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


    “討賊檄文?”


    衛滿朝鮮國都,平壤城。


    看著眼前,那名衣衫攔路,滿麵風塵,混身上下都透露出疲憊的武士,衛滿隻強自鎮定的伸出手,結果那張明顯沾有血斑的‘白’絹。


    但在接過白絹之後,衛滿的注意力,卻幾乎沒有片刻,放在絹布上那封‘討賊檄文’上。


    此刻,衛滿的關注點隻有一個。


    ——這麵絹布之上,寫的是‘討賊檄文’,而不是戰書!


    說來這‘檄文’和‘戰書’的詫異,就不得不提到自春秋之時,興起於天下列國之前的‘君子之戰’。


    在彼時,華夏無論是內部征討,還是對外征伐,都有幾項必須要遵守的規定,或者說潛規則。


    如開戰之前,必須向敵方發去宣戰書,道明己方將派出多少兵馬,於何時、何地發起進攻;


    若不如此,便會被天下指責為‘不宣而戰’,有悖君子之戰。


    而收到戰書的一方,也必須盡快做出決定:應戰,還是求和;


    如果是求和,那就應該在開戰十五天之前遣使,向開戰方乞和;若是應戰,則需要按照戰書上所指定的時間,將軍隊開進預定的戰場。


    這,便是‘戰書約戰’。


    在雙方都按時抵達戰場之後,雙方還需要進行交涉,商討具體的開戰時間,如某月某日什麽時辰;


    而到了真正開戰這一天,即便約定的開戰時間已到,雙方都必須保證:在敵方列隊完畢之前,不首先發動攻擊。


    這,則是‘不鼓不成列’。


    戰前如此,戰後的規矩,那也是不勝枚舉。


    如‘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便指不攻擊負傷者,且不俘虜頭發斑白的老人;


    又如戰場之上,若是碰見敵國的君主,非但不能對其發動攻擊,反而要恭敬的整理著裝,下車下馬,對這位敵國的君主行禮致意;


    再如‘禮不伐喪’,則指敵國君主死去,亦或是遭遇洪澇災害時,不能對其宣戰等等。


    到現如今的漢室,雖然這些曾存在於華夏大地的‘君子之戰’,都已被某個孫姓兵法大家破壞的一幹二淨,但也還是有其中幾項,至今都還潛移默化的影響著華夏文明;


    甚至在未來上千年的歲月裏,這僅存的幾項關於‘君子之戰’的默契,也都仍被華夏民族恪守。


    ——如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以及:師出有名。


    這,便是華夏曆史上,‘戰書’的由來。


    與之相比,‘檄文’的出現卻更晚,時代也更靠後,屬於當今世界的‘新鮮事物’。


    按照現如今,天下所公認的史料記載,華夏曆史上出現的第一封‘檄文’,距今也才過去不到十年;


    ——漢七年,自立為西楚霸王的魯公項羽,在垓下兵敗之後逃至烏江畔,彈盡糧絕,無奈自刎身亡。


    在項羽死後,為了使天下盡快恢複平定,漢王劉邦便發布檄文,向天下人宣示華夏文明再次統一,天下‘傳檄而定’。


    而此刻,衛滿正捧在手中的,便是有漢以來,甚至是整個華夏文明史上,第二份被稱為‘檄文’的文體。


    尤其是這檄文前,加上了‘討賊’二字,則更是讓衛滿一陣倉皇失神,不知該如何是好······


    “討賊······”


    “討賊·········”


    “寡人,便是這數典忘祖,效身胡蠻,披發左衽,率獸食人之賊············”


    神情呆滯的發出幾聲呢喃,衛滿的麵容之上,便悄然湧上了一抹極盡扭曲的苦笑。


    在此之前,衛滿從不曾想到過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意味著什麽。


    ——在東渡浿水,祈求箕子朝鮮收容時,衛滿想的,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待後來萌生不軌之念,並一舉顛覆箕子朝鮮社稷時,衛滿所考慮的,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在被長安嚴辭勒令歸還平壤,並不再攻伐朝鮮君箕準時,即便衛滿派人和匈奴人搭上了關係,衛滿腦海中,也從未曾生出‘數典忘祖’,自甘墮落為蠻夷的想法。


    ——衛滿命部下衣胡服、開左衽,都隻是為了掩人耳目,避免引來漢室得注意而已!


    甚至在某些時刻,衛滿還會生出‘我比故主臧荼的兒子臧衍好多了,起碼沒有直接跑去草原’的想法,並為此沾沾自喜。


    但此刻,看著手中捧著的這份討賊檄文時,衛滿心中所有的僥幸,以及往日對自己的欺騙,都在頃刻之間化為泡影。


    華夷之防,並不在於是否投胡,而恰恰就在於衛滿往日沒在意,或逼迫不在意的那些細節之上。


    即:衣衽向左開還是向右、頭發是束起還是披散,以及,是否與野蠻劃清界限······


    “嗬······”


    “我蠻夷也······”


    “我蠻夷也~”


    “嗬嗬嗬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近乎癲狂的笑聲響起,惹得殿內朝鮮群臣頓時麵麵相覷的看了看左右,最終又無不帶著一種莫名擔憂的目光,望向坐在王座前仰天狂蕭的衛滿。


    “大王······”


    “我!蠻夷也!!!”


    一聲低微的詢問,卻惹得衛滿猛然站起身,麵色漲紅的望向殿內眾人。


    “都聽到了?!”


    “——長安那孺子,說寡人數典忘祖,判漢投胡,甘為蠻夷也!!!”


    神情激動地說著,衛滿不忘揚了揚手中那封‘討賊檄文’,旋即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將那絹布扔到了地上。


    正當殿內群臣憂心忡忡的轉過身,與身旁的人交換眼神的時刻,衛滿終是深吸一口氣,旋即目光猩紅的在麵前的長案上狠狠一拍!


    “即為蠻夷,寡人,便也不必再顧著那些虛禮!”


    “——傳寡人王詔!”


    淒然一聲厲喝,殿內眾人趕忙將身杆一直,齊齊注視著擬詔禦史快步上前,攤開手中竹簡。


    就見衛滿又深吸一口氣,旋即滿是激憤的望向殿內眾人。


    “詔曰:狄夷入華夏,則華夏之;華夏如狄夷,則狄夷之!”


    “今吾衛氏朝鮮得以立國,反不為劉漢所敬,已然不再為諸夏之流!”


    “故以此令,昭告朝鮮上下:凡非奴,皆披發坦胸,胡服左衽,習匈奴之言!”


    “自寡人下,有敢違此令者······”


    “族!!!!!!”


    如發狂的毒蛇般,發出這道宣示衛滿朝鮮正式步入蠻夷之列的王詔,衛滿終是再度坐迴王榻,隻目光中,再也不見先前的萎靡,和自甘與蠻夷為伍的苦澀。


    “漢家之兵,今於何處?!”


    一聲粗狂的咆哮聲響起,就見那送迴檄文的男子趕忙一躬身。


    “稟大王。”


    “臣自燕薊啟程之時,關東各地,已有數萬青壯鄉勇雲集燕薊;”


    “及關中大軍,亦已自長安啟程,今,當已東出函穀,直趨燕薊······”


    滿是凝重的給出答案,不等那男子抬起頭,就見長街上的衛滿拍案而起,漲紅的麵龐之上,卻不見絲毫‘理智’可言。


    “好!”


    “甚好!”


    “關中之兵東出函穀,至燕薊,便需十數日!”


    “待至燕薊,再行整兵備戰、東渡浿水,則又十數日!!!”


    “嘿!”


    “待冬雪初降,浿水以東千裏冰封,縱漢所遣盡為精銳,亦難逃兵敗!!!”


    神情癲狂的道出此語,就見衛滿傲然抬起頭,望向朝班左側,那幾位明顯更高大、魁梧的武將。


    “傳寡人軍令!”


    “——盡發朝鮮之兵,又可戰之民丁青壯、刑徒鄉勇,即刻南下!”


    “五日之內,務必兵臨馬韓北境!!!”


    怒氣衝衝的又發出一道軍令,衛滿便一把抓過王座旁,那已又數歲未曾挪動的青銅胄,旋即鄭重其事的戴在了頭頂。


    見衛滿這副架勢,殿內眾人縱是仍有疑慮,也終是被這肅殺之氣所感染,次序直起身,對衛滿叩首一拜。


    “謹遵大王詔諭!”


    領了命,眾人便恭敬的倒行出大殿,各自忙碌了起來。


    ——文官,負責籌措糧餉,動員百姓,阻止刑徒、奴隸;


    武夫則整軍備戰,隨時準備啟程南下。


    對於衛滿的安排,朝鮮眾臣,確實疑惑頗多。


    但多年來的經曆,在這一刻告訴這些已陷於窮途末路的人:衛滿,是眾人最後的希望。


    或者說,在衛滿一掃頹勢,再次展露出強硬的做派之後,眾人已經不願意再去想朝鮮的處境了。


    ——絕境之下,就怕手裏沒有事做。


    因為人沒有事做,就容易多想,想的多了,顧慮的東西也就多了。


    隻要手裏忙起來,顧不上去細想,那絕境,也不過是一時的‘困境’。


    對於這一點,衛滿顯然有著明確的認知。


    隻不過此刻,屹立於平壤朝鮮王殿的衛滿,卻是昂首屹立向西方,幻想起了那張從未曾謀麵的稚嫩麵龐。


    “劉邦於呂雉所生子······”


    “嘿·······”


    “夠毒·········”


    “夠毒啊·············”


    ·


    平壤城內,衛滿還在對著西方,發出‘劉盈真狠毒’的感歎;


    但在長安城內,天子劉盈卻是來到了相府,關注起了第一次考舉的結果。


    見劉盈親身前來,丞相曹參自是親自來迎接,主考官張蒼、副考官陽城延則是在現場監督閱卷。


    得知劉盈的來意,曹參自也不墨跡,帶著劉盈徑直來到了閱卷場地——相府戶檔室外的那片開闊地。


    不出劉盈所料,此次考舉的規模,並沒有形成多麽掌管的閱卷場景;


    ——十數名比千石的閱卷官,幾十名輔佐閱卷的六百石小官,再加監督的張蒼、陽城延二人,便組成了這一次考舉的整個閱卷團隊。


    至於閱卷過程,也並沒有後世那般鄭重其事。


    所有的考卷,都被集中放在了兩個木箱之內,即沒有封訂遮住考生信息,也沒有什麽武裝力量戒備。


    眾人皆俯身於案前,按照標準答案對手中的試卷給出批閱,一張接著一張;


    等案上的試卷都批閱完,就從不遠處的木箱內拿起一摞又一摞試卷,繼續機械化的批閱著,好似一個沒有感情的批卷機器。


    至於那些已經被批閱過的試卷,則會被送到張蒼、陽城延二人手中進行核查,確定沒有問題後,便按照是否合格,分別放進另外兩個木箱之內。


    而此次考舉,劉盈給出的‘合格’線是:隻要方田求積、農民稅後收入這兩題答對,就都算合格。


    隻不過,即便是這樣敷衍的合格線,顯然也還是讓張蒼,在某幾張試卷之上,體會到了劉盈的‘良苦用心’······


    “陛下且看。”


    見劉盈前來,張蒼竟都顧不上見禮,好似終於找到可以一訴苦水的人般,抓起一摞試卷就走上前。


    “此考生,於方田求積一題,竟用加合擬算!”


    “獨此一題,便廢竹紙一十三頁!!!”


    “還有這卷,這卷······”


    “臣難以啟齒,陛下,還是親自一觀為好。”


    麵帶不忿的道出此語,便見張蒼將手中那一摞答卷都遞上前,待劉盈接過,又怒氣衝衝的迴到座位,繼續查閱起試卷來。


    見張蒼這般架勢,劉盈卻也不惱,隻滿是戲謔的與身旁的曹參稍一對視,便低下頭,看起手中的試卷來。


    “問一方田,長寬各二百三十五步,此田積幾何?”


    “答曰:長寬各二百三十五步之田,其積等同於長二百三十五步、寬一步之田,共二百三十五者相加。”


    “故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得四百七十;四百七十加二百三十五,得七百零五;七百零五加二百三十五······”


    看著手中,這張密密麻麻寫滿‘xxxx加二百三十五,得····’的試卷,劉盈隻苦笑著搖了搖頭,旋即悠然發出一聲短歎。


    “五萬五千二百二十五······”


    “嘿!”


    “倒也還真算對了。”


    戲謔一笑,劉盈便將手中那摞試卷遞給身旁的曹參,旋即徑直向不遠處的屋內走去。


    ——劉盈此來,當然不是為了看‘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的無限序列的。


    準確的說,劉盈的關注點,壓根就不在前三道算術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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