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禦階之上,劉邦眼帶狡黠的望向自己,蕭何也是會心一笑,麵色溫和的低下了頭。


    ——共事這麽多年,這點基本的默契,君臣二人還是有的。


    隻不過,迴想起此番,同時解決‘廢黜三銖錢’‘不讓天子劉邦承認自己施政有誤’之方案的來由之時,蕭何的麵容之上,又稍湧上些許遲疑。


    “恩出於上,失源於下······”


    “嗯······”


    將前日,劉盈隱晦道與自己的話在心中默念一遍,蕭何的神情之中,隻悄然帶上了些許唏噓。


    “是啊······”


    “朝中公卿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


    “若往年,府、庫空虛,又關東亂起不休之時,公卿百官擬得良策,陛下亦不至棋行險著,令鑄三銖?”


    暗自思慮著,蕭何隻麵帶滄桑的自顧自一點頭。


    “確當如是。”


    “縱老夫,亦有獻策不力之處。”


    想到這裏,蕭何終於再次抬起頭,望向劉邦的目光中,隻帶上了一抹決絕。


    “陛下。”


    滿是鄭重的朝劉邦一拱手,蕭何便從座位上起身,又從懷中掏出了另一個布袋,遞給了身旁的寺人。


    正所謂一迴生,二迴熟——不待蕭何開口吩咐,寺人便福靈心至,捧著布袋小跑上禦階,將布袋遞到了劉邦麵前。


    隨著寺人自禦階下小跑到劉邦身側,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在長信殿內響起,惹得劉邦麵色不由又是一擰。


    “又是錢?”


    在心中稍發出一聲驚唿,劉邦便琢磨不定的接過錢袋,卻並未著急低下頭,而是將困惑的目光,撒向躬立於禦階之下的蕭何。


    見蕭何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隻昂起頭,看了眼手中的錢袋,旋即又輕輕一點頭,劉邦才滿帶著疑慮,將這第二個錢袋打開。


    而當這隻錢袋內的錢幣,被劉邦小心取其一枚,並端到胸前之時,劉邦的麵容之上,頓時帶上了些許驚詫。


    “錢······”


    “五銖?”


    孤疑的發出一聲自語,劉邦又撇了眼蕭何,見蕭何依舊是一副淡然之色,劉邦終是深吸一口氣,旋即坐迴禦榻之上,仔細端詳起了手中的錢幣。


    與秦半兩、漢三銖一樣,眼前這枚銅錢,依舊是圓形、方孔,象征著天圓地方。


    錢麵凸攥的文字,則同少府過去熔鑄的三銖錢一樣,於一麵文‘漢興’二字。


    隻不過,在本該文有‘半兩’的另一麵,卻文上了‘五銖’二字。


    也正是在看到這兩個字之後,劉邦才發出了先前那聲驚唿。


    看過正反兩麵的刻字,劉邦稍一沉吟,便將手中錢袋放上禦案,右手捏著那枚五銖錢,左手則從禦案上的三銖錢中隨便拿起一枚,旋即雙手彎曲,將兩枚錢幣稍遞向離眼睛更近的位置。


    隻這麽一對比,劉邦便發現:右手上的五銖錢,外徑與左手上的三銖錢幾乎一致,均為五分,即半寸左右。


    但這枚五銖錢的內孔,卻並不像三銖錢那麽大,看上去,大概隻在二分上下。


    從外徑和內孔的比例來看,這枚五銖錢,似乎更像是枚小一號的秦半兩?


    反觀劉邦左手上的‘漢半兩’,外徑五分,錢內方孔的對角線,卻有將近四分!


    ——這樣一枚‘漢半兩’,與其說是錢幣,倒不如說是指環!


    除了內孔大小的詫異,這兩枚錢的成色,也基本是天差地別。


    ‘漢半兩’自不用說,全然泛著鉛所特有的暗銀色光澤,捏著錢反複對著光線移動,才能偶爾看出些許銅黃色。


    反觀那枚製作精良、銘文清晰的五銖錢,銅黃色光澤雖不如秦半兩那般純粹,卻也大體呈銅黃色,隻色澤稍淺一些。


    至於重量,也不用再去掂量了——外徑與三銖錢一樣大,內孔卻小了近一半一圈,這就足以使得這枚‘銅錢五銖’,達到起碼五銖的重量。


    “嗯~”


    “甚好。”


    “如此大小,較秦半兩稍輕,又較漢半兩更得分量。”


    “成色不比秦半兩之足銅,又稍佳於漢半兩之色不足······”


    “嗯!”


    “如此之錢,當可行於天下!”


    麵帶讚可的點了點頭,劉邦便下意識直起身,待看到蕭何略帶苦澀的麵容,才終於迴過神來:現在,好像不是討論‘五銖錢能不能成為通用貨幣’的時候······


    “咳。”


    “咳咳······”


    略有些尷尬的幹咳兩聲,隻片刻的功夫,劉邦便重新恢複到先前那略有些嚴肅的坐姿,旋即僵笑著捏起手中的五銖錢,對蕭何稍一頷首。


    “酂侯今日獻此錢五銖,乃何意?”


    “莫非當今,天下民所用之錢不雜?”


    聽聞劉邦這聲幾乎稱得上‘明示’的提問,蕭何隻稍低頭一笑,便對劉邦再一拱手。


    “稟陛下······”


    “此錢五銖,非臣所獻,乃太子臨行之時,托請於臣,轉呈於陛下當麵······”


    “哦?”


    蕭何話音剛落,便見劉邦麵帶詫異的將上半身往後一仰,旋即興致盎然的眯起眼角。


    “太子返鄉祭祖,旬月便當得返,又緣何獻禮於朕?”


    麵色溫和的道出此語,又見劉邦淺笑著低下頭,拇指指腹輕撫著手中的五銖錢,似是隨口般又是一問。


    “又為何,太子以此錢五銖,以為獻朕之禮?”


    聽著劉邦意味深長的語調,蕭何自是立刻會議,隻輕笑著抬起頭。


    “太子言:此歸豐沛,路途稍遠,待再歸長安,當乃明歲冬、秋。”


    “然不數月,便是陛下誕辰。”


    “太子恐彼時,為關東之‘道’所阻,便備下此禮,以先獻於陛下······”


    語調平和的指出這枚五銖錢的來由,待劉邦略帶深意的一笑,蕭何也終是斂迴麵上笑意,略有些鄭重的抬起頭。


    “及太子為何以此錢五銖為禮,臣亦奇之,便出口相問。”


    “太子言:昔,陛下念天下萬民苦秦錢之重,又故列國之前甚雜,方令鑄漢錢半兩,以與民便宜;又陛下恐天下錢不足用,更明頒詔諭:許民私鑄錢。”


    “然陛下便宜天下萬民之仁政,竟為別有用心之賊子所汙,使賊子爭相鑄不足重、不足色之劣錢、莢錢,以謀暴利!”


    說到這裏,蕭何語調隻陡然一肅,麵容之上,也已盡是莊嚴。


    “陛下之仁心,為賊子用之於牟取暴利;初為百姓讚曰‘便宜’之漢半兩,今竟已不得信!”


    “更有甚者,有如此之賊二三人,得秦半兩亦或故列國之砸錢,皆熔而得銅,再以一-九之比鑄鉛錢,以損陛下之德!”


    “如此禍亂社稷、損君德之亂臣賊子,實其心可誅,人人得而誅之!!!”


    滿是惱怒的發出一聲低嗬,蕭何甚至不忘擰其眉,在麵前的案幾上重重一拍!


    見蕭何這麽一副‘痛心疾首’的架勢,劉邦都不由嚇了一跳!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劉邦心裏都有些打起了鼓。


    這廝說的‘亂臣賊子’······


    不會就是朕吧?


    帶著這個疑惑抬起頭,見蕭何依舊保持著先前那副義正言辭,勢與‘逆賊’勢不兩立的模樣,劉邦幾乎是不做任何思考,便自然的嗡爾一皺眉!


    “太子所言甚是!”


    “朕鑄漢半兩,本為天下之便宜,不曾想,竟為亂臣賊子所用,以為殘民之具!”


    “哼!”


    毫不帶做作痕跡的悶哼一聲,就見劉邦怒火難遏的將頭別了過去,擺出了一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的模樣。


    對劉邦這般作態,蕭何也沒有感到絲毫意外,隻陰沉著臉一點頭,便繼續道:“臣聞太子此言,亦深以為然,恨不能親執天子劍,瞠目而巡天下,代陛下盡除此等亂臣賊子!”


    “怎奈臣年老體弱,空有一腔壯誌,而不能得行······”


    說著,蕭何不忘適時擺出一副‘真是太遺憾了’的表情,又似是自責般搖頭一歎息。


    而後,蕭何便在劉邦‘勸慰’的目光注視下,將自己從劉盈口中‘聽’來的建議,盡數擺在了劉邦麵前。


    “知臣有此壯誌,太子不忍臣抱憾而終,便試以‘廢錢半兩’之事言與臣。”


    “太子言: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經·係辭下》)。”


    “秦半兩雖足重,然又過重,民用之不便;”


    “及漢半兩,本陛下所鑄之漢錢,怎奈賊子作祟,已失其‘便宜天下萬民’之始效。”


    “故太子意:若欲阻此等亂臣賊子,續鑄劣錢以傷天下萬民,首當其衝者,便乃禁民私鑄!”


    神情嚴肅的道出此語,蕭何麵上便稍帶上了些許唏噓,以及遺憾。


    “陛下許民私鑄,本乃讓利與民之善舉;然陛下之任心,已為賊子用之於殘民、害民。”


    “為使民不複為賊子所殘,陛下縱心有不忍,恐亦當禁民私鑄錢,而使少府專之······”


    配合著蕭何演了好一會兒,見蕭何終於說到戲肉,劉邦終是長舒一口氣,氣質中,也陡然帶上了處理國事時的慎重。


    思慮片刻,劉邦便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認可蕭何的說法。


    ——在‘天子不能認錯’的前提下,直接承認‘朕當初根本就不該允許民間私自鑄錢’,自然是劉邦無法接受的。


    但稍微上點春秋筆法,將其解釋成‘允許百姓私自鑄錢本來沒錯,怎奈賊子利用這個漏洞殘害朕的子民;為了保護子民,朕隻能昧著本心,廢黜這個原本沒錯的製度’,就可以勉強接受了。


    為了增加這個說法的可信度,劉邦甚至可以裝摸做樣的在詔書上補充一句:允許百姓私自鑄錢,現在還沒到時候,等朕把那些別有用心,殘害天下百姓的亂臣賊子鏟除了,再研究鑄幣權的私有問題吧。


    至於以後?


    ——活了這把年紀,劉邦還有多長時間的壽命,可以被稱為‘以後’?


    等過幾年,劉邦兩腿一蹬,‘許民私鑄’的話題,就可以被劉邦一起帶進長陵。


    就算真有不開眼的二貨,問以後的劉盈,甚至劉盈之後的漢天子:什麽時候允許百姓私自鑄錢?那也有的是辦法。


    慫一點的,可以說:朕德薄,不敢效仿高皇帝的仁政,以傷先祖遺德;此事,還是以後再議吧。


    ——‘拖’字訣,可不是官僚首創!


    而在如今的漢室,隻有天子才有資格施行的‘拖’字訣,一般被稱之為:奏折留中不發。


    留中不發,也可以被翻譯成‘拿去當柴火燒了’。


    慫的都有‘拖’字訣可以施展,硬氣的就更不用說了——完全可以直接迴懟一句:三代不同禮,五王不同法!


    反正再怎樣,最終解釋權,也還是在天子手裏。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堂堂漢天子,都已經到了無法拒絕‘許民私自鑄錢’的地步,那劉漢社稷,也基本到了活該滅亡的那一天了······


    總的來說,對於蕭何······


    不,應該是劉盈。


    對於劉盈這個提案,劉邦雖然不算太滿意,但也勉強能接受。


    見劉邦點頭,蕭何心中,也是一塊大石落地。


    ——劉邦發行三銖錢,真正為漢室埋下的禍根,其實根本不是三銖錢本身,而是打開了‘許民私鑄’的口子!


    隻要賭上這個口子,禁止少府以外的任何個人或機構鑄錢,那三銖錢的問題,就可以說是解決了大半。


    剩下的,就是一些補充措施,以及善後工作了。


    “除禁民私鑄,陛下還當於詔書中明言:凡色不見黃、外徑不足內孔對徑之倍、重不足其麵文之錢,皆不可行於市。”


    “如此,縱有亂臣賊子得劣錢,亦當無從再行殘民之舉。”


    聽到這裏,劉邦隻下意識皺起眉,望向蕭何的目光中,也稍帶上了些許遲疑。


    見此,蕭何隻笑著低下頭,對劉邦稍一拱手。


    “陛下之憂,太子亦已查明。”


    “內帑往數歲所入之劣錢、莢錢,皆已為太子用於購糧商之倉。”


    “且自陛下令少府鑄漢半兩至今,天下民皆為私鑄劣錢之賊、哄抬糧價之商賈所殘,多無餘錢。”


    “縱有,亦多為秦錢,而非漢半兩······”


    聽到這裏,劉邦麵上遲疑才悄然退散。


    百姓手中沒錢,就意味著否定三銖錢的價值,並不會傷到漢室的基本盤。


    少府的三銖錢早早甩了出去,也意味著中央財政不會受到打擊。


    說來說去,廢黜三銖錢,隻會傷害到那些持有三銖錢的人。


    而在三銖錢信用全失的當下,依舊持有三銖錢的人,隻可能是鑄錢者本人。


    如此說來,在當下廢除三銖錢,確實可以將失態,控製到最小範圍之內······


    “嗯·······”


    “雖尚不算上佳之策,亦不無不可······”


    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丟下這麽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劉邦便似是夢遊般,緩緩走向了後殿的方向。


    而在劉邦身後,看著劉邦離去的背影,丞相蕭何的麵龐之上,終於湧上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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