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洛陽行宮。


    看著眼前,已被甲士縛捆的魁梧大漢,端坐於軟榻之上,麵色本就有些陰沉的劉邦,不由將眉頭鎖的更緊了些


    “朕道是何人,竟敢明抗朕之詔諭,斂叛賊彭越之屍首······”


    “嘿!”


    麵帶譏諷的冷笑一聲,劉邦麵色陡然一沉。


    “欒布。”


    “爾,可知罪?”


    聽聞劉邦以一種極度冰冷的音色,問出這句‘爾可知罪’,欒布卻是麵不改色,隻將本就筆挺的脊梁,挺得更直了些。


    “臣,不知!”


    麵色堅決的道出一語,欒布的神情之上,不由湧上了一抹視死如歸的釋懷,和坦然。


    “臣本布衣,籍梁而事農;彼時,梁王仍乃睢陽一黔首,同臣私交甚篤。”


    “後秦王政亡,二世繼立,殘虐無道,天下哀鴻遍野,民不聊生;臣事農而不得飽腹,隻得隻身往齊,事酒賈門下。”


    “如此數歲,臣事之酒賈為仇家所害,臣亦受擒,而為酒賈之仇家貨至燕地,以為私奴。”


    說著,欒布的麵容之上,已是悄然湧上了些許追憶之色。


    “臣臥薪嚐膽,終使殘殺酒賈、逼臣為奴之仇家闔族授首,幸得彼時之燕將臧荼知遇,舉臣以為都尉。”


    “後臧荼為燕王而行叛逆,臣身臧荼所舉之將,本當坐死。”


    “然梁王念往昔之情誼,不惜觸怒陛下之天威,出金贖臣之罪,又用臣以為梁大夫······”


    說到這裏,欒布滿是感懷的稍歎一口氣,又嗡而抬起頭,滿是困惑的望向端坐上首的天子劉邦。


    “梁王彭越,先救臣之性命,後又與臣官職,更引臣以為肱骨心腹!”


    “此等大恩大德,臣縱為梁王牛馬走,亦難報還其十之一二!”


    “今梁王身死,又闔族連坐;臣得梁王救命再造、知遇重用之恩,怎可坐視梁王屍首異處,而勿得斂葬?”


    “若天下之民,皆乃畏威而不懷德、受人恩德而不思報,隻私己之身家、性命,而不知‘仁義’為何物之人,陛下又如何端坐至尊九五,為天下王?”


    聽著欒布語調平穩,又滿臉決然的道出這番略有些敏感,甚至稍帶些責備意味的話語,劉盈的麵色,不由更沉了一些。


    陰惻惻盯著欒布看了好一會兒,劉邦才緩緩低下頭,冷然一聲譏笑。


    “朕殺彭越,乃彭越意欲謀反,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及朕夷彭越三族,亦乃彭越大逆不道,其罪當誅。”


    語調清冷的道出此語,劉邦便冷笑著抬起頭,望向欒布的目光中,隻隱隱帶上了些許冰冷。


    “倒是汝,欒布!”


    “先為叛王臧荼舉薦,為朕任之以為都尉;然受朕之恩,反不思忠君!”


    “後又為叛逆彭越所收容,得朕赦爾死罪,亦不知忠君之道,明知朕命令禁斂彭越之屍首,仍固執己見,抗旨不遵!!!”


    說著,劉邦的語調也愈發嚴厲了起來,望向欒布的目光,也愈發帶上了兇狠。


    “怎麽?”


    “莫非朕之詔諭,不比彭越之王令?!”


    “莫非爾欒布所食,乃彭越之祿,而非吾漢之粟?!!”


    說到惱怒之處,劉邦更是麵帶部分的站起身,在麵前的禦案之上重重拍下手!


    “爾欒布,乃漢臣邪?!”


    “爾欒布,可欲效叛逆彭越之行,而叛吾漢祚邪!!!”


    隨著劉邦重重拍在禦案上的手,以及這兩聲極盡憤怒的咆哮,碩大的洛陽行宮正殿,嗡時陷入漫長的寂靜。


    在劉邦身側,禦史大夫趙堯趕忙跪地叩首之餘,不忘悄悄側過頭,麵帶憤恨的望向禦階下的欒布。


    感受著殿內詭異的沉寂,以及自禦階之上,朝自己撒下的那兩道兇狠目光,欒布的麵容之上,隻緩緩湧上一抹苦澀的笑容。


    不自在的動了動被束縛於身後的雙手,將跪姿調整的稍舒服一些,欒布便小心翼翼的低下頭,輕輕一叩首。


    再度直起身,望向禦階之上的天子劉邦之時,欒布的麵容之上,已盡是帶上了無盡的決然。


    “陛下~”


    “陛下!”


    “梁王彭越,罪不當死啊!!”


    “陛下~~~”


    接連幾聲淒厲的唿號,欒布望向劉邦的目光中,嗡時爬上一抹無盡的苦楚,以及哀求。


    “陛下可還記得,往昔,陛下尚為義帝楚懷王所屬,興仁義之師而討暴秦之時,彭越之所為?”


    “——陳勝、吳廣起大澤鄉之時,陛下尚為秦泗水亭長,所部不過數以百;然彭越於巨野招攏諸侯之潰卒,已得甲士數千!”


    “然縱如此,陛下自碭北攻昌邑,彭越於陛下非親非故,不亦曾出兵為助?”


    滿是淒苦的發出此問,欒布的麵容之上,已是掛上了兩行清淚,語調中,更是隱隱帶上了些許哽咽。


    “昌邑未下,陛下引軍西行,所部仍不過數以百;然彭越收攏魏之潰卒,擁兵已數千!”


    “待陛下先入關中而破鹹陽,卒不過數萬;然彭越一未得陛下任命,二勿有陛下調遣,仍率所部銳士萬餘,自隨陛下大軍左右,以為外援!”


    “乃至項羽入關,而設鴻蒙一宴,彭越非陛下之臣屬,仍不忘遣斥候往探,唯恐陛下不測!”


    “待鴻門宴罷,陛下得封漢王,彭越所部,仍不過無主之浮萍,不得陛下一方將軍印,而自為陛下之屏障!”


    “陛下以為,如此之人,安能有謀逆之心、判漢之意?”


    隨著欒布淒厲、苦楚,又無時不刻透露出不忿的話語,劉邦的神情之上,也不由湧上些許動容。


    就見欒布滿是哀怨的吸了吸鼻涕,側過頭,用肩膀蹭了蹭臉上淚水,便再度抬起頭。


    “漢元年,田榮自立為齊王,引得項羽北出征討;彭越始得陛下之任命,拜將軍而往擊濟陰之楚軍。”


    “項羽遣大將蕭公角應敵,為彭越大敗而逃,使陛下得以專注於三秦之事,而無有項羽再破函穀,以亂三秦之虞。”


    “漢二年,陛下合諸侯之軍而東進,欲以魏地王彭越,然彭越於外黃明拒陛下之美意,讓魏王之位於魏豹!”


    “——若彭越果真狼子野心,彼時又安能拒陛下以魏地王之,而隻願為魏王豹之國相?!”


    哽咽著又發出一問,欒布的神情和語調,也漸漸激動了起來。


    “漢三年,陛下敗走彭城,困局滎陽而危在旦夕,若無彭越屢屢出襲,負陷圍之險而擾楚之糧道,陛下安能轉危為安?”


    “漢四年,陛下大軍仍困局滎陽,糧草缺者甚;若非彭越破昌邑而得穀米十萬數斛,陛下大軍當何以為食?”


    “更漢五年,陛下終再得勢,除項楚而得王天下!”


    “楚漢之爭,天下皆言:乃陛下親率軍而抗項羽之兵鋒、梁王襲擾楚糧道而亂項營軍心、淮陰侯機動千裏,而底定乾坤!”


    “若彼時,無彭越率軍親往,同陛下、淮陰侯之大軍合兵垓下,陛下安能使項羽烏江自刎,而立漢祚以為始祖?”


    言辭極盡淒苦的接連發出數問,欒布的麵龐之上,已是眼淚鼻涕混作一團。


    “得立漢祚,陛下欲封彭越為梁王,彭越更三辭陛下之封賞,終不得已而受封!”


    “縱得封,梁王亦歲歲朝長安而覲陛下,跪地俯首而稱臣,未曾有絲毫不恭!”


    “隻今歲,梁王年老而染疾,無以隨陛下往擊陳豨,便為陛下記恨;又梁王同太仆素有仇怨,陛下得梁太仆之誣告,便勿查而殺梁王闔族······”


    說到這裏,欒布隻麵色淒苦的搖了搖頭,無力的癱跪在原地。


    “梁王於陛下忠實耿耿,於漢祚功勳顯赫,終不得善終······”


    “今臣不過念梁王之恩德,而往斂梁王之屍首,便為陛下治罪在即······”


    “哀哉······”


    “憾哉······”


    麵帶滄桑的感歎著,欒布終目光渙散的抬起頭,滿是絕望的望向劉邦。


    “今梁王身死,臣亦已斂梁王之屍首。”


    “恩德已報,臣無心苟活。”


    “若陛下餘罪,臣隻求陛下賜鼎,合汜水而烹臣······”


    “如此,臣縱死,亦無憾矣······”


    言罷,欒布便再次低下頭,雙手受縛於身後,將額頭輕輕貼在地板之上,再也沒有直起身······


    而禦階之上,聽著欒布將過往之事,一點點擺在自己麵前,劉邦的麵容之上,也終是湧上無盡的感懷,和唏噓。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劉邦心裏清楚的明白:欒布所言,基本可以說是句句屬實。


    在起兵抗秦之時,彭越,確實是劉邦麾下所部獨有的異類。


    ——沒有任命,沒有調遣,甚至非親非故的彭越,在整個抗秦階段,都始終任勞任怨的跟在劉邦大軍身後。


    劉邦要攻打城池,彭越就上前幫忙;


    打下來了,彭越就在外圍戒嚴,掩護劉邦大軍打掃戰場;沒打下來,彭越也總是留在最後,掩護劉邦順利撤退。


    劉邦被攻打甚至圍困,彭越雖然不會直接馳援,但也總是會用其他的方式,如侵擾敵方糧道、打擊敵方援軍等方式,緩解劉邦的壓力。


    就這樣一直到劉邦入了關中,破了鹹陽,又經曆鴻門宴的險阻、獲封為漢王的高光時刻,彭越及其麾下的上萬甲卒,仍舊是一支‘獨立遊擊隊’。


    項羽分封十八路諸侯,彭越的遊擊隊,卻沒有被這十八路諸侯中的任何一人‘認領’。


    直到漢元年,劉邦啟動‘還定三秦’計劃,又擔心項羽插手之時,彭越,才終於得到了劉邦的第一道任命。


    ——一紙王詔、一枚將軍印,劉邦就換來了彭越率軍東出函穀,於濟陰大破項羽麾下大將蕭公角,徹底阻絕了關東方向的壓力,使劉邦得以集中注意力,專心平定三秦,也就是如今的關中。


    至於那句‘劉漢勝項楚,乃劉邦、彭越、韓信三人合力所為’,嚴格意義上來講,也沒有問題。


    彭城戰敗之後,若無彭越高頻率出擊,侵擾項羽的後方,那困守滎陽的劉邦,即便守住了滎陽,也絕對不會有餘力再次東出,於垓下一戰定乾坤。


    若無彭越穩住滎陽戰場,為彼時的齊王韓信爭取時間,韓信也無法千裏包抄,斷項羽後路,最終使項羽落得一個烏江自刎的下場。


    甚至可以這麽說:霸王項羽,是劉邦、彭越、韓信三個人合力分工,共同擊敗的。


    而且,於恃才自傲,始終透露出不臣之意的韓信相比,戰略風格極盡‘陰險狡詐’的遊擊大師彭越,從未曾展露過不該有的野心······


    “朕殺彭越,自非無故,更非未查。”


    “定彭越之罪時,廷尉王恬啟,已自梁王宮中,搜得彭越同陳豨、韓信往來之書信。”


    “梁王宮中,亦有門客數人,舉彭越密謀叛逆之實。”


    強裝淡定的話語,卻並未讓欒布的神情有所變化,也終是使得劉邦麵上神情一擰,眉宇間,陡然湧上些許惱怒。


    “——縱無罪,彭越亦朕之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更況往數歲,異姓諸侯每亂關東,以致關東戰亂不絕十數載!”


    “朕殺彭越,此乃為天下計!!!!!!”


    突如其來的一陣暴嗬,劉邦的麵容之上,也頓時帶上了駭然殺意。


    “異姓諸侯之弊,此廟堂之事!”


    “爾區區一梁大夫,又安能知其利、害?!!”


    聽聞劉邦這聲咆哮,木然跪地匍匐的欒布,終是目光渙散的直起身。


    “異姓諸侯之弊,臣自知。”


    “然梁王,罪不至死。”


    “更者,臣得梁王恩德者甚;得人之恩德,自當報之以無畏。”


    “縱梁王當死,臣亦無大義滅親,以背忠孝之理。”


    語調極盡平緩的道出此語,欒布的麵容之上,隻更帶上了些許決然。


    “臣不過一莽夫,陛下無須多言。”


    “梁王即薨,臣已無心苟活。”


    “但請陛下賜鼎,烹臣便是······”


    看著欒布一副油鹽不進,甚至隱隱帶著一副‘我就是幫親不幫理,要殺要剮隨你便’的架勢,劉邦隻覺胸中惱怒更甚。


    麵色陰晴不定的盯著欒布看了好一會兒,劉邦終是陰沉著臉,緩緩坐迴了軟榻之上。


    “嘿!”


    “嘿嘿。”


    突然兩聲輕笑,惹得殿內的欒布,以及禦榻旁的趙堯不由抬起頭。


    就見劉邦麵帶戲謔的笑著搖了搖頭,輕輕拍一下大腿,悠然長歎一口氣。


    “前有田叔忠張敖,而入長安共赴死;今有欒布報恩德,義哭彭越而斂屍······”


    “嘿,嘿嘿······”


    喜怒不明的嘿笑兩聲,劉邦終是再度從榻上起身,意有所指的望向身側的趙堯。


    “放了吧。”


    “此人雖籍梁,亦頗得燕趙丈夫之雄姿。”


    言罷,劉邦便怪笑著轉過身,朝著後殿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兩步,就見劉邦身形一滯,似是想起什麽般,麵帶思慮的迴過頭。


    看了看殿內麵色茫然的欒布,又撇了眼麵帶詫異的趙堯,劉邦便又是一笑。


    “欒布。”


    “爾可願隨朕同歸長安,以為太子之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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