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楊離這番話,劉盈麵上無喜無悲,無慍無怒,隻那麽澹然的看著;


    看著楊離目光中的決絕,麵容上的澹然,還有氣質中,那與年紀極為不符的沉著,和古井無波。


    君臣二人就這樣,一個站在禦榻前,一個站在禦階下;


    一個低頭,一個昂頭;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終還是劉盈微微一笑,旋即搖頭歎息著側過身,坐迴到了禦榻之上。


    而禦階之下,楊離也隻會心一笑,斂著笑容,悄然坐迴了殿旁,宛如老僧入定,又似端坐如鍾······


    “不委屈?”


    “斷無。”


    “於朕,無怨言?”


    “絕無怨言······”


    短短數語,劉盈問的沉重,楊離答的澹然。


    但君臣二人都明白: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從今天開始,支離破碎的墨家,將獲得天子劉盈本人的支持;


    與此同時,因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的墨家三係,將獨存秦墨相裏氏一支。


    齊墨上代钜子獨子楊離,將自此成為漢室合法背書的墨家钜子;


    而以任俠聞名的楚墨鄧陵氏一支,將徹底被歸為‘歪門邪道’,便是楊離所出身,以雄辯立足於天下的齊墨相夫氏之墨,也將被劃入‘課外讀物’的範疇。


    除此之外,在未來的數十上百年時間裏,墨家,還將付出許許多多的代價。


    ——墨家百年之內不參政議政,意味著未來一百年,墨家將無法在朝堂之上,獲得除天子本人以外的任何支持;


    墨家士子不受封賞、不位公卿之列,意味著墨家無法通過建立武勳,在軍方、朝堂找到自己的代言人,也無法獲得天下學子的青睞;


    於地方郡縣,墨家之士不為長吏、不行墨規、不倡墨言與民,意味著戰國時期,墨家賴以生存的‘以低層群眾為發展基礎’的剛略,將毫無施展空間;


    凡有士子欲拜師墨家,都需要宗正親自查明底細,再由劉盈親決,更是讓整個墨家的人事權,牢牢掌控在了天子劉盈的手中。


    劉盈很確定:如果同樣的條件,擺在法家、儒家,亦或是如今漢室的執政學派:黃老學麵前,都必然不會被接受。


    尤其是‘十歲之內,凡墨家之士,皆以‘魯班匠工之後’自居,絕不以墨翟之後,以傍己身’,更是無異於逼迫墨家士子,在某種程度上否認師承,欺師滅祖!


    但劉盈也同樣明白:如果墨家真的想要在如今,以及未來的漢室發光發熱,那這一係列苛刻至極的要求,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說白了:作為後世人,劉盈對墨家天然抱有好感;


    但作為擁有數千年曆史視野的封建帝王,劉盈對於墨家,也無比的警惕。


    從積極地方麵來講,劉盈希望墨家的存在,可以打破華夏曆史按照原有軌跡,不要再進入到‘文官、武夫交替治國’的怪圈當中,轉而早上千年,乃至兩千年踏入‘工程師治國’的先進文明階段;


    但從消極的方麵來說,劉盈也不希望墨家的存在,會導致一些極為先進,先進到足以讓華夏文明繼始皇嬴政之後再摔一跤的政治思想,提前降臨在這片尚處於封建帝王統一政權早期的文明身上。


    時至今日,劉盈都仍舊對那句名言記憶深刻。


    ——在絕大多數時候,對和錯,並不是兩個極端,而是兩個階段。


    生而知之、生來正義,總是少數;


    在已知的人類文明當中,絕大多數情況,都是先以‘錯’作為起點,然後試探著朝‘對’的方向摸索。


    就好比後世的青年,從年少無知,到懵懵懂懂,到若有所思,再到大徹大悟;


    又如人類文明從原始部落製,到奴隸製,再到封建帝王製、君主立憲製······


    這樣的過程,便是從‘絕對的錯’,朝‘絕對正確’一點點摸索的過程。


    而墨家的特別之處,就在於身為後世人的劉盈很清楚:華夏文明的終點、‘絕對的對’的終點,正是墨家。


    是墨家所提倡,所追求的那個沒有階級、沒有貴族,兼愛非攻、尚同尚賢,人人平等的理想社會。


    隻不過在兩千多年後,這被稱之為‘**’;而在如今的漢室,卻叫‘兼愛’。


    但為了讓這個正確的結果,在正確的文明階段,於華夏大地結出正確的果實,劉盈必須小心翼翼的將這個答桉一層層包裹起來。


    讓劉盈感到萬般欣慰,和無比慶幸的是:如今的墨家,也恰好有一個足夠出色的話事人,能接受自己‘莫名其妙’的安排······


    “唿~”


    “朕今日之所為,也不知千百年後,後人當如何評說······”


    滿懷惆悵的發出一聲長歎,劉盈便滿是唏噓得昂起頭,望向殿頂那一團團齜牙咧嘴的龍首木凋,目光也逐漸堅毅了起來。


    因為劉盈已經意識到:無論以後,人們怎麽評價這件事,對於劉盈而言,都並不重要。


    劉盈要的,也從來不是在青史之上,成為一個為人稱道的‘好皇帝’。


    相較於華夏民族,乃至於人類文明的未來發展,劉盈個人,實在是有些太過於渺小······


    “嗯~”


    “即卿心意已決,朕,亦無多言。”


    語調滿是鄭重的道出一語,劉盈便昂起頭,滿眼精光的望向禦階下,仍雲澹風輕,坦然而坐的楊離。


    “歲首元朔,朕以諭知少府:於今歲圈設上林苑。”


    朗聲一語,劉盈便稍一抬手,就見一張足有三丈長寬的巨大堪輿,被幾名寺人合力抱入殿中。


    待堪輿被平鋪在殿內,劉盈也自禦階緩緩走下,低下頭,滿意的對堪輿上的‘上林苑’點頭不止。


    “卿且一觀。”


    輕聲招唿楊離一聲,劉盈便抬起手,在眼前的堪輿上掃了掃。


    “上林苑,起自長安西百裏,以故秦之遺苑、囿、園池為基;東起藍田、宜春、鼎湖、禦宿、昆吾,沿終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瀕渭水而東折,其地廣達三百餘裏;”


    “得渭、涇、灃、澇、潏、滈、滻、霸自苑中過,又日後,當於苑中鑿掘蓄水之沼池。”


    神情滿是振奮的道出上林苑的規劃,劉盈又收迴手,淺笑著望向身旁,正細細打探堪輿的楊離。


    “朕意:於上林苑開官田萬頃,以供失土之民租種;又遷少府軍工、冶鐵等諸司,於上林苑避世以事。”


    “及往昔,因父死王事,而為朕所親眼之英烈遺孤,亦養於上林。”


    “待日後,國朝有後,儲君繼立,便當以此‘孤兒軍’為肱骨,又於上林結識天下豪傑,以豐其羽翼······”


    聽著劉盈這番細致的解說,楊離之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隻目光仍死死釘在腳下的巨大堪輿之上,一刻都不願移開目光。


    “地廣三百餘裏······”


    “開官田萬頃,與失地之民租種······”


    “少府軍工、冶鐵······”


    “英烈之後······”


    “孤兒軍······”


    “儲君···········”


    目光渙散的發出幾聲呢喃,楊離才終是將飛散的思緒拉迴眼前。


    直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劉盈,楊離終還是深吸一口氣,對劉盈緩緩一拱手。


    “陛下但可直言。”


    “——於上林苑之建造事,陛下需臣以何為助?”


    卻見劉盈眉角一挑,滿是詫異的撇了楊離一眼,才嗬笑著側過身,來到禦階最下麵那一層,旋即一屁股坐了下去。


    “於上林苑,卿,無諫言?”


    輕聲道出一語,劉盈不忘笑著伸出手,朝眼前的堪輿指了指。


    “上林苑地廣三百餘裏,又即為‘苑’,便必有供朕,即王族公公狩獵之所、與朕下榻之行宮。”


    “如此大興土木、靡費國財之時,於墨家三表之法,便無有違之處?”


    發出這意味深長的一問,劉盈便將上半身往後一仰,用手肘撐在上幾階禦階之上,好整以暇的打量起了楊離。


    墨家三表之法,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就是三句話:


    ——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有本之者,意謂有曆史經驗左證;


    有原之者,意謂有現實評價左證;


    有用之者,則謂有實踐後的效果左證。


    簡單來說,就是某件事,有沒有曆史左證其正確性、有沒有客觀事實支撐其必要性,以及,有沒有現實實踐結果,左證其正義性。


    也正是在此基礎上,墨家從‘三表之法’中,衍生出了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節用、節葬、非樂、天誌、明鬼、非命等十大思想核心,以及針對墨家士子,即‘墨者’衣不得錦、足不附履、身無餘財的個人生活作風要求。


    因為按照‘有本之者’,即曆史經驗作證的角度,春秋戰國數百年的征戰,讓天下百姓受盡了苦難;


    為了讓天下百姓不再被戰火所荼毒,不再因無休止的戰爭而流離失所,墨家才提出了‘兼愛非攻’的思想觀點:不要再打啦~大家都和和氣氣的不好嗎~


    至於尚同尚賢、非樂非命,基本也都是同樣的情況。


    所以在劉盈看來:自己想要大費周折,去建造一個明麵上隻供給皇室圍獵遊玩的皇家園林,顯然是違背墨家的‘三表之法’,尤其是墨家思想核心中‘節用’的提倡的。


    ——既然是建造,那就必然逃不過一個‘大興土木’的指責,再加上林苑方圓數百裏的規模,便絕對和‘節用’沾不上邊。


    再者,按照墨家的三表法,皇帝建造一座規模宏大的皇家園林,無論是從曆史經驗、客觀事實,亦或是實踐結果,都顯然不能算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即便劉盈明確提出:上林苑還將設立官田,以作為破產農民東山再起的舞台,也同樣無法改變這個現實。


    原因很簡單。


    ——上林苑,是‘苑’。


    即是‘苑’,那上林苑的主要作用,就必然是供人遊玩享樂的皇家園林。


    劉盈很確定:一切有關‘玩樂’的東西,都不大可能符合墨家的‘三表法’。


    所以此刻,劉盈非常的好奇:對於上林苑,身為墨家最後希望的楊離,究竟是個什麽看法。


    聽聞劉盈此問,楊離顯然也聽出了劉盈話中暗含的深意。


    淺笑著抬起頭,見劉盈又對自己鼓勵一笑,楊離才再度側過身,重新望向了地上那張足有三張長寬的巨大堪輿。


    “陛下問臣:上林苑,可合墨家三表之法?”


    輕聲發出一問,楊離便苦笑著搖了搖頭。


    “縱陛下怪罪,臣亦不得不言;”


    “——凡大興土木,而利不及於民、靡費鋪張,而宜不便於民,又非天下士農工商皆可取用之物,則皆不合吾墨家三表之法······”


    “陛下言:上林苑當開官田萬頃,以供失地之民租種;然上林苑地廣數百裏,田畝萬頃,反隻得容民萬戶······”


    “又陛下言,將遷少府軍工、冶鐵諸司事於上林,則少府之匠,便當過半久居上林。”


    “如此說來:於上林苑租種官田之佃農,尚不比少府諸司匠人之十一。”


    說著,楊離又指了指堪輿上的幾個三角。


    “又臣觀此堪輿,行宮、苑囿、園池林立,更有圍獵之場足百裏······”


    說到這裏,楊離隻僵笑著搖了搖頭。


    片刻之後,卻見楊離又笑著側過身,再度望向劉盈。


    “然縱如此,於上林苑,臣,亦無言其不妥。”


    “其一者,吾墨家與陛下有約:百年之內,吾墨家不參政議政,不言朝政之非。”


    “故於陛下之命,臣及墨家諸士,皆絕無非議,隻謹奉詔······”


    “二者······”


    說著,楊離不忘澹笑著對劉盈一拱手,旋即滿懷感激的起身望向劉盈,手指卻指向身旁的堪輿上,那一處極為不顯眼的角落。


    “陛下之意,臣大致明白······”


    “陛下欲使日後之儲君,於上林廣結天下豪傑,又設墨苑於上林······”


    話說一半,楊離終灑然一笑,旋即鄭重其事的正過身,再對劉盈一拜。


    “敢請陛下示下;”


    “——於上林苑之建造事,陛下於臣,欲作何囑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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