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十年秋九月辛酉(二十七)。


    經過將近一個月的長途跋涉,劉邦所率領的關中大軍,總算是趕到了戰爭第一線——趙都:邯鄲。


    但在抵達邯鄲,紮下中軍大帳之後,劉邦的注意力,卻並沒有第一時間,放在叛亂代、趙,自立為代王的陳豨身上。


    看著麵前,那個神情惶恐的男子,劉邦的麵龐,陰沉的險些能滴下水······


    “梁王,果真是這般說的?”


    劉邦話音剛落,就見那男子麵色焦急地跪倒在地,猛地一叩首。


    “陛下!”


    “臣所言句句屬實,梁王彭越,反形已具啊!!!”


    看著男子痛心疾首的控訴著彭越的罪狀,劉邦麵色百轉,終還是沉著臉一揮手。


    “太仆且先下去歇息吧。”


    待那被劉邦稱為‘太仆’的男子倒退出大帳,劉邦又冷著臉思慮片刻,才麵色陰沉的抬起頭。


    “諸位以為,梁太仆所言,可屬實?”


    “彭越,莫果真反形已具?!”


    聽聞劉邦此問,大帳內聚集的功侯將官們,頓時有些麵麵相覷起來。


    彭越要反?


    如果撇開清楚異姓諸侯的考慮,這大帳內的數十號人,沒有一個人原因相信:梁王彭越,也會有謀逆作亂的一天。


    原因很簡單:自天子劉邦十餘年前走下碭山,正式舉起反秦大旗開始,彭越,幾乎就一直是自發幫助著劉邦。


    自碭北上攻昌邑,手握一千多人馬的彭越自發前來,協助劉邦攻打昌邑;昌邑沒打下來,劉邦停止北上的腳步,轉而西進,彭越也帶著人馬跟隨。


    自那時起,直到劉邦繞道武關,從而得以先入鹹陽,彭越所率的兵馬,都一直是劉邦的‘編外人員’。


    ——首領彭越,沒有劉邦的任何任命;彭越手下的兵馬,也從未得到過劉邦的糧草、輜重調撥。


    但每逢有事,彭越都自發帶人跟隨、協助劉邦;待戰事畢,彭越大軍又悄悄跟到劉邦大軍附近不遠處安營紮寨,擺出一副‘互為犄角,互相掩護’的架勢。


    再到項羽入關中,險些在鴻門宴留下劉邦項上人頭,再到後來遍封天下為十八路諸侯,直至項羽退出關中,重歸楚地、漢王劉邦退迴漢中時,彭越手下得近萬人馬,也依舊是一支沒有歸屬的遊擊隊。


    就這樣像跟屁蟲似的跟著劉邦好幾年,直到漢元年,田榮自立為齊王,惹得霸王項羽引兵攻擊之時,遊擊隊長彭越,才終於得到了劉邦的第一道任命。


    ——授彭越將軍印,領麾下所部東出函穀,進軍濟陰,攻打項羽所部!


    終於如願得到劉邦的任命,彭越的第一場仗,打的也是相當出彩。


    以卒萬餘,對陣項羽麾下大將蕭公角數萬兵馬,彭越幾乎是以傷亡不足千人的代價,就將蕭公角數萬大軍殺得片甲不留!


    而後,彭越更是‘超額完成任務’,在劉邦還忙於清理三秦餘孽的時候,就奪迴了故魏之地數十座城池,徹底組絕了從關東進入關中的道路。


    ——故魏之地,也便是如今的梁國;而無論是如今的梁國,亦或是曾經的魏國,都是函穀關外最後一道屏障、關東勢力進入關中的最後一道要塞!


    有彭越把守關東門戶,劉邦自是輕鬆寫意,得以還定三秦,雄踞關中。


    次年春,得以統一關中的劉邦率軍東出,打響了對楚霸王項羽的全麵進攻戰,而彭越也終於如願以償,在外黃一帶,正式率部歸附於漢王劉邦賬下。


    彼時,漢軍陣營便多有風聞,說彭越平定魏地,或許是想做魏王?


    但最終的結果,卻大大出乎了整個漢軍陣營,包括漢王劉邦的預料。


    ——彭越非但沒有自請為魏王,反而建議劉邦:應該從故魏國後代中,選擇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封其為魏王!


    得知彭越的意圖,劉邦自是滿懷著敬佩道:彭越非野心勃勃之輩,可堪大任;魏豹是魏王咎的堂弟,是真正的魏王後代,就讓魏豹做魏王,讓彭越做魏相吧。


    就這樣,原本隻能向舔狗般跟在劉邦大軍後的彭越,一舉成為了手握魏國軍政大權的魏相。


    而後,便是彭城一拜,劉邦被霸王項羽追殺近千裏,在外戚將軍呂澤的接應下,總算是在滎陽一帶穩住腳跟。


    可兵敗如山倒——在項羽的強大攻勢下,被劉邦親自封為魏王的魏豹,無奈隻能判漢降楚。


    而在漢-楚對峙於滎陽,漢軍自顧不暇的那段黑暗時光中,縱觀整個劉漢陣營,唯一一支頻繁出征,並屢有斬獲的,便是魏相彭越麾下那支數萬人的‘遊擊隊’。


    漢軍軍心低迷,楚軍將士勢大,彭越就率軍繞到項羽大軍後方,襲擾楚軍糧道,更是在項羽的大後方,一句攻下睢陽、外黃在內的十七座城池。


    等項羽由於後方糧道的反複斷阻,而停下繼續西進的腳步,不得不迴身穩定後方時,彭越又趕緊放棄攻下的城池,重新迴到滎陽以西。


    再到項羽大軍糧草告急,無奈退迴陽夏一帶,又是彭越第一時間跳出來,偷襲、遊擊相結合著,攻下昌邑周圍二十餘座城池,得糧米十餘萬石,供漢軍食用。


    甚至可以這麽說:在劉邦彭城戰敗,退居滎陽,苦苦支撐著與項羽對峙的那段時間,漢軍之所以能把守住滎陽方向,而不至於被一舉擊潰,其中有至少八成以上的功勞,都要記在遊擊隊長彭越的頭上。


    便是如今,漢室軍方將官當中,也不乏有類似‘論戰陣謀略,淮陰侯為天下先;論正麵拚殺,英布當世第一;然論侵擾後方,絕敵糧道,天下無有出彭越之右者’的看法。


    而在戰略大師韓信、無雙猛將英布、遊擊始祖彭越三人中,若說誰最本分,最不可能謀反作亂,那無疑,便是從始至終,都隻知道用心打仗,而從未主動開口,向劉邦索要賞賜、敕封的梁王彭越!


    這就使得現在,當有一個自稱‘梁太仆’的人跑到邯鄲,在劉邦麵前說‘彭越反形已具’的時候,整個大帳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相信。


    但不相信歸不相信,在‘剪除異姓諸侯’為朝堂大勢的前提下,卻也沒有幾個人,膽敢站出身,為必將受到清洗的梁王彭越求情。


    很顯然,趙相周昌,並不在其列······


    “陛······陛下。”


    見帳內眾人都默然低下頭,周昌心下不由稍歎一口氣,便走出身,對上首的劉邦拱手一拜。


    “臣······臣以······以為,彭······彭越斷······斷不······不會······反!”


    “蓋······蓋因······”


    見周昌做出一副‘我展開說說’的架勢,劉邦不由眉頭一擰,瞥向一側的陳平。


    隻稍一愣,陳平便迴過神來,溫笑著上前,輕手扶住周昌的胳膊,示意自己可以代勞。


    見此,周昌縱是心有不愉,但看著劉邦那副並不十分美麗的麵容,終也是點點頭,被陳平扶迴帳側。


    而後,便是陳平走上前,對劉邦稍一拱手。


    “陛下。”


    “自秦王子嬰為項羽腰斬,遍封義軍各部為十八路諸侯,彭越便久隨陛下左右。”


    “後彭城戰敗,縱魏王豹亦判漢而降楚,然身以為魏相,彭越但不行叛逆事,反忠心耿耿,於睢陽、外黃一帶襲擾項軍後輜、糧道。”


    “彭城戰敗之後,陛下得保滎陽,彭越實可謂功不可沒啊······”


    說著,陳平不由側過身,對周昌稍帶善意的微一點頭,將話頭悄然一轉。


    “及梁太仆言彭越意欲謀反,臣亦以為,恐非盡實。”


    “漢三年,魏王豹判漢降楚,為汾陰侯兄,已故高景侯周珂所斬。1”


    “彼時,彭越從未曾請自立為梁王,縱陛下後敕封,彭越亦曾禮。”


    “後陛下強令,彭越方接梁王之印璽啊?”


    聽著陳平說起這些陳年往事,帳內眾人麵色之上,也不由紛紛湧上讚同之色。


    ——那可是彭越!


    ——天子劉邦連漢王都還不是,還僅僅是‘沛公’的時候,就帶著萬兒八千人跟在劉邦屁股後頭,一路協助劉邦大軍西進的彭越!


    撇開彭越非劉姓不說,光是這些作為,就已經讓彭越比大半劉氏宗親,都更值得信任了!


    如是想著,眾人不由又紛紛抬起頭,望向劉邦那喜怒難測,陰晴不定的麵容。


    隻見劉邦麵色陰沉的從座位上起身,滿是晦暗不明的環顧一周。


    而後,便是劉邦那稍顯蒼老,此刻卻絲毫聽不出去虛弱、萎靡的低沉嗓音,在這十丈見方的中軍大帳之內響起。


    “朕所問,非彭越之反形。”


    “朕所問者,乃梁王,是否如梁太仆所言那般,反形已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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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周珂,漢將,汾陰侯周昌之堂兄。


    漢三年(公元前204年),魏王豹判漢,漢禦史大夫周珂奉漢王劉邦之令,斬魏王豹於滎陽,後又奉令接替滎陽防務。


    漢四年,項羽破滎陽,周珂誓死不降,為項羽烹殺。


    漢六年,項羽烏江自刎,漢王劉邦即立為帝,立漢國祚,追封周珂為高景侯,並由周珂之子周成承襲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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