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王陵這一聲滿含深意的提醒,劉盈的目光中,頓時湧上了一抹複雜。


    治大國若烹小鮮,出自老子的《道德經》第六十章,算是老子,乃至整個黃老學說思想中,極具代表性的價值體現。


    至於這句話所暗含的政治智慧,其實也並不算多深諱難懂。


    ——治理大的國家,就好比烹飪美味的小菜一樣,看上去每一個步驟都平平無奇,並沒有需要特別注意的點,但實際上,就是這每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步驟,才最終匯聚成了美味的菜肴。


    說的再簡單些,就是‘朝堂之上無小事’,但凡是國事,就應該不分大小的謹慎對待。


    而在現如今,以黃老學為執政學派的漢室,一句‘治大國若烹小鮮’,更是有了深層次,且更具哲學性的解讀。


    而這個新解讀的核心,就是循序漸進,把控好菜肴的‘火候’。


    ——始皇嬴政廢分封,究竟是是非問題,還是‘火候’問題?


    在後世,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並不絕對,但在如今的漢室,卻是眾口一詞。


    在如今漢室這些居廟堂之高的元勳朝臣看來,始皇廢分封,就是極為典型的‘想做好菜,卻因為沒把控好火候,導致整個廚房都被焚毀’的案例。


    如此說來,王陵對劉盈這一係列法律條令,給出一個‘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建議,其用意,自也就不言而喻·······


    “唿~”


    想明白這一點,劉盈隻稍唿出一口濁氣,便滿帶著誠摯,對王陵鄭重一拜。


    “望安國侯不吝賜教!”


    ——早在前日,將推恩令、附益法等發令道出口時,劉盈就已經有了‘試探朝堂反應’的打算,並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


    而現在,王陵願意指出這些被曆史所證明過的法律條令,用在如今的漢室所可能引發的‘火候’問題,劉盈自也是喜聞樂見。


    畢竟再怎麽說,被一個開國元勳教育一番,總好過將來盲目的推出法令,從而導致一些令人無法接受的後果·······


    “臣,鬥膽·······”


    見劉盈麵上神情並沒有流露出不愉,王陵暗自鬆了口氣之餘,對劉盈的評價也不由上了一層台階。


    ——不管脾性、能力如何,能聽得進勸諫,尤其是指出自身不足的諫言,單這一點,劉盈在王陵楊離,就已經足以成為一個合格的政權繼承人了!


    心中有了這層評價,王陵也就不再有所保留,將自己的看法盡數擺在了劉盈麵前。


    “前時,殿下偶指諸侯作亂,以致漢祚自耗之弊,又言及推恩、附議等諸法,臣同北平侯,便已猜得殿下之意一二。”


    說著,王陵不忘笑著同張蒼一對視,才將麵容稍一肅。


    “殿下所擬之《推恩令》,狀似可使朝堂不費吹灰之力,而除關東諸侯尾大不掉之虞。”


    “然實則,一不能速見成效,二不得天下人心,三,更於天下,尤於北牆防務不利!”


    語調滿是鄭重的道出此語,王陵的麵容之上,已不見絲毫輕鬆之色。


    “漢立而得王之異姓者八,然今英布作亂而敗亡,日後,漢家於關東,當隻遺長沙王吳氏此一門異姓諸侯。”


    “故殿下之《推恩令》,必當主行於宗親諸侯。”


    “此,便臣言‘不能速見成效’之故·······”


    “——今於關東為宗親諸侯者,得楚王、齊王、趙王三人,又皇四子恆獲封代王在即。”


    “除此四者,梁王彭越已授首、荊王劉賈戰歿,淮南王英布敗走庸城,燕王盧綰亦已有反狀,除其王爵,更不過旬月之事。”


    “待陛下抵豐沛而祭祖,又同殿下共迴長安,朝堂所首當議者,便乃以陛下諸子,王梁、燕、荊,及淮南等地一事。”


    神情嚴肅的道出這番話,王陵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便愈發帶上了些許告誡。


    “殿下試想。”


    “楚王交,乃陛下異母弟,又年過花甲,以《推恩令》行於楚王諸子,尚可分楚國為諸侯者數。”


    “然除楚王,凡關東宗親諸侯,又幾人加冠成人、幾人年壯而得子?”


    說到這裏,王陵不由麵色沉凝的搖了搖頭。


    “陛下諸子,以齊王為長,然縱齊王,亦年不過二十餘,齊王諸子皆或總角之年、或繈褓之中。”


    “若欲推恩齊王諸子而分齊國,至寡,亦當待複三十載,方可成行。”


    “齊王身陛下長子,亦不過加冠之齡,趙王、代王,更或尚未獲封之諸皇子,更多年齒未足。”


    “若欲待其年老而薨,再行推恩以裂諸侯土,恐非三五十載不能成行。”


    “然諸侯勢大之弊,又自何處而得三五十載,以為轉圜之機?”


    說到這裏,王陵將話頭突兀的一滯,低下頭,讓劉盈好好消化一下這些內容。


    ——還有最後一句話,王陵沒敢說。


    當今劉邦年過花甲,身體每況愈下,但劉氏宗親當中,卻仍有不少出身旁支庶脈的成年皇族·······


    就算撇開劉邦的二兄,曾因‘臨戰脫逃’而失去代王之位的劉喜不說,劉氏二代旁支中的劉濞、劉信二人,也絕對不是好相與的!


    是。


    現在劉邦尚健在,劉濞、劉信這兩個侄子,還根本翻不起什麽浪。


    但別忘了:英布此次叛亂,漢室可還折進去了一個荊王劉賈!


    荊地本就曾被當今劉邦,封給了劉賈這個旁支宗親,現在劉賈沒了,荊地,也大概率還是會被封給旁支宗親。


    至於封給誰,那就看‘羹頡侯’和‘劉喜的兒子’,誰能更不被當今劉邦討厭了。


    從‘羹頡侯’的往事,以及劉濞參與此次平叛的表現來看,日後得王荊地的,大概率就是劉喜的兒子劉濞。


    那劉濞,是個什麽樣的人?


    ——曆史上,發生於景帝初年的吳楚七國之亂,便幾乎是劉濞一手掀起!


    這樣的人,能接受劉盈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屁娃娃,推出來的什麽狗屁‘推恩令’?


    拒不奉詔,那都是輕的!


    就怕到時候,這個新鮮出爐的荊王牙槽一咬心一橫,再舉兵作亂,這事,恐怕就沒那麽好收拾了·······


    ——宗親諸侯起兵謀反的鍋,絕對不是剛登基不久,尚未掌控朝堂,且還沒有行冠禮的少年天子劉盈所能輕易背動的!


    道理很簡單。


    劉邦在,宗親都不反,咋你劉盈一上位,就有自家親戚造反啦?


    哦~


    原來是《推恩令》啊~


    那《推恩令》,是誰實施的?


    所以,王陵真正想說的,其實並不隻是‘宗親諸侯都還太小,《推恩令》短時間起不到效果’的問題,而是這個明顯暗含禍心的律令,可能會引發一些宗親諸侯,尤其是那幾個出身旁支,又年輕力壯的宗親諸侯的劇烈反應。


    對於這一點,劉盈理解起來,顯然並沒有花費太大的功夫,隻低頭思慮片刻,便苦笑著點了點頭。


    見劉盈願意接受自己的看法,王陵便繼續道:“其二:乃使天下不滿,以為吾漢家寡恩!”


    “殿下當知,分封之製,乃自商周之時便有,又由來已久。”


    “然縱觀過往千百年,從不曾有‘分封宗親為王,又以此王諸子裂其土’之事。”


    “《推恩令》,雖隻裂諸侯之土而王其諸子,朝堂不奪諸侯之土半寸,然於天下人所見,此事,豈不等同於一農亡,而諸子分門別戶?”


    “民農分門別戶,尚以長子盡得乃父之田,餘子隻得錢、糧稍許,別戶以自力更生。”


    “民如此,諸侯身負王爵,更乃宗親皇族,又怎可均分其產於諸子?”


    “故臣言《推恩令》或使天下不滿,乃此舉,或當使天下民分門別戶之時,諸子得乃父之祡不均而生爭端,亂嫡庶、主次之別。”


    “若如此,吾漢家強幹弱末、廣遷天下豪強於關中之國策,便當有所震搖·······”


    聽到這裏,縱是不願意承認,劉盈也隻能是無奈的笑著一點頭。


    王陵口中的強幹弱末、廣遷天下豪強於關中,似乎和《推恩令》八竿子都打不著關係。


    但劉盈心裏卻非常清楚:王陵的這番話,準確命中的《推恩令》唯一的要害。


    ——均分家產的遺傳模式,對小農經濟社會的打擊!


    強幹弱末,顧名思義,就是強大幹枝,弱化末節。


    說的再清楚點,就是如今漢室所奉行的扶持、保護小地主自耕農階級,以鞏固、強壯‘農本’;打壓大地主豪強階級,以弱化、鎮壓‘商末’。


    而在漢室扶持小地主自耕農階級、打壓大地主豪強階級中極為關鍵的一個政策,就是強製性分門別戶。


    簡單來說,就是通過法律條令,強行要求民間男子成年後自立門戶,以此來避免大宗族,乃至門閥、世家的出現。


    對於這個政策,‘政治成分低劣’的地主豪強階級自然是無法反抗,隻能乖乖把家產分給兒子們,讓他們各自分門別戶。


    但為了確保政策的有效性,尋常的小地主自耕農,也同樣被漢室劃入了強製分門別戶的範圍內。


    這樣一來,無論地主豪強還是自耕農,為了確保家族的傳延,以及家族財富最大程度的保留,就隻能采取‘嫡長子繼承絕大部分生產工具,餘者則分些啟動資金’的方式。


    如地主豪強,必然會將所有的宅邸、店鋪,乃至田畝打包佃戶,同傳給長子,以盡量確保‘嫡脈’的長盛不衰。


    自耕農也差不多,將田畝、宅子全部留給長子,再給其他兒子分幾石糧食、幾千錢,就讓他們出去自己打拚。


    乍一眼看上去,比起‘嫡長子通吃,餘者被掃地出門’的遺產分配方案,顯然是平均分配,更能起到削弱地主豪強的目的。


    但如果真的這樣做,地主豪強是被削弱了,但原本還能勉強存活的自耕農階級,卻會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裏,徹底失去‘自力更生’的能力。


    這也不難理解。


    ——豪強地主家大業大,就算多生了幾個兒子,也有的是遺產給兒子們分,頂多就是一個大富戶,被分成幾個小富戶。


    但自耕農階級,尤其是當今漢室的自耕農階級,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每戶一百畝田’!


    這種情況下,如果不通過‘嫡庶之別’來確保家族傳延,那就很可能發生‘一個自耕農被分成了幾個佃農’,乃至幾個佃奴的慘案!


    與後世絕大多數時代一樣:作為兵役、勞役、稅賦的主要貢獻力量,以及劉漢社稷最堅實的擁護者,自耕農階級,占據如今漢室人口的九成九,乃至更多。


    至於豪強富戶大地主,也和後市大多數時代一樣,隻占很小很小的比例。


    為了削弱全天下加在一起,也才不過幾千家的豪強,就拉著數百萬戶自耕農一起走向毀滅,這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權所能做出來的事。


    所以,為了不傷害到脆弱的自耕農階級,也為了確保‘嫡庶有別’‘嫡長子繼承’等牽連甚廣,甚至牽扯到皇位傳承規則的禮法秩序,‘遺產均分’的方案,絕對不能以任何形式出現在漢室。


    最起碼幾十年內,不能以‘諸侯王’這種身份顯赫的群體、《推恩令》這種國家法律的形式出現。


    這也很好理解。


    ——均分遺產?


    ——那你皇家均分一個我看看!


    ——一個天子位,我看你能幾個人坐上去!


    “唉·······”


    “還是年輕了啊······”


    “就算為了保護嫡長子繼承製,推恩令,也不能這麽早出現·······”


    思慮間,就見王陵又要看口,卻被劉盈苦笑著一抬手給攔了下來。


    “安國侯不必再言。”


    “孤知之矣。”


    “——其三,今朝堂勢小而府庫空虛,北牆縱自保亦尚有不足,若推恩以弱燕、代、趙等諸侯,北牆之於匈奴,便當形同虛設·······”


    見劉盈主動說出自己對《推恩令》的第三點顧慮,王陵隻欣慰一笑,旋即對劉盈稍一拱手。


    “殿下天資聰慧,假以時日,必當為又一明君雄主······”


    聽聞王陵這句恭維之語,劉盈卻滿是落寞的苦笑著搖了搖頭。


    “連《推恩令》的弊端、對當今漢室可能帶來的負麵影響都沒預料到·······”


    “孤,真的能成為明君嗎·······”


    神情苦澀的又一搖頭,劉盈終是恍惚的站起身,對王陵、張蒼二人一拜。


    ——今日一會,劉盈受益良多。


    至於左官令、附益法、阿黨法等諸多限製諸侯割據勢力的法律條令,在最溫和的《推恩令》都被指出‘不適用於如今的漢室’的前提下,也已經沒有了繼續討論下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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