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驚雷著實被蛭子折磨了一番,那些小小水蛭在他肥白的身體上是又叮又咬,但是癢而不痛,大抵是經過蛭子精心改造了。


    看著彩繪玻璃上天使聖人們一張張呆板冷漠的臉。聞驚雷心中卻感受不到絲毫慰藉。


    原來蛭子的次聲震動隻能讓眾人小憩一刻鍾左右,就在這短短時間內,他將兩個老頭扛(他力氣並不小)到一處地下河中,順水南向漂了半日。來到一處山間教堂裏。


    這教堂是當初法國人為本地少數民族修建的,經過幾十年兵亂匪患,早就廢棄了裏麵,滋生了不少魔物。蛭子就是在這地方長大的。


    拷問聞驚雷的地方是懺悔室。聞驚雷背後就是主耶穌的苦像。


    聞驚雷有一個好,就是舍財不舍命。蛭子略一折磨,他將有關蟲天子寶物的事情和盤托出——雖然也沒多少有用消息。但蛭子對此似乎並不在意,隻是繼續盤問了坊間對他本人的流言和評價。


    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神秘……


    嘖嘖。蛭子心想,看來自己保密工作做得不錯。迄今尚無人知曉他的具體能力。但又一陣歎息,因為人們隻當他是個惡人,卻無人同情於他。


    他在斜陽中站了一會,眉目如聖子一般,若有所思。


    聞驚雷正納悶呢,就被蛭子放下。


    “大叔,你去找老蟲頭的師弟,怎麽做,你懂的。”蛭子一邊說著,一邊將聞驚雷的衣物、箱子返還,一件不少,均是按原來序列擺放。聞驚雷原先有些氣憤,這下又對他添了不少好感。


    “好,好。”聞驚雷拱手說,“在此之前,不要輕易對老蟲施加酷刑了!畢竟他歲數大——”話雖如此,其實聞驚雷與蟲天子並沒差幾歲,隻是他在意吃穿保養,看上去少相罷了。


    蛭子一笑:“我不是也沒怎麽動你麽?你看,連個疤都沒留~”說罷,詭異得一笑。


    畢竟是妖物,行事不可測、不可解。聞驚雷心想,一溜煙離開了教堂。沿途見到幾個妖怪小孩,原來是靠蛭子救濟過活的。這些小孩送了他一送,聞驚雷又自己摸索著,終於迴到蟲天子居處,見了花九溪。


    “被綁架了麽,我師兄?”花九溪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


    隻看他坐在一張石桌之後,桌子上陳列著若幹葫蘆、黃瓜、蘿卜一類東西,真是群英薈萃。


    拉克西米倒是很受觸動:“那位老先生有危險了嗎?”說完望了望花九溪。


    花九溪吹了吹口哨,說:“難怪咱們倆聊打撲克的時候,沒見他跳出來說些怪話,原來讓人給綁走了。”


    聞驚雷心中一陣好笑:也不知這小子是心大還是缺心眼,師兄快被人活煮了,他還在這自在悠閑。


    “殺死一個人的成本很高,聞叔你說是不是?”花九溪問道。


    聞驚雷點點頭。


    “如果不流血能把事辦了,何苦窮吵惡鬥的?”花九溪接著說,“我這就把他們要的東西雙手奉上。”


    聞驚雷一驚,原以為花九溪的意思是與敵人相持,拖著蟲天子一條老命,看誰先服軟。不成想自己倒先妥協了。


    “聞叔,我看你是會錯我意思了。”花九溪看見他臉上狐疑的表情,解釋說:“我剛才講了一個詞‘成本’,做什麽事都要考慮代價。他們希望通過害我師兄來換取咱們的寶物。難說我們就不能動手打疼他們麽?叫他們知道,東西就在那裏,但他們一時半會也搶不走——談談打打,打打談談,事情總能解決。”


    他滔滔不絕,就差手裏添把羽毛扇了。聞驚雷也不知這小子是肚子裏真有韜略,還是故作驚人之語。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花九溪說,“眼下真正領教過蛭子能力的隻有聞叔一人,你能具體講講不?”


    聞驚雷可不馬虎,便夾敘夾議講了起來。


    “天底下稍微有些道行的妖怪都能化成人形,但其實這人形裏麵又得分出三六九等。最末等的,當然是借助法器幻化出的人形。”


    花九溪點點頭,說:“比如狐狸頂著死人頭蓋骨拜北鬥就能暫時化為人形。又可以用草葉之類的變成衣服,這都是雕蟲小技。”


    “又有一種,修煉更精進的。比如天龍八部裏的龍族平時都是人形,但生時、死時、嗔時、淫時是不能保持人形的。”聞驚雷說,“我看蛭子這小東西,多半屬於這一類。”


    “何以見得?”花九溪一笑。


    “他跟我們倆見麵時,戴著個大口罩,這口罩肯定掩蓋了什麽,但除下口罩,又跟主持人沒什麽區別。後來才發現,他能變出個多瓣兒嘴的古怪模樣。必定是因為這張嘴的變化不受約束,所以戴了口罩遮掩。”


    “有理,有理。”


    聞驚雷又說:“我看這人的樣子倒是與你挺像,當然年紀小了一些,心智也不像多年老妖。你們或許能交交心。”


    花九溪“哈”了一聲,說:“甚好,蛭子又有什麽特殊能力呢?”


    聞驚雷搖搖頭,說:“這個我就所知有限了。他的同類妖怪不過吸食人畜血液而已。這小子本領當然高多了,他先是在煙館內埋伏了幾個小妖,那小妖一發聲,幾把幾百口子人都震暈了……”


    “這麽厲害?”花九溪也是一陣驚訝,“這些人昏了多長時間?”


    “這個,卻是不知。”聞驚雷說。


    花九溪一笑:“依我看,時間隻怕不長。一來,那煙館裏跑的雖然多是九流妖怪,但好歹有一兩個高手,憑他們的修為,即便暫時昏迷,最多一刻鍾也該自然醒了。二來,要是空白時間太長,讓大家瞧出端倪來,隻怕又要惹一身麻煩。”


    “所以,蛭子的小怪從發動攻擊到把你們運走,是在五分鍾內完成的。”花九溪得出結論。


    聞驚雷被他一陣連珠炮似地忽悠,隻得聽他繼續講下去:“而且,隻怕這已經是那小怪能力的上限了——不然為什麽安排了三五個?顯然是力量不足,以數取勝。”


    聞驚雷心想確實有道理,自己也被蛭子一番大言騙了,此人力量,鐵定不像他自我吹噓的那麽高。


    “那小怪長什麽樣?”花九溪問。


    “人頭大小,樣子像個卵袋,如刀螂籽兒一般貼在牆上。”聞驚雷說。


    花九溪聽得也是一陣皺眉:“從未見過這種樣子的怪物,大約是蛭子獨門培育的吧。想來我師兄也是玩蟲的,這迴居然陰溝裏翻船……隻怕,蛭子不隻有能發出音波的小怪物,還有其餘各式各樣的。”


    聽到此處,聞驚雷“啊”的一聲,說:“想起來了,我被這小子拷問的時候。看見那懺悔室內還擺了好幾排這類卵袋,形狀確實各不相同,功效當然也不同了。”


    還挺難對付。花九溪笑笑,說:“這下怕是要請出祖師爺那一係列看家的寶貝了。聞叔,你——”


    聞驚雷哈哈一笑:“你怕我這情報販子把所見的記下來,拿去換酒錢?這你就不懂了,二十年前,你師兄跟雪山群魔鬥法,帶我開過一次庫房。裏麵有哪些法寶,怎麽使我都一清二楚。”


    “叔你是話聽半截,汙人清白。”花九溪說,“眼下這幾個黃瓜蘿卜,哪個開哪個庫房的門,你應該比我清楚。我就要請教你的。”


    聞驚雷連連“好說,好說”。


    他的話其實半真半假,山中藏了哪些寶物他確實了然,但如何使用自然是隻有本門弟子才能掌握。


    花九溪一把兜住這些瓜果,就與聞驚雷二人轉到一處石壁之上。隻見這石壁是直接自把一般山頭削平,大約一丈見方,上麵有些特別顯眼的刻痕,正像一整塊七巧板的樣子被劃分成幾大塊。


    每一塊的幾何中心處,都有一個圓孔。


    “你們祖師爺確實玩心不小,連這麽重要的倉庫都設計成小孩玩具。”聞驚雷歎說。


    花九溪一笑,說:“你老倒有所不知,七巧板這東西其實就是祖師爺發明的。”一語帶過,先將一根黃瓜塞入其中一個孔洞之中。耳聽得一陣轟鳴之聲,那孔洞逐漸增大,能猜出裏麵是個不小的空間。


    花九溪說:“對付眼前敵人,按我的想法,取出來兩樣寶物就成。”說罷就伸手從那空間中搬出來一口箱子。


    如法炮製,又取出第二口略大的箱子。那兩處孔洞即刻縮小恢複原樣,而早先的黃瓜土豆則瞬息朽爛——培育這類植物鑰匙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如果沒有鑰匙強行開洞,即使打開了,也是空無一物。


    花九溪與聞驚雷一人抱著一口箱子,看起來不甚沉重。聞驚雷坐下說:“老弟這一去可兇險極了。俗話說放屁添風,老朽就跟你同去吧。怎麽講我同你師兄也是老交情了。”


    花九溪哈哈一笑:“還像三十年前那樣在旁觀戰,心想不論誰輸誰贏都能揀點戰利品?”


    聞驚雷聽了也不臉紅,說:“這話說的,你師兄殺敗那幾個雪魔後身受重傷。還不是我背迴來的?”


    這倒是確有此事,但蟲天子醒來之後發覺攥在手中的雪魔內丹少了幾顆,後來曾與花九溪反複念叨這事。


    花九溪“嗯”了一聲,說:“叔你這次最好也像上迴那樣埋伏起來,好到時處理殘局。”


    二人一陣羅唕,拉克西米好容易插上話,說:“我呢?”


    花九溪點點頭,說:“這一樁險事,你要不要參加?”


    拉克西米本來猶豫,但一念及花九溪去贖師兄後,此山便空留自己一人,若再出事那就萬難應對了。因此他去哪她去哪,即便身臨險境,也好過無人應援。便點點頭說:“當然。”


    花九溪就請她將那甲蟲搬出來,聞驚雷見了這樣一個魔怪“嘎楞楞”走過來,也難免心中又驚又奇。


    花九溪說:“拉克西米,我看這大家夥肚子裏麵空空蕩蕩的,能放下多少東西?”


    拉克西米說:“放兩個成年人是綽綽有餘了,我父親說,它可能最初就是作為一種載人武器設計的。”至於是誰人設計的,恐怕永遠無人知曉了。


    “那好,試著把這東西放進去。”花九溪取出一個金字塔來,正是乘有牟尼泥那盒子。


    拉克西米“呀”了一聲,隨即又打趣說:“你就不怕我帶它跑了麽?”


    花九溪不以為然,說:“你可以試一試。”語氣先軟後硬,拉克西米就知道這盒子可能暗藏了什麽機關,一旦不合主人意思,便會使出殺招——這也是花九溪敢帶著它四處遊晃的底氣。


    當即便把牟尼泥納入聖甲蟲體內,據拉克西米所言,那蟲子並非是個純粹任人擺布的生物。一旦有敵人威脅到它,它會自然反應將敵人擊潰。因此將任何東西安放其中都十分保險。


    “蛭子定的日期是兩日之後,我們提前準備,是走陸路還是水路?”花九溪問道。


    “陸路慢而穩,水路快而險。看你決斷了。”聞驚雷對應道。


    “那就走水路。”花九溪說,“讓大鐵蟲在空中觀察,畢竟這裏沒載得動它的小舟。”


    原來這一帶的地下存在著極為複雜的水脈,為眾多非人生物所把持著,統稱稱之為“妖脈”。三人付了幾枚大錢上船,就遊過來一隻大魚拉船——還要另付給大魚一筆費用。


    隻看到地下河中一片黑寂,除卻偶有一二蝙蝠撲啦啦飛出,或鍾乳石上的點點星光。船身搖搖蕩蕩的,拉克西米從未坐過這類東西,總感覺它下一秒就會傾覆的樣子。


    聞驚雷剛要點上一根香煙,那大魚驀地停頓下來,花九溪忙問:“怎麽了?”


    “還能怎麽的,剪徑的賊人來了!”那大魚應答說,“這夥人吃軟不吃硬,幾位客官就花錢消災吧。”別問,這大魚與強盜肯定勾連一處,合夥坑人。


    聞驚雷是個老江湖,此類蟊賊倒是見過不少,便問:“敢問是哪江哪路何人門下的弟兄?”


    大魚代答說:“莫問了,是無門無派,此間的地頭蛇。蛭子一族。”


    花九溪心中一打緊,說:“甚好,兄弟上來交個朋友吧。”說罷示意拉克西米向自己靠了靠。


    就覺得船身一墜,那人倒是落地無聲。花九溪一隻手伸了過來,那人停了停,與他握了一握。花九溪心想這是個不成人形的妖怪,五指軟塌塌的,如章魚一般,且手心長有類似吸盤的東西。


    那人手雖軟,手段卻不軟。隻感到他手一緊扣,花九溪竟是不能再動分毫了。那手心處的吸盤其實就是水蛭的嘴,眼下正刺破花九溪掌心吸血。這一過程,卻是無知無覺的。


    花九溪說:“不錯不錯,老兄覺得樹汁的滋味兒如何?”


    那人一驚,心想這確實不是人血的味道。


    “千手木觀音。”花九溪不知何時將那口大箱子打開,取出其中一尊半人高的佛像來。那佛像的數十條手臂卻是無一不活,此次敵人所握的,正是其中一隻空手。


    “我說過,在對戰之前要‘料敵輕重’,你不知我的底細就敢貿然行動,難怪隻能當小賊。”花九溪說。


    那水蛭怪正要發狠胡亂踢打一番,卻覺得渾身發不出力來,這是因為那千手佛本就是毒木所做,能麻痹大多數生物的神經。


    水蛭怪一急,吹了聲悠長口哨。耳聽得船外水聲撲通,有若幹東西跳了出來。花九溪說:“別怕,隻是一些大水蛭而已。”話音未落,一陣刀劈斧砍的聲音,即告寧靜。


    水蛭怪招數使盡一陣無奈,便癱跪在那裏,等待發落。聞驚雷見了一笑,說:“小花你確實有手段。”


    花九溪也是一陣自負,說:“你,會不會說話?”


    水蛭怪連連說:“會,會。”吐字卻不大清楚,還不如那大魚船家。


    花九溪說:“好,那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有個叫蛭子的同族妖怪?”


    這怪物因為尚未修成十相具足的人形,說話真是漶漫不清。花九溪等人也隻聽得到七七八八。


    原來蛭子因為從小特異,父母不在後被族人所逐,一直自生自滅過日子。問起那特異之處是什麽,則又說不清了。


    “那孩子不知有些什麽邪法,吸了某種妖怪的血,便能做出有這妖怪能力的卵蛋來。我們一族族長怕他太厲害以後奪了這一房的位子,才把他驅逐出去。”這人答說。


    說是驅除,肯定要斬草除根,但蛭子求生意誌極強,每次均將這些三流妖怪打退。他自以那教堂為據點後,逐漸闖出些名堂——可惜生性孤僻,隻有一些童妖與他親近。


    “真可憐!”拉克西米一陣同情。


    花九溪說:“是很可憐,不過這不是他害人的理由。當然,害別人我們最多說說,欺負到我們頭上就要與他角力一番咯。”眼見得那水蛭怪身上也套不出什麽有用情報,花九溪一使壞,將之一腳踹到水中。


    那大魚原是同夥,見分贓是沒機會了,隻得兢兢業業地拉他們渡河。一見天光洞開,便是到了地上。


    互相扶持出了地洞,隻見眼前山色綺麗,沒一點初冬的跡象,較之花九溪處還有些敞亮。拉克西米遙遙一指:“那不是有座教堂?”


    隻看那教堂是個獨棟建築,並沒什麽恢弘氣勢。這教堂是建在山間穀底的,俗語說“望山跑死馬”,現時早過了正午,即便趕到那裏也是次日中午。花九溪可沒有醉裏挑燈看劍的打算,就搭夥做飯,早早睡下了。


    聞驚雷年紀較大,睡眠也少,他讓兩個年輕人在帳篷裏睡下,自己獨守長夜。麵對著幽幽篝火,不禁想起《漢書》裏篝火狐鳴的故事來。


    “江南無野狐,江北無鷓鴣。”他自己叨叨著,“說的不是長江以南沒有狐狸,而是沒有成氣候的狐仙。”


    正自言自語解悶間,忽有個大尾巴毛茸茸的東西一閃而過。聞驚雷一驚,花九溪卻在掌中發話了:“聞叔,想是衝撞了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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