毛。”

    嫣紅和紫兒聽了,各個稱奇道絕。那嫣紅道:“聽你這麽一說,咱們皇上竟是個絕世好男人,不知將來有多少女子被他看上,又不知多少女子能享此幸福。富貴倒還是其次,隻是這人也太難得。”說著,眾人均點頭歎息。

    正沉思間,忽見一人直入,口中說著:“好柔兒,朕明日就告訴太後,封你做皇後,你可願意?”

    眾人抬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上。嚇得嫣、紫二人慌了神,聽這話已明白方才所談已被他全部聽見,又驚又羞,二人隻在地上伏下,渾身顫怵不已。

    薛柔更是滿臉通紅,隻躺在床上裝睡。

    笑傑將她拉起來,說道:“就這麽躺著不蓋被子,也不怕著涼?”拉了兩三次。薛柔翻身嬌嗔道:“再沒個正緊,人家女孩兒談私話,你不說迴避,倒在那裏偷聽,虧我方才還說你是個好人,咱們且收迴那話。”

    笑傑笑道:“這倒不是白偷聽,怪道平日你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原來你是書香世家之後,朕不問你的罪,你倒來尋朕的錯兒。”

    薛柔道:“我又犯了什麽罪?你倒說說?”

    笑傑笑道:“咱們已經這樣了,你為什麽不將你身世告訴朕,朕也好替你排解排解。”

    薛柔冷笑道:“你何曾問過人家?”

    笑傑無語,半天拍著自己的腦袋道:“本想那天吃飯的時候問你,偏又混忘記了。”

    說著,又見紫、嫣二人還趴在地上。問:“她們是誰?”

    薛柔連忙道:“你快叫她們起來罷,她們都是和我一起進宮的人,雖相處不過數月有餘,但在情分上卻是比親姊妹還要好,我在宮中也多受她們二人照顧。”

    紫、嫣二人皆道:“並不曾照顧什麽,倒多虧薛姑娘的照顧。”

    林笑傑令她二人起來,那紫兒年紀尚小,長得一副娃娃臉,忽閃大眼睛,此時滿臉通紅,倒也嬌憨無比。

    那嫣紅十分嬌俏嫵媚,穿著尚食監宮女的服色,長發自後瀉下。想必才梳洗罷。

    笑傑道:“既是柔兒的朋友,朕自當照顧。你們兩個在何處當職?”

    二人迴畢,笑傑道:“你們方才說的對,朕早該給薛柔一個身份,隻是朕那幾日病剛好,沒個病才好就納妃的道理,外人聽了隻說朕是假病。如今已過了半月,也就無妨礙。”

    於是令小明子進來,宣旨:“即日起,冊封薛柔為昭儀,賜金三百兩,其父雖與國無功,賜金二百兩,冊封嫣紅為禦女,紫兒為昭訓,各賞金五十兩。嫣、紫二人專職服侍薛柔。”

    小明子迴道:“薛主子冊封的品級為從二品,是否奏報太後昭告天下?”

    笑傑道:“待朕親自去說罷,傳下話去,她三人雖品級不高,從此也是主子,所受待遇仍按品級而定,且不可輕慢!”小明子領旨而去。

    薛柔三人跪下謝恩,笑傑又對薛柔道:“朕本想封你為妃子,隻是太過操切,隻怕眾人不服。如今隻好先慢慢來,往後日子還很長。”

    當下三人難免有許多謙辭,尤其紫、嫣二人,這一喜非同小可,原是十分意料之外的事,皆喜極而泣。

    當下宮女帶著三人去換衣裝,外麵眾宮女太監見三人得寵,自然極力巴結,百般奉承。使得習慣了當下人的紫、嫣既不適應又很得意,隻把薛柔謝個不停。

    當下三人各迴房按品級大裝。好半日出來,林笑傑看時,隻見薛柔穿著真紅色大袖衫。身披藏青色落花霞帔,前胸繡踩雲仙鶴,胸口別紵絲綾羅,頭上戴著碩大的鳳冠,冠兩邊各有菱花狀珍珠垂肩,冠沿用黃金圍成,鑲五顆紅藍寶石,冠身恰似牡丹開放,鑲滿金銀鈿花、海藍瑪瑙、口銜珠結等。臉上更是抹了厚厚的宮妝,越發顯得肌膚如雪,唇點紅絳。整個像換了個人似的,一時珠光寶氣,一走一動皆珠搖玉響,恰似那京劇上的花旦。隻是並沒有那麽誇張而已。又看紫兒和嫣紅等人,也是一般裝扮,差別隻是胸口繡的是黃鸝等。

    林笑傑正要說什麽,外麵有太監迴:“太後有旨請皇上。”

    笑傑連忙換下朝服,帶著薛柔等來到寧壽宮中,先命薛柔等在宮外侯命。一時進去,隻見那邊已經擺上了晚膳。

    笑傑請了安,在太後身邊坐下。因見人擺上野雞粥來,忙忙喝了大半碗,急得太後道:“好可憐兒的,餓的這個樣兒。”因又迴身對小明子道:“聽說你是新升的內侍太監總管,皇上餓成這樣,你怎麽不讓他吃點東西。”慌得小明子在地上俯伏著,不敢發一言。

    笑傑連忙道:“不關他的事,是兒子召見英國使臣的時候沒來得及吃。”

    太後笑道:“既是國家大事,倒也罷了,隻是好歹多保重身體。”

    小明子連忙點頭道:“太後不知道,皇上還今兒個可威風了,還會說英國語,什麽‘為而康木吐查衣拉‘,那些英國人都誇皇上博學呢。”說得眾人笑了起來。太後又命人:“將今兒的新鮮鹿肉擺上來,給皇上補補身子。”說畢,又隻管往笑傑碗裏夾菜。

    一時酒足飯飽,漱洗罷,宮女撤走桌子,便有人拿著黑鳳洋茸靠墊過來。又熏香。笑傑知道太後要斜靠著,連忙上前替她捶腿。太後退下左右,對笑傑說道:“哀家有件極重要的事跟你講,隻是不知道你的意思如何——哀家隻問你,輔國公楊代平的女兒寶含這孩子你覺著怎麽樣?”

    笑傑聽他這麽講,心中猜中八九分,他在女人方麵原是個無可無不可,隻相貌過得去就行的人,況且那日又見寶含等人都是那上天的人兒,早滿口說“極好”。

    太後喜道:“這麽說來,哀家下旨將她許配給你做皇後,你覺得如何。”

    笑傑見太後喜歡,自己也歡喜,連連承應,太後十分喜悅,不承想他如此爽快,先前準備的一大籮筐的話竟無從說起,隻是連忙道:“既如此,哀家這就命人擇個好日子,將她接進宮裏來。從今後,你可就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漢,大臣們也會將權利還給你,可別再像往日一樣胡天混地的。”

    笑傑連忙退後,跪奏道:“有勞皇媽媽費心,隻是兒子有一事相求。還望皇媽媽成全。”

    太後因上次他病得差點死去,自己也如同死過一迴,如今隻一門心思在他身體上,別的一概不論,隻道:“你如今是皇帝,這皇後的位置已經定下來了,哀家再無牽掛,宮內外的事情憑你自己做主罷,哀家隻要看著你好好的,心裏就高興。”

    笑傑大喜,先前隻怕太後不同意,所以‘先斬後奏’將薛柔的事先定下來。連忙道:“雖如此,到底還要告訴皇媽媽一聲,今兒個兒子要設宴招待英國使臣,又恐怕後宮無人,讓洋人瞧見不象話,所以剛剛冊封了三名宮女為昭儀、禦女和昭訓,這三人都是極賢惠的,其中一個叫薛柔的女子不但知書識禮,而且還常規勸兒子要勤於國政。所以兒子現將她立為昭儀,日後自然要封妃子的。”

    太後笑道:“既是你深知的,必然中用,你叫她們來見見哀家。”

    笑傑道:“她們已經在宮外侯著,何不命她們此時就進來。”

    太後忙宣旨詔入,薛柔等正如尋常百姓的女孩兒見公婆一樣,心裏隻管撲通亂跳。

    一聽意旨,隻得一步一步在眾老嬤嬤引導下挨了進來。

    這裏太後一眼看見外邊幾個穿紅帶綠新娘子進來,猛然覺得如當年某人,連忙戴上老花眼鏡,命人將她帶到身邊。

    笑傑一旁正色道:“這是太後,還不趕快行禮。”

    慌得三人齊齊行了三拜九扣的大禮。

    太後笑道:“快起來,讓哀家看看長得咋樣?”又埋怨笑傑:“人家小人兒似的,可別嚇壞了。”

    於是拉過來,上下瞧了半天,又問她年紀多大,家住何處,何時進的宮。薛柔一一答了,於是將眼鏡取下,對笑傑道:“果然不錯。”

    正說著,外麵有人迴元和太妃駕到。太後笑道:“她倒來得湊巧。”

    笑傑等人連忙迎了出去。隻見一個小宮女宮女扶著太妃進來,請了安,太後道:“哀家正要遣人請你去,沒想道你來了。”

    太妃笑道:“這幾日本來要過來,偏家中又有幾件要緊事,所以一直拖著,好容易今天得了空。”

    太後又問:“元敬的病如今怎麽樣?可曾請太醫診治?”

    元和太妃歎道:“還是那個樣兒,可知人老了,就三災六病的,如今我也是常覺得心裏堵得慌,所以各親戚家都懈怠走動,他們反而常常來看我,來就來罷,還常送上極貴的禮,憑什麽禮,我活了這麽多年,什麽東西沒見過,誰稀罕?又想先帝爺那會子的艱苦,就常勸解他們,總不聽,如今我隻好閉門不納。正不知他們私底下怎樣埋怨呢。”

    太後知道她素日愛財,今天又作誇口,勸解未必中用,因說道:“你身子不好,所以他們擔心,也是那些小孩子家知道孝敬,這就是福氣。你隻管放心收著。將來若有個病痛也能抵擋。”

    元和太妃聽了十分喜悅,又迴頭看見屋子裏站著幾個俏麗的媳婦兒,連忙問:“可是我老眼昏花了,來了半天並沒見這幾個人兒。”

    太後連忙將事情前因後果給她講了,“正要請你來做過評判。”元和太妃聽說,也一一細細瞧了過去,於是指著笑傑對太後道:“上迴我卜的卦再沒錯,來年太後必抱孫子,可巧今兒個就應了這話。”

    太後聽了也十分喜悅。當下又賞賜每人各兩副金釵、兩對鐲子,兩串香珠。太妃也有賞賜,也是和太後一樣的。三女謝恩畢,太後道:“你們既然被皇帝選中,哀家自然相信皇帝的眼力,自己的兒子不信,且相信誰去?隻是你們年輕人,說不準的脾氣,大家一時喜歡,沒天沒地的,一時惱了,就像個烏眼雞似的。過日子吵架自然難免的,隻是如今後宮無人,雖隻封了薛柔一人一個從二品,但從此薛柔卻是你們的榜樣,就是日後皇帝有了皇後,論個先來後道,她資格還必她老些,哀家又聽皇帝的口氣,日後說不定封她做妃子,若生了個兒子,則更好,聽皇帝說她是書香世家出生,竟是個千金小姐,那更應該知禮了。咱們皇家的規矩,最重的就是一個‘禮’字,萬不疏忽的,既入皇家,一舉一動都代表皇家的尊嚴,明日哀家讓王嬤嬤帶你們學些皇家禮儀。你們用心學,再不可似往日那樣隨意任性。但凡有了委屈都得忍耐,實在挨不過,就當哀家是你們母親,有委屈盡管跟哀家說,哀家跟你們評理去,哀家雖不問國事,這後宮之事倒還做得了主——皇帝的性情想必你們也清楚,特別是生了場大病後,脾性竟大變,越來越像先帝的作風,哀家越瞧越喜歡,倒是你們常在他身邊,替哀家多照看著,讓他別為國事過度操勞。這就算盡本分了”。

    太後說一句,三女答應一句。

    元和太妃又將笑傑拉到自己麵前,摩挲著他的脖項道:“雖說如此,你也要保重身子,別像你父皇一樣見一個愛一個的,到時候落下一身的病,既傷身子又耽誤國事,還落下一個‘荒淫’的名聲。”說著,不覺滴下淚來。笑傑見她當著眾人,說出不雅,連忙勸解道:“不必擔心,兒子自有分寸。”

    太後也連忙笑道:“這也罷了,好好的又傷心起來。十六日的酒宴哀家也去湊個熱鬧,聽人說洋人是碧眼紅須的,長得跟孫猴子一個模樣,哀家隻不信,今晚到底見識一下才好。”太妃疑惑,忙問其故,太後便將招待英國使節一事說了,太妃道:“怪道我聽幾個太監說皇帝在宮裏放炮仗,嚇壞了親王府裏的幾位世子。我隻不信,如今聽你說,必是洋人帶了火器來,皇帝定是沒見過,小孩子覺得好玩也是有的。豈不知那火器的厲害,若被火星賤著點兒,那還了得!”太後聽了,立刻沉了臉,對笑傑道:“你過來,太妃說的可是實話。”

    笑傑知道如實說太後必不高興,連忙道:“兒子並沒有親手放,隻是叫奴才們鬧著玩罷。”

    太後又問小明子:“你必定也跟去了,皇帝說的可是實話?你若敢騙哀家半個字,日後查出,立時打死。”

    小明子正式兩頭為難,但念及笑傑提拔之恩,以及平日寬厚下人,當下想了想,說道:“奴才正要稟報老祖宗呢,那西洋人隻嘲笑我怏怏大國居然沒人會使火器,皇上見了很生氣,就命奴才拿著火槍,教了奴才打火器的法子,果然打了一響,奴才那裏見過?差點沒把奴才的魂嚇沒了,那些西洋人見一個奴才也會使火器,自然認為中華人人都會,當下就沒了說頭。”

    太後聽了這氣才漸漸平了,拉著笑傑道:“雖如此,也要小心為好,那裏野地裏不能放槍去?偏在這宮闕裏,都是木材做的,倘或蹦上一個火星兒還了得?”笑傑連忙答應著。

    當下又說及參加國宴一事。

    笑傑道:“皇媽媽整日在宮中,憋也要憋出病來,也該出來散散心。”

    太後催他道:“知道了,去吧,你先帶她們下去,準備明日去太廟的祭品,咱們老人家這裏抹骨牌取樂,你們未必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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