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相親來?”


    次日上午,太子宮,鳳凰殿。


    聽聞小太監春陀的稟告,劉盈不由一愣,麵色也是有些尷尬了起來。


    ——雖說此番遇刺,劉盈傷的並不是很嚴重,但傷的位置,著實有些尷尬的緊······


    就說現在,劉盈便是側躺在軟榻之上,一條圓柱形長枕撐在身後,左磊處的傷口雖已被包紮,卻也並沒有蓋上衣物。


    準確的說:此時的劉盈,上半身是光的······


    若是放在後世,好歹是的爺們兒,裸露個上半身什麽的,雖有些不雅,但也不至於讓人咂舌。


    但在如今的漢室,尤其又是作為太子儲君,劉盈,實在不是很方便以‘袒胸露乳’的形象示人。


    但不見,似乎也不行。


    一來,前來拜會的是丞相蕭何,又多少帶點‘賠禮謝罪’的意味在其中,劉盈就算是有傷在身,也不方便將蕭何拒之門外。


    二來,便是對於此番,整治長陵田氏、平息關中糧價的事,劉盈也確實需要和蕭何,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溝通。


    “嗯······”


    稍沉吟片刻,劉盈也終是無奈的歎了口氣。


    “請蕭相至此吧。”


    輕聲做下交代,待春陀領命而去,劉盈又用右肘稍撐起身,望向軟榻旁的寺人。


    “再取些軟枕,墊高一些。”


    ·


    “罪臣,拜見家上······”


    剛一走入鳳凰殿寢殿,蕭何便一股腦跪下身,衝著劉盈一拱手,便做出要叩首的架勢。


    就見劉盈麵色稍一急,卻也是十分老實的沒亂動彈,隻衝著身側的春陀一眨眼。


    早就得了劉盈的交代,春陀隻是心領神會,趕忙上前,自手臂處扶著蕭何,終沒讓蕭何‘得償所願’。


    待蕭何麵帶愧意的直起身,便見劉盈慘而一笑,側過頭,看了看自己尚還裸露在外的左磊。


    “孤已至如斯之地,酂侯莫不要孤親下榻,方休跪拜之念?”


    聽聞劉盈這一聲稍帶自嘲,又略帶些苦澀的調侃,蕭何麵上愧疚之意,不由又是一深。


    “家上,臣······”


    見蕭何麵帶自咎的一拱手,劉盈卻是側躺著,稍一伸左手。


    待蕭何身形一滯,就見劉盈又是一聲僵笑。


    “孤身負創,坦胸露乳以麵蕭相,實失禮者甚。”


    “然縱如此,孤,亦未忍拒蕭相於殿外。”


    “若蕭相此來,隻欲言己之愧、責,莫如且自迴,也好與孤片刻安寧······”


    麵帶虛弱的道出此語,劉盈也是稍斂麵上笑意,略有些嚴肅的望向蕭何。


    在蕭何身旁,小太監春陀更是擺出一副準備隨時上前,隻待劉盈一開口,便送蕭何離去的架勢。


    看著劉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並不明顯,卻又切實存在的寬和,蕭何隻微顫著幹涸的嘴唇,幾欲開口,都沒能吐出哪怕一個字。


    如此足足十息,待劉盈麵帶善意的笑著一點頭,蕭何終是滿帶蕭瑟長歎一口氣,對劉盈沉沉一拜。


    “臣!”


    “謝家上······”


    這一迴,劉盈卻並沒有再示意一旁的春陀上前,替自己扶起蕭何,而是坦然受了蕭何這一禮。


    ——畢竟再怎麽說,劉盈此番遇刺,蕭何頭上一口‘護主不力’的鍋,是怎麽都甩不掉的。


    若是劉盈不受這一禮,恐怕蕭何也難以心安。


    待行禮過後,在春陀的引導下來到軟榻前約五步的位置,在一塊筵席之上跪坐下來,蕭何麵上的愧疚之意,才終於是緩緩退卻。


    又稍問候一番劉盈的身體狀況,蕭何便也自然而然的,將話題引入了正題。


    “此番,家上於長陵遇刺一事,經臣查得行兇者,乃長陵田氏滿門!”


    “昨日,皇後以行令於臣:田氏闔族,凡丁、女、老幼,皆勿審而斬棄市!”


    說到這裏,蕭何麵容之上,也是下意識湧上些許心悸。


    “此刻,田氏闔族凡數百口,當已為廷尉役卒押至東市之外。”


    “隻待午時,便當明其正身而問斬······”


    說著,蕭何不由麵色複雜的搖了搖頭,自顧自稍歎一口氣。


    見蕭何這般作態,劉盈稍一琢磨,也是迴過味兒來,便搖頭一笑。


    “暴走的老娘,怕是把外朝給嚇的不輕?”


    心中稍一聲腹誹,便見劉盈小心翼翼的調整了一下躺姿,又自殿門處看了看天色。


    “午時······”


    “唉~”


    悠然一聲長歎,便見劉盈麵容之上,也稍湧上些許感歎之色。


    “自種其因,當得其果啊~”


    “隻可惜,故田齊王族,恐當自此落寞······”


    聽聞劉盈這般反應,蕭何隻稍一愣。


    低頭思慮良久,終還是麵帶遲疑的望向劉盈。


    “家上莫不覺得,皇後此番,略暴戾了些?”


    “嗯?”


    聽聞蕭何此問,劉盈隻麵帶困惑的一皺眉,便見蕭何又是一聲哀歎,對劉盈稍一拱手。


    “身以為人臣,臣本不當口出此言,以離間家上、皇後之母子情誼。”


    “然身以為漢相,蒙陛下之信重,臣,又隻得昧死一言!”


    麵帶決然的道出此語,便見蕭何麵色也隨之一肅。


    “此番,田氏遣士以刺家上,依律,坐謀逆,當族!”


    “然今《漢律》於謀逆之罪罰,乃夷三族;及案犯之旁支遠親、姬妾、丁仆,又年總角之幼童、過古稀之老邁,皆可酌情稍減其罰,以為隸臣、妾。”


    “長陵田氏,嫡男丁十七,庶三服內之丁四十一;若依‘謀逆’罪,當死者,便乃此五十八人。”


    “然依皇後之令,凡長陵諸田,因此番家上遇刺而當死者,足四百口而有餘······”


    說到這裏,蕭何便將話頭悄然一轉,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也稍帶上了些許試探。


    “皇後身以為家上生母,家上遇刺,皇後自當於兇徒恨之入骨。”


    “然正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今皇後因怒,而加田氏之罪罰······”


    “此,莫不略有因一己之私怒,而亂國法之嫌?”


    言罷,蕭何便麵帶擔憂的低下頭,等候起劉盈的答複。


    而在聽到蕭何這一番滿帶深意的暗示之後,劉盈望向蕭何的目光中,也頓時帶上了一抹意味深長。


    ——田氏,應該以什麽罪名,處以什麽程度的懲罰?


    無論是對於監國太子劉盈,還是對親手編纂《漢律》的蕭何而言,這一點,都不言而喻。


    ——使刺儲君,比同行刺天子,坐謀逆,當夷三族!


    但劉盈也同樣確定:對於‘夷三族’究竟應該怎樣定義,蕭何心中,也必然是無比明確。


    如今的漢室,可不是法治社會!


    行刺儲君,究竟應該殺一戶口本,還是牽連一村、一縣,乃至於在整個天下範圍內牽連一姓、一氏,都取決於天子的一句話!


    毫不誇張的說:同樣的事兒放到二十年前,始皇嬴政尚在之時,若太子遇刺,就算嬴政下令‘凡天下氏田者皆殺’,也絕沒有人敢站出來,說哪怕一個‘不妥’!


    原因很簡單:在這個時代,某件事妥不妥,不是法律說了算,也不是道德說了算,甚至不是天、連神算了算!


    在這個時代,能為天地萬物給出定義,並必將得到無條件認同的,隻有天子的金口玉言!


    一個曾盜竊一粒米的小賊,天子說該淩遲,那就要淩遲!


    一個駭人聽聞的江洋大盜,天子說無罪,便必然是無罪!


    而對於身為開國皇後,太子劉盈生母的呂雉而言,旁的事,或許還輪不到呂雉來‘言出法隨’。


    但在太子儲君、親子劉盈遇刺這一樁事上,作為母親的呂雉,天然具備對兇手的無限報複權!


    別說將打擊範圍,從田氏族人擴大到奴仆、老幼身上了,就算是呂雉直接下路屠幹長陵邑,也絕沒誰能挑的出錯!


    甚至可以這麽說:這,不單是呂雉的權力,而是這個時代的道德普世價值,賦予呂雉,乃至於每一個母親的義務!


    而蕭何作為開國丞相,又是同天子劉邦、皇後呂雉一起從豐沛走出的元從,對於這一點,不可能沒有認知。


    這樣一來,蕭何這番詬病呂雉‘過於暴戾’的言辭,其話中暗含的深意,便也是顯而易見的了······


    “隻可惜······”


    “這一世,孤可不打算單打獨鬥······”


    心中陰惻惻一笑,便將劉盈意味深長的望向蕭何,稍歎一口氣。


    “酂侯可曾聽聞: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突聞劉盈此言,蕭何麵色便嗡時一愣。


    劉盈卻是又發出一聲短歎,便微搖了搖頭。


    “《周禮·秋官·司寇》曰:刑亂國、用重典。”


    “田氏行刺於孤,按律,確當隻及族親;《漢律》之中,亦從未有一人獲罪,全族老少婦孺、姬丁奴仆皆連坐之罪罰。”


    “然今之關中,恐不適隻依《漢律》,而定此等刁民之罪責了······”


    說著,劉盈便重新看向蕭何,麵容之上,盡是鄭重之色。


    “今父皇領軍在外,戰事雖無大阻,然陳豨之亂亦未全定。”


    “孤得父皇托以監國之責,便乃借父皇之皇位,以鎮欲亂關中之宵小!”


    “如此微妙之時,監國太子遇刺,社稷險有震蕩之虞,蕭相以為,可還能依《漢律》,而定主謀之罪?”


    說到這裏,劉盈便搖頭一笑,望向蕭何的目光中,也是湧上些許語重心長。


    “蕭相以為,母後此番重罪於田氏,乃因私怒。”


    “然實則,母後之良苦用心,皆乃思社稷之安穩,顧宗廟,為首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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