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春陀的指引,次序覽閱過麵前,陳列於那十幾個木箱內的竹簡,陳平終於是若有所思的坐迴了座位。


    又閉目沉吟良久,才見陳平緩緩睜開眼,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也是稍帶上了些許凝重。


    “家上。”


    朝劉盈稍拱手一拜,陳平便朝殿中央的那十幾個木箱一昂頭。


    “家上所言‘少府官營關中糧米’之策,臣已大致知曉。”


    “然臣,尚有幾處不明,還請家上代為解惑······”


    言罷,便見陳平稍一直起身,悠然一聲長歎,旋即正身望向對席的蕭何。


    “敢請問蕭相。”


    “——今國庫,除朝臣百官、地方郡縣官佐今歲之俸祿,及陛下大軍三月所需之糧草,另得餘糧幾何?”


    “——又少府內帑,於家上官營關中糧米一事,可能有錢、糧為助?”


    聽聞陳平此問,蕭何也是不由悠然長歎一口氣,稍待苦澀的笑著搖了搖頭。


    “曲逆侯攜陛下之令而來,以府、庫之資相問,老夫,自不敢相瞞於曲逆侯。”


    “相府國庫,莫言‘餘糧’,便是官佐之祿米、陛下大軍之軍糧,亦可謂捉襟見肘!”


    說著,蕭何不由又是苦澀一笑,麵帶自嘲的望向陳平。


    “曲逆侯許是忘記了?”


    “——陛下大軍出征之時,為籌措大軍開拔之糧草,老夫曾奏稟陛下:凡歲首數月,朝堂、地方官佐之俸祿,皆暫發其半。”


    “後陛下大軍開拔,又自去歲秋九月,始戰事於邯鄲,距今,已足半歲。”


    “隻此半歲,老夫發國庫糧以輸陛下大軍,不下五百餘萬石呐······”


    說到這裏,蕭何已盡顯老邁的麵容之上,也是不由湧上一抹深深地疲憊,和愁苦。


    “去歲,關中穀不豐登,渭北畝產不過二石半,渭南更稍過二石;遍關中去歲,得糧米不過一萬萬九千餘萬石。”


    “又陛下仁義愛民,輕徭薄稅,製‘十五取一’之農稅;如此,去歲關中之農稅,便不過一千二百餘萬石。”


    “此一千二百餘萬石,亦為地方郡縣,遵例而留其三成,以為直道、驛站維係之費。”


    “故去歲,關中輸農稅入國庫者,不過八、九百萬石······”


    言罷,蕭何終是滿帶著疲憊的哀歎一氣,又側頭看了看劉盈,自嘲一笑。


    “國庫得農稅八、九百萬石,單朝堂、郡縣官佐之俸祿,便需其半而不止。”


    “又陛下大軍在外半歲,已耗糧五百萬石不止;又戰事未平,往後,老夫還當月輸糧米百萬石,供陛下大軍,以為將帥果腹之軍糧。”


    將自己心中的苦楚盡數道出,蕭何才終於又望向陳平,憔悴的目光中,寫滿了愁苦和無奈。


    “好叫曲逆侯知曉。”


    “——若老夫以‘半祿’之準,備留今歲秋收以前,地方郡縣、朝堂有司官佐之祿米,如今之國庫,已然無力供輸陛下大軍所需之糧草!”


    “為今,老夫隻得暫挪官佐之俸祿,輸陛下以為軍糧;待四月,蜀地之農稅二、三百萬石入國庫,方可暫無官佐斷俸,陛下大軍斷糧之困······”


    隨著這一番相當精確的數據被蕭何道出,大殿之內的氛圍,也是莫名沉寂了下來。


    劉盈倒還好些,知道糧食官營一事,基本能解決這些問題,所以麵色還並沒有太沉重。


    陳平卻是將眉頭緊緊皺成一團,握成拳的手一下下輕砸在麵前的案幾之上,麵容盡顯憂慮之色。


    “盡已至如斯之地······”


    聽聞陳平這一聲輕微的呢喃,蕭何隻又是一聲苦笑。


    “便此,尚乃前歲漢九年,關東無生戰端,國庫稍得累糧之故。”


    “若非如此,隻恐歲首十月,國庫便已無力再輸糧米,以為陛下大軍之糧草······”


    聽蕭何又是一聲哭訴,陳平麵上憂慮之色隻更深了些,思慮片刻,不由稍抬起頭。


    “國庫如此,少府內帑······”


    話說一半,甚至連問題的主體都沒道出口,陳平就欣欣然止住話頭,悶坐著搖頭歎息不止。


    ——相府國庫,哪怕再窮,也起碼有一個‘農稅’的進項雷打不動,每年被送入國庫。


    少府,雖然名義上有口賦入賬,但自三銖錢誕生的那一天起,少府內帑,就已經基本處於‘隻出不進’的狀態了······


    若非如此,每年數百萬人的口賦,加在一起,也是好幾萬萬錢。


    就算這幾萬萬錢,對於朝堂中央而言,還是有些少得可憐,但再怎麽說,這也是每年幾萬萬錢。


    積少成多之下,攢個三五年,握著幾十萬萬錢的存款,少府也不至於至今,都拿不出興建一座長安城的經費。


    就更別提過去數年,少府非但不好好攢錢,反而還在天子劉邦的命令下,將一枚枚銅半兩,熔鑄成鉛三銖了······


    想到這裏,便見陳平又是自顧自皺眉搖了搖頭,終是麵帶憂慮的側過身,對劉盈沉沉一拱手。


    “敢請問家上。”


    “——今國庫,縱官佐俸祿,亦隻得暫放其半之力。”


    “少府內帑,更可謂空無一錢、粒米。”


    “然家上‘專營糧米’之策,似需於關中,設糧食近七十餘處,糧草更近百!?


    “此設糧食、興建糧倉之錢、糧,當從何而來?”


    說著,陳平又是低頭一沉吟,又問道:“且糧市,當需市吏;糧倉,則需倉吏。”


    “出市吏、倉吏,當另遣甲士常駐,以護糧倉之安穩。”


    “此等市吏、倉吏之俸祿,及護倉甲士之糧餉,又當從何而來?”


    說到這裏,陳平又抬起手,需指了指身前那十幾個木箱。


    “另方才,臣似見家上於簡上書曰:少府專營糧米,同往昔之糧商米賈幾無異處,皆乃秋後購糧於民,又春、夏,貨糧與民食。”


    “既如此,少府購糧所需之錢,當從何而來?”


    將心中的疑惑盡數道出,陳平終是從座位上站起身,向劉盈沉沉一拜。


    “家上擬糧米專營之策,以平抑今關中糧價之鼎沸;若得成行,更可使日後,社稷再無糧價鼎沸、生民哀鴻遍野之虞。”


    “如此利國利民之良策,臣本不該言其非;然臣此迴長安,得陛下‘細問策略’之令······”


    “於此數難,臣使命在身,實不管不問······”


    言罷,陳平便麵帶鄭重的一拱手,朝劉盈深深一躬身。


    聽聞陳平此問,蕭何也是不由麵帶憂慮的側過頭,觀察起劉盈的神情變化。


    卻見劉盈聞陳平言,又是嘿然一笑,將手稍虛指著蕭何,對陳平道:“方才,蕭相亦曾以此數難,相問於孤。”


    “曲逆侯此來,實可謂巧之又巧······”


    稍待調侃的一語,便見劉盈笑著搖了搖頭,示意春陀去將陳平扶起。


    待陳平被扶迴座位,安然跪坐下來,劉盈便稍一歎氣,將麵色陡然一正。


    “既蕭相、曲逆侯同有此問,孤,便一並答之。”


    語調嚴肅的道出一語,便見劉盈稍出一口氣,旋即自嘲一笑。


    “糧米官營之策,乃孤始知關中糧價鼎沸,源自糧商米賈屯糧居奇,以圖暴利之時,突生之念。”


    “彼時,孤隻以為:糧商米賈,多畏威而不懷德,貪婪而不恤民疾苦之輩;故貨糧米一事,務當由朝堂掌之。”


    “及專營之細略,孤彼時亦以為:不過秋後買糧於民,凜冬儲糧於倉,待春、夏,再售與民食,如此而已。”


    說到這裏,劉盈又是笑著一搖頭。


    “然待之後,細思量此策,又試言於少府,孤才方知:此事,斷非如此輕易,便可成行之事。”


    “——糧商米賈,若貲豐,可買一縣之糧;若不豐,亦可暫買一鄉、一裏之糧。”


    “然若少府欲官營關中糧米,便當於秋收之後,盡買關中所出之糧米萬萬石!”


    “今少府售平價糧於長安南,米價石二千錢;糧萬萬石,便當為二千萬萬錢!”


    說著,劉盈麵上戲謔之色更甚,笑意中,更是帶上了些許無奈。


    “二千萬萬錢······”


    “嘿······”


    “今少府歲入口賦,不過錢二、三萬萬;國庫一歲所入之農稅,亦不過糧米千萬石。”


    “若欲足備可買糧萬萬石之錢,恐需少府出千年之口賦所得,又或國庫,全出十歲所入之農稅······”


    麵色極盡無奈的道出這番話,劉盈也是不由長歎了一口氣。


    正所謂:萬事開頭難。


    這句話,放在商業之事上,無疑是最為恰當的。


    少府官營糧食,說白了,就是以少府的官方身份下場,設立一個類似‘治粟都尉’之類的國企。


    而這個國企,需要盡數取代關中原有的所有糧商,達成對關中糧食市場的壟斷!


    這,也正是‘糧米專營’一事最大的困難和阻礙。


    ——壟斷,是需要砸錢的~


    就算劉盈用官方強製手段,強行清楚關中糧食市場,要想讓少府無縫結果‘關中糧食市場’這個大盤子,也需要一筆龐大的啟動資金。


    而這筆啟動資金中,單單是‘進貨’這一項,就需要劉盈剛才說到的:二千萬萬錢······


    “唿~”


    艱難的喘出一口悶氣,劉盈總算是將情緒,從先前那萬般壓抑、窒息的狀態中拉出。


    重新望向陳平、蕭何二人時,劉盈的目光中,已是悄然湧上一抹不容置疑的自信。


    “故孤意:欲使少府專營關中之糧,便不可於秋後,以錢買糧於民!”


    麵不改色的丟下這句荒誕無比的話,劉盈便滿是自得的將上半身稍往後一仰,目光在蕭何、陳平二人之間來迴轉換。


    看著二人片刻之間,便齊齊怪異起來的麵容,劉盈也是不由竊喜一笑。


    “嘿!”


    “真當小爺是穿越者之恥,連銀行的運作模式都不懂?”


    暗地裏一聲腹誹,劉盈便也沒再賣關子,而是將自己心中的宏圖,盡數擺在了目瞪口呆的陳平、蕭何二人麵前。


    “孤以為,往昔,糧商雖言‘貨糧’,然則,秋收而買,東存,春、夏售,究其所為,不過暫代農戶儲糧而已。”


    “孤亦已查明:農戶之所以於秋後,低價售農獲之糧於商賈,又次歲春、夏高價買迴,不過農戶多家貧而力弱,無錢糧以建糧倉,而儲自耕所得之米糧。”


    “今故欲使少府官營糧米,不過以少府,取往昔之糧商米賈而代之;少府其所為,仍乃代民儲糧。”


    “即是‘代民儲糧’,又何許錢買、錢賣?”


    聽聞劉盈這一番看似荒唐,實則句句在理的話,陳平、蕭何二人麵容之上,無一不流露出震驚之色。


    ——代民儲糧?


    陳平、蕭何二人加在一起活了一百來歲,何曾聽過‘代民儲糧’這個詞?


    但仔細一琢磨,可不就是劉盈說的那麽迴事兒?


    百姓自己存不了糧食,就隻能先賣給糧商,等要吃的時候,再拿當初賣糧食換來的錢,一點點買糧食迴家吃。


    而在這個過程中,商人自然是憑借著自己的支配地位,肆無忌憚的把控糧價漲跌。


    在秋收,自己要買農民糧食的時候,商人們自然是瘋狂壓價;等春、夏兩季,要賣糧食給農民吃的時候,又瘋狂抬價。


    這樣一來,農民賣出去的糧食,最終還是被吃迴了自己的肚子裏。


    但經過這麽一買一賣,糧食被商人過一手,再在倉庫存個小半年,農民賣出去的糧食,便有一半成了商人的······


    “嗯······”


    沉吟良久,將‘代民儲糧’這個概念勉強消化下去,蕭何便帶著稍有些遲疑的目光,望向對做的陳平。


    “曲逆侯以為如何?”


    正沉思著,聽聞笑著冷不丁一問,陳平稍一愣神,才又趕忙斂了斂麵上神情。


    “代民儲糧······”


    “嗯······”


    又沉吟許久,才見陳平也稍帶遲疑的望向蕭何。


    “雖略有新奇,然細論之,確是如此。”


    “——往昔,糧商米賈之所為,大體之上,確如家上所言,不過‘代民儲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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