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陀鬱悶的迴到住所,盤算起備禮拜訪大長秋李信的事時,劉盈也乘坐著輦車,晃晃悠悠來到了長樂宮外。


    略有些出乎劉盈意料的是:老爹劉邦,似乎並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到來,也沒有派出身邊的郎官、內史,於長樂宮外迎接劉盈。


    沒有被老爹安排人迎接,劉盈也隻好規規矩矩來到殿門處,道明來意,以待宮門禁卒入內通稟。


    很快,劉盈便被再次出現在宮門處的禁卒,自西宮門引入了長樂宮。


    但讓劉盈略感疑惑的是:當劉盈隨著引領自己的禁卒,來到長信殿外之後,卻並沒有第一時間,得到老爹劉邦的接見。


    在老宦者令尬聊陪同下,於長信殿外靜候足足一刻,劉盈才終於等來一道侍中打扮的身影,自殿內小跑而出。


    待看清劉盈的身影,卻見那侍中並沒有走上前,而是脊背筆挺的來到殿門門檻外三步的位置,旋即將頭高高一昂。


    “陛下詔諭~”


    “著:太子劉盈,入宮覲見~”


    感受著這從未曾體驗過的‘漢禮’,劉盈饒是心裏一陣別扭,也終是隻能乖乖跪下身,對殿內稍一叩首。


    “兒臣,謹遵父皇詔諭······”


    ·


    走入大殿,在禦階外十步的位置停下腳步,劉盈便稍深吸一口氣,正要跪地叩首。


    卻聞禦階之上,傳來天子劉邦一聲有氣無力的輕喚。


    “唔······”


    “上前些······”


    聞聲抬起頭,劉盈也不由將查探的目光,緩緩移向禦階之上的老爹劉邦身上。


    卻見劉邦隻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側身癱靠在禦榻之上,手掌捂著額頭,在額角處一陣不住地按揉。


    麵帶遲疑的走上禦階,不等劉盈靠近,便是一陣刺鼻的酒氣,朝著劉盈撲麵而來。


    “嘿······”


    “這把年紀了,也不知道悠著點身子骨······”


    見劉邦這幅模樣,劉盈又如何搞不清楚狀況?


    ——都不用說別的:半個時辰前,於太子宮鳳凰殿醒來後的劉盈,狀態便同此時的劉邦一模一樣!


    隻不過,相較於年方十五的劉盈,老天子花甲高齡,顯然很難抵抗酒精,對老邁軀體的傷害······


    “要不,勸勸老家夥?”


    “一大把的年紀,還生著病·····”


    正當劉盈思慮之間,就見禦階側悄然出現一道身影,手中小心翼翼的端著一碗醒酒湯,緩緩走上禦階。


    見此,劉盈隻稍一思慮,便悄然走上前去,結果宦官手中的湯碗。


    迴過身,見老爹還是一副‘再也不喝了’的痛苦神情,劉盈也是忍俊不禁的一笑,旋即用木勺舀起些湯,徑直送到了老爹嘴邊。


    感受到嘴邊傳來一陣溫熱,劉邦也是將手掌從額角稍抬開了些,待看清木勺,便下意識張開了嘴。


    下一瞬間,碩大的長信殿,便響起一陣急促,又極盡憤怒的咆哮聲······


    “混賬東西!!!”


    被滾燙的醒酒湯燙的嘴皮一麻,劉邦隻嗡而大怒,抬手就是一揮!


    待湯碗在禦榻周圍摔得稀碎,又看見劉盈不顧身上湯漬,神情惶恐的跪倒在榻前,劉邦才麵色一滯。


    “嗯······”


    滿含惱怒的瞪了劉盈好一會兒,劉邦終還是皺眉側過身,朝那宦官一擺頭。


    片刻之後,禦榻周圍再次被複原如初,劉邦才強自按捺的胸中惱怒,小心觸碰著嘴唇,麵帶惱意的躺迴了榻上。


    “起來說話!”


    一聲餘怒未消的輕斥,自是惹得跪地匍匐的劉盈,如彈簧般從地上彈起,卻根本不敢抬頭直視向劉邦惱怒的雙眸。


    如此又過了好一會兒,劉邦心中的怒火,也終隨著嘴唇漸漸平緩下去的炙痛,而悄然散去。


    隻不過,對於方才的炙痛,老天子顯然還耿耿於懷於心。


    “怎麽?”


    “得朕賜以赤霄,又儲位無虞,便如此急心於使朕升天?!”


    聽聞劉邦隱含惱意的道出這句誅心之語,劉盈本就慌張的麵色隻嗡而一緊!


    待聽出老爹惱怒的語調中,竟稍帶上了些許戲謔和調侃,劉盈才稍鎮定了下來。


    “父皇恕罪······”


    趁著出聲告罪的功夫換了口氣,劉盈不安的心緒,也悄然重歸於平靜。


    而後,便是劉盈麵帶愧疚的上前些,語調中,卻反帶上了些許委屈,和自艾。


    “自孩提之時,兒便常有久不見父皇當麵;當父皇興兵伐秦,兒同父皇更一別數歲,終難得一見······”


    “然自兒記事之時起,母後便常教誨兒:為人子,當事恭孝於父、母、親長當麵。”


    “後漢室立,父皇位登九五,喜三弟而惡兒,兒更曾相問於宮中婢女、內侍,以習侍君之術······”


    說到這裏,劉盈便滿是愧疚的低下頭,本就微弱的音量,更是壓到了宛如蚊鳴的程度。


    “然往數歲,兒皆未得父皇召見;所習之侍君術,亦從未曾施於父皇當麵······”


    “今日終得父皇召見,兒滿懷欣喜於心,一時不謹,方行差就錯······”


    麵不改色的將自己的失誤,解釋成‘沒有經驗,又有點緊張’所導致,劉盈心中,卻是一陣汗顏······


    ——什麽‘緊張’‘興奮過頭’,劉盈根本就是前生今世加一起十好幾年,被人伺候慣了······


    但正所謂:無巧不成書。


    恰恰是劉盈因為真的心虛,而表現出來的愧疚、忐忑,在天子劉邦的眼裏,便更多了一分真實。


    也是被劉盈這句話一提醒,劉邦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自漢室鼎立,劉盈從漢王太子,成為漢室的儲君皇太子時起,天子劉邦,似乎便再也沒有單獨召見過劉盈了······


    不片刻的功夫,劉邦麵上隱含著的怒容,便被一抹即便已經在極力掩飾,卻依舊遮掩不去的愧疚所取代。


    劉邦因燙到嘴唇而燃起的怒火,也隨著這一陣源於‘父不慈’的愧疚,而盡數化作於無。


    “嗯······”


    “坐下說話。”


    一聲清冷的招唿,劉邦又隨手指了指禦榻旁,早已被鋪設好的筵席,便如記仇的孩童般,用手指輕輕觸碰著嘴唇,重新躺迴了榻上。


    見老爹這般反應,劉盈也終是在心中長鬆一口氣,對劉邦稍一拱手,旋即在筵席之上跪坐了下來。


    劉盈清楚地知道:自己方才那句似是隨意的‘自辨’之語,必然會讓劉邦心中,生出對自己的無盡愧意。


    但劉盈也同樣明白:開國皇帝的尊嚴,不可能因為對兒子的愧欠,便被劉邦拋在腦後!


    能擺出這幅‘你燙了朕的嘴,但朕不跟你計較’的態度,或許,就已經是老天子的極限······


    “皇後,是如何答允此事的?”


    短暫的沉寂之後,劉邦一聲毫無征兆的詢問聲,便傳入劉盈耳中。


    聽聞此問,劉盈自也是立刻反應了過來,老爹口中的‘此事’,指的究竟是什麽。


    稍一思慮,劉盈便麵色恭敬的抬起頭。


    正要開口,見老爹仍平躺在禦榻之上,隻朝自己露出個頭頂,甚至仍不停地輕撫著下唇,劉盈終也是不由搖頭一笑。


    “還說不記仇······”


    暗自腹誹一聲,劉盈便低聲清了清嗓,旋即對視野中的頭頂一拱手。


    “母後之脾性,父皇自是了然於胸。”


    輕聲道出一語,劉盈的麵容之上,也不由湧上些許嚴肅。


    “淮南王英布逆反作亂,為害關東在即,又父皇抱恙而迴京歇養,無以親征平叛。”


    “兒身父皇親子,又為諸皇子之嫡長、社稷之儲君!”


    “社稷有事,而父皇抱恙,於情於理,皆當兒臣代父皇出征,以平不臣之叛王!”


    滿是決絕的道出此語,劉盈便悄然將話頭一轉,語調中,也帶上了些由衷的恭敬。


    “及母後,自父皇得以位登九五,便久為朝堂讚以‘顧全大局’‘母儀天下’之美譽。”


    “平日,於涉兒臣之事,母後或偶有偏執;然於朝政、國事,母後皆未曾有過失當之舉。”


    “今兒臣欲代父皇出征,便當可全忠、孝之道,更可解社稷之患。”


    “此等關乎社稷,又可使兒盡全忠孝之事,母後,自無因私廢公、執意相阻之理······”


    將呂雉答應自己代老爹出征一事,盡數歸於呂雉‘顧大局’‘識大體’,劉盈便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麵容,等候起了老爹劉邦的迴複。


    卻見劉邦聞言,撫摸著嘴唇的動作都不由一停,旋即‘騰’的一下從禦榻上彈起身,將滿是孤疑的目光,撒向劉盈那道雲淡風輕的麵容之上。


    在老爹那滿是震驚的目光中,劉盈更是隱隱看見‘朕讀書少,你別騙我’一行字······


    但即便如此,劉盈也依舊是那副若有其事的麵容,望向劉邦的目光中,甚至稍帶上了些許疑惑。


    ——難道父皇以為,母後不是這樣的人嗎?


    看著劉盈幾乎明寫在臉上的疑問,劉邦隻麵色百轉的沉吟了好半晌,才終是麵色怪異的躺迴了榻上。


    若非劉盈這麽一說,呂雉在劉邦心中的形象,幾乎就是人世間一切惡的結合體!


    但劉盈這麽一說,劉邦再細一琢磨,好像也還真是這麽迴事兒。


    ——隻要不是牽扯到劉盈的事,那在呂雉手上,基本都能得到妥當的處置。


    隻不過,同先前‘別想讓我跟兒子道歉’的態度一樣,劉邦也絕對不願意親口承認:皇後呂雉,是一個顧大體、識大局的賢內助。


    劉邦更不會承認:呂雉的所有歇斯底裏,歸根結底,也不過是有人,想要傷害她的寶貝兒子劉盈······


    隨著劉邦再次平躺迴禦榻之上,才剛湧現出些許熱乎氣兒的大殿之內,便再度陷入一陣漫長的沉寂。


    而從劉邦所表現出來的‘策問’態度中,劉盈也不經意間感受到:對於自己,老爹似乎並不是很想直麵麵對······


    “也是。”


    “任是誰,跟親兒子來這麽一出‘我虐我兒千百遍’,但凡還要點臉,也都是不敢麵對······”


    如是想著,劉盈望向劉邦腦頂的目光,便愈發帶上了些坦然。


    隻不知為何,劉盈入殿都過去半刻的功夫,天子劉邦,卻還是沒將話題引入正題。


    “昨夜晚間,皇後似於宣室設宴,以同呂氏子侄、部舊共慶?”


    “嗯~”


    “太子出征平叛一事,皇後,也當已於宴上道明。”


    又是冷不丁一聲低語,劉邦卻並未再次從榻上起身,而是稍側過頭,將目光撒向殿內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聞之此事,竟無人於宴上進言,以阻此事?”


    聽聞此問,劉盈稍一沉吟,便搖頭一笑。


    “父皇,慧眼如炬······”


    “昨日晚宴,確有呂氏子侄、部舊二三人,以‘平叛勝敗於太子之利弊’言說,以勸母後勿允此事。”


    就見劉邦聞言,隻輕輕‘哦?’了一聲,便翻過身,趴在禦榻之上,昂頭看向劉盈。


    “太子以為如何?”


    “代朕出征,以平英布之亂一事,合此‘二三人’所言否?”


    聽老爹問起昨日晚宴,劉盈還隻當老爹是對呂氏外戚心懷戒備,想要從自己口中打探些什麽。


    老爹想知道,劉盈自也不好完全隱瞞,便也以‘二三人’的馬甲,將呂釋之的那番言論擺上台麵,以試探劉邦的態度。


    見劉邦根本不關心那‘二三人’的身份,反道問起自己的看法,劉盈才終於反應過來:老爹,應當是想試探自己的態度。


    到這時,劉盈才稍放下戒備,將昨日發生在宣誓殿內的事,簡單對劉邦做了個概述。


    “昨日,此‘二三人’於宣室言:英布此賊窮兇極惡,又極具戰爭之才,唯父皇禦駕親征,方可速平之。”


    “又兒儲位無虞,更未曾知兵事;若代父皇出征平叛,縱僥幸勝之,亦於兒之儲位無有鄙夷。”


    “更若兒為英布所敗,輕則兒威嚴掃地,儲位再生他疑;重,兒更有為兵刃所傷,而使社稷動搖,天下大亂······”


    聽聞劉盈詳細道出‘平叛勝敗於太子之利弊’的內容,劉邦的麵容之上,隻稍湧上些許興致盎然的神情。


    “哦······”


    “如此說來,倒亦談不上無理······”


    似是認同般點頭低語一番,便見劉邦又一抬眼皮,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帶上了的審視。


    聽聞劉盈詳細道出‘平叛勝敗於太子之利弊’的內容,劉邦的麵容之上,隻稍湧上些許興致盎然的神情。


    “哦······”


    “如此說來,倒亦談不上無理······”


    似是認同般點頭低語一番,便見劉邦又一抬眼皮,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也悄然帶上了的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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