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瞬,她又一次看到了男子眼中悲憫的眼神,不禁讓她想起了聖保羅大教堂裏的十字架——那是她還是人類時,第一次參拜的教堂。巨大的十字架懸掛在教堂中央的高台上,而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那的確是很久遠的迴憶了,久到她已經記不清那個為自己洗禮的、慈祥的主教,久到她還像父母兄弟一樣,懷著一顆聖潔而虔誠的心。


    然而,她的父母兄弟早已經消亡在了時間的長河中,隻剩她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靠著人類的鮮血,苟延殘喘地活在人世間。吸血鬼的身體是沒有溫度的,隻有人類的鮮血才能給他們慰藉,讓他們懷念起自己曾經是人類的歲月,那些曾經真摯友誼和戀情,還有耶穌基督悲憫世人的眼。


    此時此刻,埃德加的目光卻仿佛和那十字架上的聖子重合了。他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她,卻令她渾身顫抖。


    為什麽,明明隻是個來自地獄的墮天使,卻能有那樣的目光?


    為什麽,大家明明經曆了大同小異的苦難,自己隻能匍匐在地獄,而他卻敢於背棄黑暗之主……?


    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如此特殊;讓我心生殘忍和妒忌,恨不得啖你血肉,親自取你的首級!!


    一年四季,加州的夜風總是分外寒冷,而從來不會為溫度所打動的女吸血鬼忽然覺得周身寒戰。雪白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環上了肩膀,卻給不了自己一點慰藉,因為她的手臂本來就是冷的。


    “可憐的女人。”他俯視著她,淡淡地敘述著,語氣也帶著憐憫。而黛拉卻沒有再激動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麽……”


    “因為你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埃德加蹲下身,伸出手指了指心髒的位置。


    他曾經為了祖國而活著,因此他毫不猶豫地參軍,最終死在了諾曼底登陸戰役。他也曾經為了愛情活著,因此他放棄了做為人類的身份,加入了血族,但是他的情人死了。沒有了活著的目標,他也死去了,但是他終究還能可以活下去,因為他遇到了新的人。


    就像瑪格麗特最終遇到了阿爾芒。他愛著她,不因為她是一位聖者,卻因為她是個妓//女,是個不被承認的存在。在燈紅酒綠、衣香鬢影的巴黎劇院,他看到的不是她塵世間的軀殼,不是一具肮髒的身體,而是一個高潔美麗的靈魂。他悲歎於她生時的苦難和死時的聖潔,他祈求她的靈魂能進入天堂;他了解她的悲哀並感同身受,他願意為她付出,哪怕要反對他尊敬的稅務官父親,隻是因為他看到了她的痛苦。


    那是連維多利亞都不能了解的痛苦,因為他不允許她了解。他的痛苦,是她的愛情。他本來可以做為一名光榮的士兵,為國家戰死成為英雄或者烈士,他的靈魂本來能夠永遠地沐浴在聖潔之中,然而他卻愛上了撒旦的女兒,墮落成黑暗的眷族。從此以後沒有了弗蘭德斯,隻有埃德加·巴托裏。


    維多利亞的愛讓他放棄了信仰,而韋慎之卻讓他重新明白了自己所放棄的東西。她用自己的愛將他的靈魂帶入了冥府,而他則將他拽了迴來。


    “你已經死了。”


    “是嘛……那……為什麽你還活著……”她抬起頭,兩行淚痕如同血跡,“為什麽,明明維多利亞已經死了……明明你的戰友也已經死了……你的父母友人……也都已經死了。”


    “終有一天,我也會死的,但是並不是以你這樣的形態。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人,沒有能力承受太多的變動,更遑論那些時代變遷、生離死別。如果將我拉出黑暗的人也終將死去,那麽我會追隨他。無論我的靈魂是進入地獄,又或者意外地進入了天堂,我都無怨無悔。”


    這一席話說得深情而不做作,仿佛每一個音符都是從心裏流淌出來的、不加掩飾的。黛拉呆呆地看著他,因為他眼裏那悲憫的神情已經融化,取而代之的則是潭水一樣幽深的情感。棕色的眼睛像是琥珀色的湖水。埃德加說得發自肺腑,而靠在副駕駛座上閉目養神的韋慎之也睜開了眼睛,然後目光十分複雜地看著埃德加的方向。


    黛拉半晌沒有言語。最終,她慢慢地站了起來,纖細的腰身不盈一握,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她取出手帕擦拭著哭花的妝容。


    “為什麽背棄撒旦?”


    “神,代表了聖性,而撒旦則代表了獸性。嚴格來說,我沒有背棄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人的本身就是矛盾的。就像一個連環殺人犯也曾為鄰居剪過草坪,而一個著名的慈善家也會因為商業上的考慮而讓對方的公司破產。你們都說我背棄撒旦,我也承認了,但是沒有人能抗拒地獄七君的召喚,就像沒有人能在天主的聖光之下不為所動。我背棄的隻是血族,隻是巴托裏,隻是害死了維多利亞的人。我又犯了什麽錯,難道……我連為我心愛的女人報仇的權力,都沒有了嗎?”


    “……”黛拉低下了頭。


    “總之就是這樣吧。”埃德加向遠處看了看,已經能看到警車閃動的警示燈,想來警察也應該到了,“你如果還想捉我迴去或者對韋慎之造成威脅,盡管出手。我雖然被封印了力量,但也勢必和你拚個魚死網破。當然了,如果你願意考慮一下我們剛剛所說的談話,我相信你不會繼續站在大總管的那一方的。”


    黛拉還要說些什麽,但是幾輛警車已經開近了,上麵下來了三個警察。韋慎之當時隻是報警說“汽車在高速公路邊拋錨了”,因此他們也隻帶了一輛拖車,卻沒想到還有一輛奔馳,幾乎被“撞擊”得不成樣子?!


    “哦老天,這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這樣的。”埃德加對他們說,“我和我的舞伴——就是這位小姐,剛從一個宴會上離開。因為路上沒有人,我們決定兜兜風,開得就有點快了,並不知道這位先生的車拋錨了——他沒有打車燈,因此便沒有注意。等我們發現到前麵有三腳架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我趕緊往右邊狠打方向盤,但還是撞到了這位先生的車玻璃,而我們的車就狠狠地撞在了欄杆上。”


    大個子的黑人警察看了看奧迪車玻璃上明顯的碎裂痕跡,又看到欄杆凹陷下去的一塊,目光敏銳地注意到韋慎之的手臂:“您受傷了?”


    韋慎之疲憊地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笑了笑:“黑燈瞎火的,車燈又壞了,我一不小心跌下去了,被樹枝什麽的東西劃傷了吧。”


    “您需要立刻治療。”黑人警察如是說著,交代他的同僚處理這出交通事故,並堅持將韋慎之送到衛生所。韋慎之沒有拒絕友好的警察,便上了車跟他走了。那位警察先是把他送到了衛生所,將受傷的胳膊包紮得像是骨折一樣後,又堅持把他送迴家。


    韋慎之十分感激,邀請對方進來坐坐,然而那位警察卻拒絕了。他隻是說道:“還希望您幾天後來警察局一趟,我們需要做一下記錄。對了,您是否決定追究那位先生的責任?他在夜路‘飆車’,其行為本來就已經觸犯了法律。如果您決定追究,他可能會被扣上‘交通肇事’的罪名。”


    韋慎之一聽這還得了,趕緊拒絕了,並把錯誤都往自己身上扣,卻不知現在警察局裏的埃德加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黛拉做為無辜人士隻是被安置在了一邊。美麗的臉上都是淚水的痕跡,大家也隻當她是受了驚嚇才哭了。


    警察局裏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事故雙方都認為是自己的錯,於是便安排他們私下解決。但是,他們還是很不手軟地扣了埃德加好多的錢,誰叫他帶著女伴夜路飆車。


    韋慎之有些睡不著覺,腦海裏迴蕩的全是埃德加那幾句話。天可明鑒,他根本沒有埃德加說的那麽偉大。他曾經認真的考慮過這個問題:如果自己隻是一個普通人,如果自己的祖母不是陰陽師,如果他不是從小就見識過這些“靈異”事件,他是萬不可能接受自己的至交好友是個吸血鬼,更別提和對方發展什麽超越了友誼的感情。


    說真的,他有些不能理解埃德加。到底是怎樣的妄想症才能讓他把自己看成將對方從黑暗的沼澤裏拉出來的人?他真心隻是喜歡他,又對靈異事件沒什麽偏見,也不覺得性別是該橫亙在愛情之間的東西。更何況埃德加為他做了那麽多,他愛上他也實屬常情。如果埃德加真的那麽想,而自己又給不了他期待的感情……


    越想越睡不著了,韋慎之決定明天就給某人攤牌,擺明態度。實在不行,那也隻能好聚好散——


    ——不行!


    說好的要幫他報仇雪恨,讓那些傷害過他和維多利亞的人付出代價,怎麽能在這種時候因為這個原因就放棄呢!更何況,一向堅持“緣起緣滅、好聚好散”的韋經理竟然發現自己似乎無法做到一刀兩斷!


    於是他想好了:即使埃德加自己給不了那種他想要的感情,他也不能放手,不能讓埃德加把自己甩了!


    為了防止自己被甩,要加倍地對埃德加好呀!


    於是他立刻掏出手機給對方發了條短信:‘你那邊解決的怎麽樣,需要我幫忙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終於迴複了一條短信:‘……明天來警察局贖我吧……對了,你手頭有兩萬美元的現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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