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值酷暑,何淵娘給他穿了薄薄一個小單衣,下邊鬆鬆垮垮的褲子,踩著一雙他娘親自給繡的鞋。白白淨淨的小粉娃,隻不過比別的孩子略瘦一些,裝在這麽一套稍寬鬆的衣服裏就更顯單薄了。


    何淵對第一次見霍斯遠那天的印象十分清晰,許是那天著實太熱,他仍記得自己即便是不愛出汗的人,那天在大太陽底下也出了滿頭的汗。可是那時年幼,太陽烤人也不懂得躲,隻傻傻地蹲在院子裏頭捉那一隻蟋蟀。


    後背讓太陽烤得一片灼熱,略微有點發疼。那隻蟋蟀他捉了有一會了,可是他短胳膊都短腿,那蟋蟀又跟成精了一般,像是故意逗弄他玩,竟是滿院子地蹦,好容易何淵湊過去要扣住,它便一下子又蹦出去好大一段距離。


    何淵緊皺著小臉,腦門上的汗珠一顆一顆的滴落,越是抓不著便越心急。小嘴唇緊緊地抿著,表情十分委屈,像是要哭了。


    霍斯遠躺在隔壁院子那棵大槐樹的樹枝上,叼著片葉子看了半天。


    心想這可真是個小笨蛋。


    明明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偏偏再挪上兩步驚了那蟋蟀,簡直是個呆瓜。不過後來霍斯遠還是看不過去了,大熱天的,那小孩兒再蹲一會可別給烤熟了。


    “喂,那小笨蛋!”霍斯遠坐起身,“噗”地吐掉了嘴裏叼著的樹葉,衝著何淵喊。


    何淵聽見聲了,可四下看了看,沒見有人。正要低頭接著找,又聽見那人喊了一聲,“你抬頭!”


    小孩子心思直,順著聲音抬頭看,太陽太晃眼,遂伸出一隻沾著土的髒兮兮的小手在眉前擋太陽,於是便看見了坐在樹上的霍斯遠。


    登時也不記得蟋蟀了,心思全被他勾去了,馬上迴身站起來,驚歎一聲:“哇——”


    霍斯遠讓他那傻模樣給逗樂了,喊道:“小笨蛋,你傻嗎?”


    何淵可顧不上傻不傻,一隻手擋著眼前,一邊仰著脖子喊:“你怎麽能上那麽高?”


    “你想上來?”霍斯遠問道:“想上來嗎?”


    何淵急急點頭。


    於是霍斯遠便在何淵眼裏做了一件像是神仙的事情,他竟然……他竟然從那樹上直接跳了下來!何淵小嘴都張圓了,曬紅的小臉,眼睛和嘴都圓圓的瞪著,那小模樣怎麽看怎麽滑稽。


    霍斯遠發現這孩子還真是有些傻。他是直接跳到他們院子裏的,眼睛掃了一圈,慢步走過去,輕輕蹲下,快速伸手一扣,那蟋蟀感覺到危機想發力跳開的時候已經晚了,被霍斯遠牢牢扣住。


    “拿著吧,你可真夠笨的。”霍斯遠讓何淵捏著蟋蟀的兩條腿,“捏住啊,再跑了我可捉不迴來了。”


    何淵伸出兩根小手指捏著,這東西折騰他了好久,可這會兒他又沒有多愉悅,他還想著剛才這人從樹上跳下來那神氣的一幕。


    “過來。”霍斯遠站在院牆下衝何淵勾了勾手指。


    何淵趕緊屁顛顛跑了過去,一隻手還捏著那隻蟋蟀。霍斯遠單手攬著他的腰,腿部使力,先是帶著他在院牆上踩了一腳,何淵就覺得腳下一輕,踩在院牆上的時候他的腳也沒能挨到,接著再次身子發輕的時候一眨眼就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樹枝上了。


    夏天的槐樹鬱鬱蔥蔥,何淵坐在大樹枝子上低頭向下看,可是滿眼都是綠葉,擋了個嚴實。


    “哇——”又是一聲驚歎。


    霍斯遠沒繃住,“噗嗤”一聲便樂了出來。


    何淵趕緊扭頭過來,一對浸了水黑珠子似的大眼睛亮閃閃地看著霍斯遠,“好厲害啊!”


    霍斯遠咧嘴笑著,讓這小呆瓜逗得挺開心,“小孩兒,你家大人呢?”


    “爹娘都在莊子裏。”何淵看著霍斯遠的眼神就跟看著天神似的,不知道為什麽就讓霍斯遠想起了自己那條小賤狗,可是師父走了之後也不知道那沒良心的跑哪去了,竟連個告別也沒有,白白養了他兩年。


    “哥哥,我不曾見過你,你住哪裏?”


    軟軟的一聲“哥哥”讓霍斯遠心裏挺美,伸手向東指了指,“那邊。小呆瓜,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何淵,喚我小淵便好。”


    “小淵?我看還不如小笨蛋適合你。”霍斯遠撇了撇嘴,瞧了眼他後脖子上曬得通紅的那一片,要是個頭腦清明的小孩兒還能像他這般不知道躲太陽?


    何淵也不惱,隻顧嘿嘿地笑。還沒到換牙的年紀,一張口一嘴的小乳牙,看著還怪有意思的。


    那日霍斯遠摘了些細軟的小枝給編了個小小的簍,將蟋蟀捆了進去。霍斯遠還挺喜歡這個小呆瓜,小孩兒長得討喜,一對兒大眼睛透著靈性,就是太瘦了,單手帶著他跳上來竟一點不費力。


    那蟋蟀何淵好生留了兩天,後來怕它餓死了這才給放生了。


    這便是兩人的初相識了。


    那時霍斯遠剛從山上下來,帶著他師父教的一身本事,和一兜銀子。停停走走,路過哪處便留上一陣子,住的最多的便是破廟和山洞,至於客棧和酒家他可從未住過。


    師父留下的那兜銀子為數不少,怎麽也有個百來兩,可霍斯遠並不想花。


    那住處他曾帶何淵去過一次,小孩子心思單純,何淵隨著霍斯遠這樣到處走,倒也不怕。


    開始的時候霍斯遠總是喚何淵小笨蛋小呆瓜,後來不知什麽時候就變成了小二寶。他說二寶是他從前養的一隻小笨狗,又笨又蠢。可是何淵還是很開心,喜歡聽霍斯遠這樣叫他。


    何淵最歡喜的事情便是霍斯遠帶他飛到那樹上去,那顆老樹有些年頭了,枝繁葉茂把太陽光擋得嚴嚴實實,唯一的不好就是樹上偶爾會有大毛蟲。好在何淵並不是很怕那些,再加上他身上有一個他娘給掛的香包,很有驅蚊蟲的效果,所以那些蟲子也不朝他身上落。


    確是一個陰涼的好去處。


    這日霍斯遠來的時候給他帶了一捧紅果子,有的顏色略淺為橙黃色,有些就是紅透了,何淵一見便咧開小嘴笑了。


    “遠哥,這是什麽?”


    何淵近日已經習慣了晌午過後霍斯遠便會到院子裏來找他,於是到了時辰就自己拿著小板凳坐在牆根處等著他來。霍斯遠來的時候見那小呆瓜老老實實坐在小矮凳上盼著自己來,便把那一捧果子遞過去讓他用衣裳兜著,自己抱著他足尖一點,坐到老地方去。


    何淵略微抬著小臉,問道:“這能吃嗎?”


    霍斯遠側身倚在樹幹上,伸手拿來一個在衣服上隨便蹭蹭,咬了一口,“能吃,林子裏的野果子,甜著呢。”


    何淵也拿起一個,在褲子上蹭了半天,小小地咬了一口,隨後一對眼珠又變得亮閃閃的,“哇——”


    霍斯遠登時笑了,“冒傻氣。”


    話往迴說霍斯遠當時也不過就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換到別人家還正躲在爹娘懷裏討糖糕吃呢,隻不過命裏沒帶那份運氣,早早失了那份孩子天性罷了。何淵恰跟他相反,身上滿滿都是天真的稚氣,心思也單純,笑起來的時候永遠都是發自真心,笑容很有感染力。


    所以霍斯遠喜歡他,樂意帶著他玩。


    隔日何淵便悄悄摸摸的從身後拿出個小油紙包,那股子香味霍斯遠隔老遠便聞到了。


    那是霍斯遠吃過的最好吃的一個豬蹄兒,他打從記事起便跟著他師父在山上,哪能吃過這鹵味,肉倒是吃得不少,可那都是山間獵來自己烤了吃的,味道和這怎麽能比。


    何淵平日裏最不愛吃的就是豬肉,包括豬身上的那些個東西他都不愛吃,實在是整日對著它們提不起興致來。於是吃飯的時候他便有意把豬蹄留了下來,拿了油紙包好,等著霍斯遠來。


    這一個豬蹄兒是徹底把霍斯遠收買了,他當時哪能想到這孩子是真的不愛吃,隻當他是從自己口中省下來留給他的,心中自然有些感動了。那天不管何淵怎麽說他不吃,霍斯遠還是硬生生喂了他半個。


    也不知是不是霍斯遠吃相太誇張了,勾得人也跟著犯饞,何淵還真的覺得這豬蹄沒平日那般膩人了。


    從此二人就因這豬蹄結下了難分難舍如膠似膝的……不解之緣。


    “遠哥,你爹娘呢?”何淵這樣問。


    霍斯遠淡淡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是河裏長出來的,沒爹娘。”


    “河裏?”何淵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笑了,脆生生地道:“遠哥你騙我!”


    “我可沒騙你,”霍斯遠聳肩,“我都沒見過我爹娘,我就跟我師父一個老頭子一起生活,可是老頭子現在也不要我啦,升天了。”


    霍斯遠向上指了一下,嘴角扯起一抹略帶嘲諷的笑來。


    何淵突然覺得遠哥似乎是不太開心了,他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問得一點都不好。那時他還小,這種情況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能伸出一隻小爪子用掌心碰了碰霍斯遠的腦門。


    小爪子五個手指頭都張開,輕輕地用掌心在他額頭上碰了碰。


    霍斯遠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麽,愣了一下,小掌心微微有些涼。好像……就好像在他原本灼熱焦躁的心上冰了一下,竟是說不出來的清涼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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