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老者此問,錢不疑麵上笑意一滯,眉宇間,竟隱隱帶上了些許陰戾。


    “老不死的東西!”


    滿是憤恨的一聲腹誹,卻見錢不疑麵上,隻略有些嚴肅的點了點頭。


    “確如公所言:此策,雖似萬全,然尚稱不上萬無一失。”


    “——雖去歲,長安多有‘陛下欲易儲’之風聞,然臨出征之時,陛下又令太子監國,而主鄭國渠之整修事。”


    “歲初,太子發少府官奴以修渠,竟使渭北民自往而為修渠之力役。”


    “及今,太子修渠一事,亦已近罷;凡渭北民數十萬戶,無一不言太子‘盡得陛下仁以愛民之風’。”


    說到這裏,錢不疑便稍皺起眉,悠然長歎一口氣,麵帶憂慮的搖了搖頭。


    “若陛下無欲易儲,太子此番所布之政令,恐難盡免。”


    “縱陛下仍不喜太子,單念‘不可朝令夕改’之慮,陛下亦或將錯就錯,隻麵斥太子之為,而勿行改動。”


    “若如此,吾等糧商米賈,仍當為太子絕於關中······”


    言罷,便見錢不疑一改麵上輕鬆,憂慮重重的坐迴上首,盯著麵前案幾之上的幾道政令,自顧自發起了呆?


    堂內眾人卻是沒注意錢不疑的神情變化,隻稍一思慮,也從‘陛下必然會懲罰太子’的美好想象中迴過神來。


    ——陛下意欲易儲,是傳遍關中,婦孺皆知的事沒錯,但再如何,此事,也依舊還停留在‘物論’的範疇。


    除了這個無以辨別真假的‘風聞’,其餘的事一切如故。


    天子依然是劉邦,丞相依然是蕭何,太子劉盈,如今更是貴為監國太子!


    哪怕退一萬步說,天子劉邦真的很不喜歡太子劉盈,真的有易立儲君的打算,那對於商人,天子劉邦就不討厭了?


    ——要知道這位,可是在登基後的第一時間,連都城都沒有確定下來,就頒布詔諭明令天下:賈人不得衣絲、乘車!


    這樣一個對商人滿懷惡意的天子,難道還能討厭自己的親生兒子,更甚於商人?


    隻怕真到了那時,哪怕是為了自己,為了朝堂的臉麵,那位也會將錯就錯,坐視關中糧商米賈被太子滅絕!


    頂天了去,也就是在事後,私底下罵一罵太子,再不濟找個機會,換個太子了事。


    隻不過,在太子發布政令,說‘長陵田氏刺殺太子有同謀’,並將‘同謀’的身份限定為商人的情況下,此刻安坐於堂內的眾人,有幾人能活著等到那一天,就不得而知了······


    “如此說來,此‘中策’,倒還不如那下策!”


    “下策再如何,也可得保身家性命,留得家貲為本,而行他業······”


    如是想著,眾人的目光,不由再次集中在了錢不疑身上。


    而這一次,眾人望向錢不疑的目光中,終於不見絲毫不甘之色。


    “還請錢公言知吾等:若依上策,吾等當如何?”


    與眾人放下心中,對錢不疑‘主關中糧商事’的不甘,由衷請教錢不疑所不同的事,先前那老者望向錢不疑的目光中,悄然帶上了一抹若隱若現的戒備。


    卻見錢不疑絲毫沒有注意到老者的神情變化,隻沉思良久,便狠狠一咬牙槽,從座位上拍案而起!


    “上策,便乃同仇敵愾,以應外敵!”


    麵帶決然的道出這句話,錢不疑的目光中,陡然帶上了一抹狠厲!


    “太子欲絕吾等糧商米賈於關中,然今關中,還離不得吾等糧商米賈!”


    “無吾等售糧於市,關中民數以百萬,當以何為食?”


    “長安南、北兩軍,有司之官佐、朝中之公卿,當以何為祿?”


    說到這裏,便將錢不疑又是猛地一拍麵前案幾,順勢將上半身撐在案幾之上,將雙眼瞪得渾圓!


    “依上策,諸位可同仇敵愾,盡投手中存糧入渭水、涇水!”


    “如此,吾等雖蒙巨損,然關中,當再無米糧為食!”


    “吾等手中米糧盡無,太子亦無以因‘禁商賈屯糧’,而罪於吾等!”


    “待數月,關中遍地餓殍,朝中公卿無祿米為食,陛下大軍無軍糧以輸,則天下必亂!”


    “若得天神庇佑,天下戰火紛紜,糧價必重至秦末之石萬錢!”


    語調激昂的說著,便見錢不疑麵帶癲狂的看了看堂內眾人。


    “諸位可還記得宣曲任氏?”


    “秦時,宣曲任氏為秦督道之倉吏;二世天下大亂,宣曲任氏據督道之糧為己有,以石萬錢之米糧,而立不敗之地!”


    “若此番,吾等可同仇敵愾,盡沉關中米糧於水,待天下大亂,吾等,亦可效宣曲任氏之行,或未可知?”


    說著,錢不疑不由猛地咽口唾沫,強自淡定道:“縱不至如此之地,陛下大軍在外,無米糧為輸,必無以平代、趙之亂!”


    “加之關中遍地餓殍,公卿無米糧為食,陛下縱不願,亦當易太子而謝天下!”


    “待那時,陛下欲平關中之亂,自當倚重吾等糧商米賈;縱無以躋身權貴之列,吾等日後,亦當無性命之憂······”


    麵帶憧憬的將這副畫麵描繪在眾人麵前,錢不疑終於是不情不願的從遐想中迴過神,安然坐迴上首。


    “此,便乃吾之上策!”


    “諸位自可暢言,各欲擇選之策。”


    “若諸位皆非膽怯之徒,可同仇敵愾,吾願為首,以促日後,吾等糧商米賈之康莊坦途!”


    隨著錢不疑的話音,在碩大的客堂內漸漸消散,堂內眾人的神情,卻是各自呈現出千奇百怪的模樣。


    有的人,因錢不疑那句‘關中遍地餓殍,公卿無祿米為食、大軍無糧米以輸,導致天下大亂’的恐怖場景,而感到心驚膽戰。


    有的人,因錢不疑所描繪的‘天子廢儲以謝天下,重用糧商米賈以平關中’的美好景象,而有些氣息粗重,口幹舌燥起來。


    更多的人,則是在這兩個截然相反,卻同樣令人心跳加快、血脈噴張的情緒中反複沉淪,始終無法讓自己傾向某一側。


    也正是因為殿內這詭異的沉寂,以及眾人因腎上腺素上湧,而出奇敏銳起來的直覺,讓老者接下來那一聲冷哼,是那麽的響亮,又那麽的清晰······


    “哼!”


    “上策?!”


    “此,分明是絕戶之策!!”


    冷然一聲嗬斥,老者望向錢不疑的目光中,已是絲毫不見尊重之色!


    “區區一介商賈,還想禍亂關中,亂天下而取利?”


    “哼!!”


    “老朽活一甲子,從未見有如此厚顏無恥,又自不量力之人!!!”


    接連幾聲蒼老的咆哮,終是惹得堂內眾人,從先前那膽戰心驚,又隱隱有些期待的危險情緒中迴過神。


    就見老者看了看左右眾人,繼續道:“好叫諸位知曉!”


    “——長陵田氏闔族,凡四百餘口,皆亡於前時,田氏同吾等秘議,欲哄抬關中糧價之故!”


    “及行刺太子,同長陵田氏毫無瓜葛!!”


    “僅是意欲哄抬糧價,且尚未全行,長陵田氏闔族,便因莫須有之罪,而亡族四百餘口!”


    “諸位莫非還欲留於此處,同此惡僚,共商自滅宗族之謀?”


    說到這裏,老者又迴過身,眼帶憤恨的抬起手,手指顫抖的指向錢不疑。


    “往昔,老夫同田氏私交甚篤,於糧價哄抬之事,更知之甚詳!”


    “老夫亦知,田氏意欲哄抬糧價,不過乃太子整修鄭國渠,而或是明歲,關中糧價大跌之故!”


    “亦因此,今日,老夫才未敢出身,以坐視爾僚沐猴而冠!!”


    “怎料爾僚,竟愚甚勾連趙王,同太子為敵之田氏,竟膽敢以如此惡謀,欲族吾宗?!!”


    “哼!!!!!!”


    一聲憤怒至極的冷哼,老者便不顧錢不疑陰沉若水的麵容,憤然迴過身,麵帶鄭重的對眾人一拱手。


    “諸位,皆往日同老朽守望相助,互惠互利之友朋。”


    “今日,老朽隻一言,以勸諸位得保家祠。”


    “——龍縱不喜子,亦絕不容其血脈,為犬類相欺!”


    “老朽,言盡於此······”


    言罷,老者便沉沉一拱手,又背身側過頭,用眼角望向身後的錢不疑,隻輕蔑一笑。


    “待明歲今日,老朽縱家無餘財,亦當於錢公塚前,獻上些許血食!”


    “及老朽,尚不舍人間,錢公自往冥槽便是!”


    見老者丟下這麽一句令人脊背發涼的話,眾人也是麵色陡然大變!


    隻片刻之內,便有幾人將先前,老者形容自己為‘犬類’的羞憤暫時放在一邊,舔著臉上前。


    “杜公,杜公慢行!”


    自手臂處攔住杜姓老者的去路,便見那幾人麵帶焦急地一拱手。


    “還請杜公明言:此上策,有何不妥?”


    “杜公日後,又欲如何?”


    聽聞此問,便見老者麵帶譏諷的側過身,對上首的錢不疑又是一聲冷笑。


    “——須知往昔,縱是霸王項羽,亦為當今驅至烏江,落得拔劍自刎之境地。”


    “諸位莫不以為己之所能,較項羽更甚?”


    說著,便見老者又是一聲冷笑。


    “嘿!”


    “霸王項羽,乃今之淮陰侯,布以十麵埋伏之陣,方窮途末路。”


    “然縱淮陰侯得弑霸王,今不亦為陛下變王為侯,囚禁長安?”


    說到這裏,老者終是最後瞪了錢不疑一眼,旋即正過身,麵帶唏噓的望向麵前幾人。


    “老朽膽怯,錢公所言之下策,恰合老夫謀生之道。”


    “老朽欲盡出手中之糧,往長安南而售少府,以絕後患。”


    “待日後,老朽或當貨巴蜀之錦,亦或齊地之紈,往返於各地;再如何,也當不至不得溫飽之地。”


    說著,老者苦澀一笑,又將麵色稍一正。


    “念往昔之情分,今日諸位所謀,老朽絕不言與外人知。”


    “老朽隻望明歲春夏,於武關、函穀關,亦或關中某處,可見諸位妻兒健全,而同老朽拱手拜揖······”


    言罷,老者終是麵帶淒淒然的對眾人一拱手,便朝著堂外走去,隻給堂內眾人,留下了一個落寞至極的背影。


    但不知為何,眾人從老者那盡顯苦澀、蕭涼的背影中,盡隱隱感到了些許心安······


    不片刻之後,某個角落,便站起一道稍顯年輕的身影,朝上首的錢不疑一拜。


    “家父亡不過半歲,晚生掌家中大權不久,實不敢從錢公之上策,隻願得保宗族,不負亡父生前之托。”


    “錢公賜下策,以為吾宗得存之道,晚生當不日置備厚禮,以謝錢公賜教。”


    “今日,晚生便不久留。”


    “告辭。”


    隨著又一個人追隨老者離去,堂內,又接連站起幾個衣飾相似的人,對錢不疑一拱手。


    “吾等皆處渭南,不單行糧米之事,縱太子欲絕糧商米賈,亦不至絕吾等活路之境地。”


    “吾等願從錢公之中策,稍待陛下詔諭;若陛下除太子之政令,則仍貨糧,若不除,則從錢公所賜之下策,盡售存糧於少府。”


    “得錢公賜中、下二策,吾等感激不盡;不日,便當各以百金之酬,親送錢公府上。”


    “來途尚遠,吾等且先行。”


    “告辭······”


    又是數人離開,留下的眾人也都沒了顧慮,次序起身,告辭離去。


    無一例外的,每一個人,都因為錢不疑‘賜策’,而許下了豐厚的謝禮。


    最後,碩大的堂內,竟隻剩下錢不疑,和錢不疑身旁,那個嘴角有痦子的中年人。


    見還有人留下,錢不疑心中憤恨稍艾;但想起自己的‘愁雲壯誌’沒有得到認可,錢不疑又隱隱有些咬牙切齒起來。


    “嘿!”


    “家貲萬貫如何?”


    “富甲一方又如何?”


    “一俟有事,不仍盡為鼠輩?!!”


    看著錢不疑憤恨不已的喝罵那些離開的人,留下的中年男子也是搖頭一笑,試著勸慰起錢不疑。


    隻不過,令錢不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是:方才,那些關中糧商離開時,許諾自己的謝禮,最終卻成為了自己的隨葬品。


    ——因為此時此刻,最早離開的那位老者,正不住的催促的馬夫,讓馬車跑的再快些!


    而老者此行的終點,正是位於長安武庫以南數百步處,那仍舊戒備森嚴的廷尉屬衙······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漢第一太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中丞佐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中丞佐吏並收藏大漢第一太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