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蒼這一連串的質問,也惹得蕭何原本還算淡然的麵容,逐漸被一抹若有似無的憂慮所占據。


    見蕭何這般反應,張蒼也是不由心下稍一安。


    “不敢相瞞於相公。”


    “——非獨鄙人,今在朝之功侯貴勳、百官朝臣,凡不明言以擁太子者,皆於鄙人同持此憂。”


    “諸公所憂者,非因擁護太子而觸怒陛下,而乃太子日後即立,今日之呂氏、來日之太後,便或當為國之大患呐······”


    麵帶憂慮的道出此語,張蒼終是稍一正身,對蕭何沉沉一拜。


    蕭何明顯也是被張蒼這一番話所觸動,稍拱手一迴禮,便陷入了漫長的思慮之中。


    張蒼所言,究竟在不在理?


    蕭何心裏非常明白:張蒼字字句句,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要知道現如今,還僅僅是皇後的呂雉,就已經讓身為開國皇帝的劉邦,都有些無可奈何了!


    等日後,皇後呂雉進階為太後呂雉,皇位上坐著的,也從開國皇帝劉邦,換成了幼年皇帝劉盈,到那時,呂雉還不得反了天?


    過往十數年的接觸,也讓蕭何萬般篤定:呂雉此人,絕對和‘本分’二字,沾不上哪怕絲毫幹聯!


    就算是將來,成為太後的呂雉收斂爪牙,開始端起‘國母’的溫善架子,呂家那些個外戚侯,也絕不是什麽省油燈。


    旁的不說,單一個周呂令武侯嫡長子呂台,就足以讓滿朝功侯撫額長歎。


    ——要知道現如今,酈侯呂台,也還食曾經屬於太上皇的新豐邑近萬戶‘山東父老’呢!


    再加上呂澤次子呂產,以及初代建成侯呂釋之,還呂釋之的兩個兒子呂則、呂祿,乃至於那些旁支子侄······


    毫不誇張的說:隻要劉邦駕崩之時,繼位的劉盈還沒年滿二十歲,還沒行加冠之禮,那呂氏,就必將成為劉盈一朝,長安朝堂的首要不安定因素!


    尤其是在當家主母呂雉以太後之身,端坐於未冠天子劉盈身後的前提下,漢室天下除太後呂雉之外,將再也沒有第二個能整治呂氏外戚的人!


    所以對於張蒼,以及張蒼口中那些‘並不擔心擁護劉盈會惹怒劉邦,隻擔心呂氏日後禍亂朝綱’的功侯百官心中所慮,蕭何也可以說是感同身受。


    若是幾個月前,張蒼問出這句‘太子劉盈,得賢明之相否?’,那蕭何也免不了會躊躇許久。


    可現如今,在劉盈展現出愈發令人期待的表現之後,蕭何對將來,呂氏外戚亂權的擔憂,已經有了不小的緩解······


    “北平侯之所言,亦曾為老夫之所慮。”


    思慮良久,蕭何終是沉聲一語,開始了自己對張蒼,以及那些遲疑觀望,不敢決然擁護太子劉盈的功侯百官,所給出的‘個人建議’。


    “曾幾何時,老夫亦曾疑慮:太子太過年幼,又皇後過於強勢,待日後,一俟宮車晏駕,吾漢室之朝堂,豈不成彼時之太後一言之堂?”


    “去歲秋七月,太上皇駕崩,陛下突顯易儲趙王之念,老夫亦曾動搖:若趙王得立為儲,當於日後之社稷更妥當否?”


    說著,蕭何不由搖頭一笑,將話題悄然一轉。


    “然今,老夫已不在疑慮於此事。”


    “其因有三。”


    言罷,蕭何便麵帶鄭重的抬起手,豎起了食指。


    “其一:廢嫡立庶、廢長立幼之先河,斷不可開!”


    “——尤陛下身以為開國之君,更萬不可親開此先!”


    “若不然,自陛下之後,凡漢之帝崩,皆必戰火紛紜,諸皇子明爭暗鬥,禍亂不休!”


    “豈不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旦陛下廢今日之家上,改立以趙王為儲,待日後,凡皇子這,皆可以此先例,以‘先祖曾廢嫡立賢’為標榜,亂嫡庶、尊卑、長幼之序,肆行奪嫡事!”


    “如此,恐縱漢命數不絕,亦難言不重蹈秦二世而亡之覆轍······”


    聽聞蕭何這一番鄭重其事的話語,張蒼稍點了點頭,麵上憂慮卻隻稍淡退了些。


    就見蕭何稍一沉吟,便有伸出了大拇指:“其二。”


    “便乃較之於今日,太子母族之呂氏外戚,趙王之戚氏外戚,恐亂社稷者更甚!”


    聽聞蕭何此言,張蒼倒是稍一詫異,趕忙問道:“此言,何解?”


    “須知趙王之母族,端可謂人丁稀薄,除趙王母戚姬,便再無人矣。”


    “相公何言戚氏之惑,較呂氏更甚?”


    卻見蕭何隻笑著一點頭:“然!”


    “戚氏外戚之惑,便源自其丁稀,又趙王無功!”


    斬釘截鐵的道出此語,蕭何不由稍直起身,麵上神情,也稍帶上了些許輕鬆。


    “今太子母族呂氏,丁盛而勢壯,雖有亂權之隱患,然其勢,亦可於日後,固新君之威儀。”


    “然若趙王得立,母族無絲毫助力,趙王按能安立於廟堂?”


    “老夫同北平侯,皆受陛下大恩,方得今日之高爵、厚祿,若趙王立,必不敢行欺陛下子之事。”


    “然朝堂魚龍混雜,若趙王年幼而得立,又恰有奸妄二三人,因一己之私而欺壓少弱之君,豈不綱常顛覆,國將不國?”


    說著,蕭何不由又是搖頭一笑。


    “誠然,今家上年弱,若陛下無得長壽,家上未冠而繼立,確當由太後親政,至新君加冠。”


    “然北平侯當知:家上今,可已年滿十四!”


    “縱其繼位而無以親政,待年二十而加冠,亦不過數歲之功!”


    “然若趙王得立,天子未冠而無以親政之事,隻恐非三歲、五載之功。”


    “正所謂遲,則有變;變,則有亂。”


    “天子在位而累年無以親政,縱待其加冠,可還於事有補乎?”


    見張蒼聞言,麵上緩緩湧上些許讚同之色,蕭何不由又補充道:“況皇後雖稍勢強,然於朝政大事,亦有不俗之見解。”


    “然若趙王得立,又不數歲宮車晏駕,以太後之身親掌朝政大權者,便當是戚姬······”


    說著,蕭何不忘稍待調侃的望向張蒼:“戚姬當朝掌政,北平侯以為,當是何景象?”


    就見張蒼聞言,麵上沉凝被一聲嗤笑所擊碎。


    “蕭相所言甚是······”


    “戚姬身太後而臨朝,若有大事當決,當又是日夜啼哭,以鳴其冤苦。”


    “除啼哭鳴苦,恐再無安社稷之策······”


    聽聞張蒼此番答複,蕭何隻淡笑著點點頭。


    “故老夫之意:太子雖年弱,然趙王更幼。”


    “太子繼立,確有主少國疑之虞,然趙王立,隻當更甚!”


    “太子之母族外戚,雖有尾大不掉之虞,亦可助其日後威儀得固;趙王之母族雖無亂權之嫌,然於其日後之威儀,可謂百無一用!”


    “皇後雖稍強勢,亦可於日後新君即立,主少國疑之時威壓朝堂;然戚姬,不堪此任。”


    “故:太子儲位得保,雖有隱患,亦尚有轉圜之餘地;然若趙王得立,則國必亂······”


    言罷,蕭何不忘笑著稍一拱手,旋即滿是坦然的對張蒼一點頭。


    見蕭何這般架勢,再迴味一番蕭何方才所言,張蒼思慮良久,終是仰頭一聲長歎。


    “蕭相所言,甚是······”


    “太子繼立,雖有隱患,然尚不急迫;縱日後患發,亦有轉圜之機。”


    “然若趙王得立······”


    說到這裏,張蒼不由悄然止住話頭,自顧自連連搖頭不止。


    ——張蒼實在是想象不出:劉如意一個八歲稚童身著天子冠玄,其母戚夫人頭綁太後之簪,會將如今,這本就滿布瘡痍的漢室,給禍害成個什麽樣子······


    “既如此······”


    剛一開口,張蒼便突然反應過來:之前,蕭何好像是說了句‘其因有三’······


    不待張蒼開口問,便見蕭何輕笑著豎起無名指,道出了自己第三條,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條判斷依據。


    “其三。”


    “自陛下展露易儲之念,太子便一改往日仁弱之姿!”


    毫不猶豫的道出此語,蕭何便又對張蒼一笑。


    “北平侯方才問:太子可有賢君之相?”


    “老夫以為,若往數歲不論,單以太上皇駕崩,陛下展露易儲之念之秋七月始,至今,太子之言、行、舉、止,皆盡顯雄主之姿!”


    “然趙王,雖言其‘聰慧’,亦不過陛下之私言,究竟如何,尚無從得知······”


    “此,亦乃老夫不再躊躇,而決心擁護太子於陛下當麵之由。”


    待蕭何言罷,就見張蒼自顧自點了點頭,又稍一皺眉。


    “然今日,家上可才親至相府,因相公拒撥少府官奴口糧一事,行苛責之言於相公啊?”


    卻見蕭何聞言,隻笑著搖了搖頭,起身來到張蒼麵前,將先前,自己遞給張蒼的那卷竹簡拿起。


    而後,便是在竹簡上的某處輕輕一點,旋即意味深長的對張蒼一笑。


    “縱因‘公私不分’而敲打於老夫,家上可是亦不忘言‘國庫出其半’,以解國庫今時之拮據啊······”


    “北平侯以為,疑人於心,而不忘正事之行,乃賢君之相否?”


    不等張蒼開口,便見蕭何自顧自笑著一搖頭,旋即直起身,悠然發出一聲感歎。


    “今,家上年不過十四,便已得陛下之姿三四。”


    “若待年壯······”


    說著,蕭何不由怪異一笑,終是低下頭望向張蒼。


    “北平侯以為,陛下,乃賢明之君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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