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曹參再度陷入思慮之中,劉盈的嘴角之上,不由揚起一抹細微的笑意。


    如果是前世,曹參來這麽一出‘你爹讓我來跟你商量商量這事’,那劉盈說不定還真會傻乎乎的‘大放厥詞’,順便掉進曹參設的套裏。


    但經過前世那幾年的‘愛恨情仇’,得以重頭來過的劉盈,早就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小孩子了。


    換而言之:今日這場對話的意義,此時的劉盈,實在是太清楚不過了。


    表麵上看上去,這一切,似乎都顯得那麽的合理——天子劉邦抱病,丞相蕭何老朽,太子劉盈年幼監國,‘準丞相’曹參接班在即。


    在這個皇位、相位同時處於交接階段的時間節點,‘病重臥榻’的天子劉邦和‘年老不能視政’的丞相蕭何,將朝中九卿出缺的位置交給劉盈、曹參二人商籌,似乎是題中應有之理。


    按照常理來說,九卿大半出缺,似乎也確實需要盡快落實補充,以免朝堂政務受到影響。


    但實際上,這件事離藏著的門道,卻讓劉盈花了整個前世,才達到堪堪能看透一二的地步······


    首先,單從就事論事的角度上而言,這件事的最外層,是劉邦、蕭何二人,對劉盈、曹參這兩位繼任者的考驗。


    即:準天子和準丞相,究竟有沒有足夠的能力,在未來穩穩掌控朝局?


    這一點非常好判斷。


    如果自信能在未來掌控朝局,那劉盈、曹參二人,都會選擇最穩妥的方式,來處理這次大規模的九卿任命。


    這也正是劉盈方才,建議‘以曾經的九卿官複原職’,來答複曹參的原因。


    ——曾經擔任九卿的人官複原職,無疑最為穩妥,也能最大程度避免‘新官上任’所帶來的一些負麵影響。


    反之,若是沒有在未來掌控朝局的自信,那在這次任命中,劉盈、曹參二人就會試著往朝中摻沙子,安插班底,以保證未來能有足夠的勢力。


    好比劉盈,雖然暫時還不敢在衛尉這樣的敏感位置動心思,但也很可能會在廷尉這樣不算敏感,但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定話語權的位置,安排上自己的肱骨心腹。


    反觀曹參,作為未來的‘百官之首’,卻並不方便在九卿的人選上發表看法。


    這也是今日,曹參擺出一副‘我不提人選’的架勢的原因。


    ——蓋因為對於丞相而言,九卿,就是丞相掌控朝局的觸手,也正是因此,丞相本人往往就需要在九卿的任命人選上保持沉默,以避‘擅權’之嫌。


    所以,如果曹參沒有在未來穩穩掌控朝局的信心,那曹參的注意力,就必然會放在自己未來的保留地:相府。


    安排自己人擔任要害位置,曹參自然是不敢;但將一些明顯不會對自己予取予求的‘刺頭’挪個位置,對曹參而言,自也是不在話下。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


    ——曹參自認為未來,自己無法完全掌控朝局,而自己的相府,又有計相張蒼這樣的‘刺頭’。


    這種情況下,曹參就可以來一出反向操作。


    比如在此次大規模九卿任命中提一嘴:計相張蒼大才,可堪九卿之職。


    這樣一來,張蒼就大概率會被‘升’為典客、奉常這樣的清閑九卿,曹參也可以快速整合相府,再將全部注意力放在朝堂之上。


    而就目前,劉盈、曹參二人給出的反應來看,很顯然:君臣二人對未來掌控朝局,都有十足的信心。


    或者說,即便沒有這個信心,二人心裏也明白:在這場考驗中,自己應該給出怎樣的表現,才能讓天子劉邦、丞相蕭何安心。


    而‘考驗’,還隻是這件事最外層的政治含義。


    再向裏一層,便是試探。


    作為天子的劉邦,需要通過這樣的試探來確定:在自己駕崩之後,身為繼任者的劉盈,究竟是會以‘穩定’作為政權交接的首要任務,還是以‘效率’作為主要原則。


    對於劉邦確實有這層用意,劉盈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曹參方才已經明確說明:此次大規模的九卿任命,劉盈、曹參二人隻是‘商量過後給出人選’,至於最終的結果,還是要天子劉邦親自拍板。


    這,就是政壇極為常見的‘保險鎖’:決議權,我給你們‘議’的權力,但‘決’的權力,我還是要放在自己手裏。


    如果‘議’的結果讓我滿意,那我就‘從善如流’,大家相安無事;可如果我不滿意,那不好意思,我就要獨斷乾坤了。


    劉盈是被老爹試探‘會不會急於求成’,而蕭何對曹參的試探,則更複雜一些。


    作為現任丞相,蕭何需要確定曹參是否堪當大任;但作為一個肉體凡胎的‘人’,蕭何,自也難免逃離一些世俗。


    畢竟人亡政息的悲劇,是每一個政治人物的噩夢······


    除了最外層的考驗,以及稍深一層的試探,此事,還有一層深意。


    ——判斷。


    在這一點上,劉邦、蕭何二人的目標一致:判斷劉盈、曹參這對‘搭檔’,是否有相互配合的默契。


    如果有,那曹參、劉盈二人給出的人選,大概率會完全相同,甚至直接是二人聯名遞上同一份名單;


    可若是二人有‘不和’的征兆,那劉邦很可能會受到兩份截然不同的名單。


    但對於這層考驗,劉盈卻並不很擔憂。


    蓋因為這個‘判斷’的結果,並不會影響到劉盈。


    ——如果劉邦、蕭何的判斷結果是‘劉盈、曹參有默契’,那自是相安無事;


    即便判斷結果是‘沒有默契’,甚至有不和的征召,那也不可能動搖劉盈已經穩如老狗的儲位。


    所以,在這個層麵上,曹參需要給出更完美的答卷,來確保自己不會被臨時替換。


    結合這此間種種,曹參這才給出了一副‘我不說話,你是太子,你說啥是啥,我就做個傳話筒’的架勢。


    但劉盈也確信:此刻還在自己麵前裝孫子的曹參,等到了老爹麵前,必定會為了彰顯自己的‘擔當’以及專業能力,而對劉盈的人選進行全方位無死角的分析,並給出自己的意見。


    ——畢竟,曹參嘛,典獄長(獄掾)出身,挑別人的毛病,很專業。


    曹參一副‘我暫時裝孫子’的架勢,劉盈一副‘我穩如老狗,絲毫不慌’的姿態,這場對話的核心部分,便算是得出了結果。


    按照曹參先前的預想,此次對話到這裏,便基本可以畫上句號了。


    但讓曹參隱約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劉盈,似乎也給自己下了個不大不小的套······


    “呃······”


    略有些遲疑的沉吟片刻,又悄悄打量一番劉盈的神情,見劉盈麵上,依舊掛著那謙遜、嚴肅,又無比虛偽的神色,曹參終還是試探著開口道:“呃······家上。”


    “今朝中九卿,少府、太仆、郎中令皆有任命;”


    “依家上之意,衛尉、廷尉、奉常三者,當由故任者複任之;”


    “又典客、宗正,可暫罷設······”


    語帶孤疑的說著,又盯著劉盈看了好一會兒,終還是沒能看到劉盈‘驚醒’,隻能是疑惑的對劉盈稍一拱手。


    “既如此,治粟內史一職······”


    “依家上之意,該當如何?”


    滿是孤疑的發出一問,待曹參抬起頭,卻發現劉盈的麵上,悄然湧上了一抹曹參最不希望看到的得以笑容······


    “平陽侯意下如何?”


    嘎嘣!


    劉盈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清脆的磨牙聲響起,使碩大的鳳凰殿,頓時陷入一陣漫長的詭寂。


    看著曹參頃刻間陰沉下去的麵容,劉盈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也是愈發趨於實質······


    “自有漢以來,吾家雖名曰‘王天下’,然關東列國,多為異姓諸侯之土;”


    “故往昔,關中常有戲談:天下之,關中也;漢相者,內史也。”


    “亦因此故,自父皇還定三秦之時,便從不曾任‘治粟內史’一職;關中之事,盡由蕭相國全掌。”


    “及今······”


    慢條斯理的說著,劉盈望向曹參的目光中,也是愈發帶上了審視之色。


    “今關東異姓而王者,獨遺長沙王吳臣一人;更前時,父皇於功侯貴戚斬白馬而歃血誓盟:非劉氏,不得王;不如約,天下共擊之。”


    “如此,待日後,關東列國,便當為宗親諸侯、郡縣並行。”


    “日後之丞相,亦無獨掌關中事,而不顧關東之理······”


    說到這裏,劉盈便笑著擺了擺手,笑道:“此,亦不過孤之淺見,稍試言與平陽侯,以‘共商’之。”


    “不知依平陽侯之意,吾漢家之治粟內史,可已至當任之時?”


    “若當任之,治粟內史,又當任之以何人?”


    語調沉穩的發出這最後一問,劉盈便笑著低下頭,抓起手邊的茶碗,借著抿茶的功夫,在暗地裏幸災樂禍了起來。


    ——在前世,劉盈可是被曹參這招‘雙麵人’,害的一輩子都沒抬起頭!


    劉盈尚還記得,在前世,曹參也大概是這個時間重迴長安,擔任禦史大夫。


    在彼時,天子劉邦、丞相蕭何或許也曾評估過曹參。


    隻不過當時,劉盈什麽都不懂,隻當是老爹在給自己培養班底,對曹參可謂是交根交底,就差沒明說自己是穿越者了!


    結果曹參可倒好,在劉盈麵前是貫徹如意‘啊對對對’‘啊好好好’,迴過頭,在劉邦麵前就是兩句‘太子年幼’‘太子純真’‘暫不可堪大任’······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劉盈前世,直到老爹劉邦駕崩,都沒能拿到兩枚玉製虎符中的其中一枚!


    ‘太子暫時還是個愣頭青,不能掌權’,也自此逐漸成為了整個朝堂的共識。


    而這一世,當曹參再次在自己麵前‘啊對對對’‘啊好好好’的時候,劉盈的心中,卻對曹參湧現出了無限惡意。


    ——你不是喜歡做雙麵人、喜歡‘後發製人’嗎?


    那我就逼你開口!


    老爹、蕭何都還在,誰做下一個丞相還兩說,我看你還敢不敢做縮頭烏龜!


    很顯然,劉盈的反應,完全出乎了曹參的預料。


    準確的說:劉盈這番舉動,比曹參預想中最糟糕的結果,都還要糟糕不止一點半點······


    毋庸置疑的是:曹參的盤算,幾乎沒有一絲一毫逃開劉盈的火眼金睛。


    但對於此時的曹參而言,劉盈出乎預料的‘成熟’,倒還尚在其次。


    目前最關鍵的問題在於:作為‘準丞相’,曹參無論如何,都是不能對‘內史是否應該任命’這一話題,發表任何看法的!


    首先,作為蕭何的繼任者,如果曹參表示‘應該任命內史’,那就是承認自己無能。


    ——蕭何都能自己‘兼任’內史,你曹參怎麽就不行?


    不管為什麽不行,隻要不行,那就是你曹參不行!


    可若是表示‘不應該任命內史’,那曹參就又會落入另外一個怪圈。


    ——蕭何不任命內史,那是人家厲害,而且可靠;你曹參都還沒做丞相呢,就想把內史扒拉進自己碗裏,全掌朝堂的同時,還要把關中攥在手裏?


    嘿!


    這將來,主少國疑的,你一個德高望重的丞相,還威壓朝堂、手握整個關中······


    你想幹什麽?


    所以,早在得到劉邦‘商量一下九卿任命’的指令時,曹參就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絕對不能提內史!


    但偏偏劉盈也不提內史,這就讓曹參,頓時陷入了非常尷尬的境地。


    ——得了天子劉邦‘商量九卿任命’的指令,那曹參,就肯定要把所有位置的商議結果帶到劉邦麵前。


    可劉盈不提內史,或者說不經意間‘漏掉’了內史,就隻能由曹參開口‘提醒’。


    這下好了。


    不提醒可倒好,一提醒,問題又被劉盈像踢蹴鞠一般,原封不動得踢迴給了曹參:平陽侯覺得該怎麽辦?


    被劉盈的‘透視掛’冷不丁一偷襲,曹參一時間陣腳大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正是在曹參躊躇兩難之際,劉盈的一番話語,終是為一場跨越前生今世的‘恩怨’,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平陽侯得父皇信重,更蕭相國親言‘可繼為漢相’,於朝政之事,總當有些己見?”


    “若不如此,待來日,平陽侯身漢相之貴,食丞相萬石之祿,豈不有負父皇之信重?”


    似是毫無惡意的道出此語,就見劉盈淺笑著起身,望向曹參的目光中,卻隱約帶上了一抹出奇熱烈的暢快。


    “須知縱父皇,亦不敢聽信腐儒‘垂拱而治’之謬言,而寧不為此僚口中之‘聖天子’。”


    “平陽侯身徹侯之爵,食邑萬餘戶,又起豐沛而從父皇左右,更將任漢相之貴······”


    “——總不至連‘擔當’為何物,亦有所不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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