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花之蝶都很少說話,隻是望著窗外,默然出神,偶爾想起與少年相倚而眠的一夜,不禁唇角噙笑,心生溫情,然而一想到他的冷酷無情,又如墜冰窟,冷徹骨髓。

    花之蝶如此反複不斷的,懷想與那少年,一見之後的點點滴滴,竟驅之不散,斬之不斷!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花之蝶默默的咀嚼著李後主的這幾句詞,不覺癡了!他知道,此生他已不可能,與那不知名的少年相忘於江湖,想到從此後就要與他相見無期,音訊兩杳,一念至此,幾乎不能自己!而一想到他的幾番絕情而去,又不禁傷心難忍。

    兩天之後,花之蝶一行人來到了雲州城外。然而,昔日繁榮的雲州城,如今卻如人間地獄一般,死氣沉沉,滿目悲慘淒涼!城外方圓幾百裏,遍地都是或躺或坐,擠在一起的難民,還有幾處堆疊著無人掩埋的屍體,沿路到處都有餓死的人,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難以忍受的異味,軟弱無力的呻吟與哭泣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花弧提馬上前,扶住車窗低聲問,“公子,雲州城外到處都是難民死人,我想城裏肯定也差不多,要不,我們還是繞道吧?”

    花之蝶從車裏探出頭來,望了望外麵的情形,隨風而來的氣味,令他不由自主的抬手掩住了口鼻,他厭惡的皺起了那雙修長濃密的劍眉,正要點頭,一縷細澀哽咽的簫聲,不期然的落入他的耳際,他呆了一瞬,抬起頭,凝神望去。

    城頭上,夜暮低垂,風勁雲急,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自迎風獨坐城頭,垂首弄簫,白衣黑發,在風裏寂寞的飛舞,簫聲低沉壓抑,令人聞之淚下。

    花之蝶的手,不知不覺的滑落了下來,癡癡的凝視著那個,可望而不可及的身影。

    花弧發現他的異樣,急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立刻就看到了那個少年,其他幾人也都看到了,不由得神色大變。花弧馬上悄悄的向車夫使了個眼色,車夫會意,輕輕巧巧的掉轉車頭,就要快馬加鞭。

    花之蝶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個少年,等到發現不對才迴過頭來,不解的抬頭看看花弧,幾個人都故意東張西望不看他,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們的用意,不由得大怒,一跺腳,“停!”

    花弧幾人哀求的望著他,“公子!”

    花之蝶冷眼怒視著他們,“掉頭!進城!”

    “公子!”眾人都焦急的圍著馬車,遲疑著不動。

    花之蝶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好一會兒,緩緩點頭笑道,“好!好!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們一直跟著我,吃苦受氣,累了,也厭倦了。”

    “公子!”

    “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這意思!”花弧幾人不由得滿麵委屈的望著他。

    花之蝶捌過頭,不再看他們,輕描淡寫的說,“你們迴江南苑,去領一筆銀子,各自好好過日子去吧。”

    四人大驚,立刻翻下馬來,撲到窗邊,“公子!你要趕我們走?”

    花之蝶語氣平淡的說,“我怎麽會趕你們呢?隻是,這天底下原本沒有不散的宴席,你們也不能守我一輩子,反正大家遲早,都是要散的,不如現在散了也好!你們放心,你們跟了我這麽久,我不會虧待你們的。”

    花弧幾人頓時落下淚來,慢慢的跪在車窗下,“公子!我們死也不會離開你的!”

    “我們不要什麽銀子,隻要一輩子跟在你身邊!”

    “你若一定要趕我們走,那你就殺了我們吧!”

    “公子!”

    “公子!”花弧抽出劍來,雙手捧到他麵前,其他三人都抽出隨身的寶劍。

    花蕊又驚又急,抓住花之蝶的衣袖央求道,“公子,你真的要趕走花弧哥他們嗎?”

    花之蝶麵無表情的看了花蕊一眼,冷酷的說,“你也可以,跟他們一起走!”花蕊頓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花之蝶迴過頭,神情冷漠的看著花弧幾人,“你們還是好生去吧,我是不會殺你們的!”

    花弧含淚笑道,“好!那我們就不勞煩公子動手了!來,弟兄們,咱們拜別公子!”

    花之蝶看著花弧,緩緩的搖搖頭,“花弧,你們跟了我這麽多年,應該知道我的脾氣,我不喜歡我的人,不聽我的話!”

    花弧伏在地上,“是!公子,我們知錯了!你別生氣,我們以後不敢了,你怎麽罰我們都行,隻求你別趕我們走!”

    花之蝶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都起來吧。”

    “謝公子!”眾人大喜,急忙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迴劍入銷,把馬車掉迴頭,向雲州城裏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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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低頭看看遞到麵前的點心,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花之蝶在他身邊坐下來,“你就算是不吃不喝,也幫不了他們啊。”

    少年垂下頭,“我吃不下。”

    花之蝶憐惜的望著少年,“跟我離開這裏吧?這裏這麽多死人,現在又是春季,肯定會發生瘟疫的,我們一起走,好嗎?”

    少年抬起頭,迷茫的望著他,喃喃的問,“那這些人呢?就沒有人管他們嗎?”

    花之蝶愛莫能助的搖搖頭,“那是朝庭的事,官府的事,不是咱們這些老百姓應該管的。”

    少年不說話了,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跟我一起走,好嗎?”花之蝶握住他的手。

    少年摔開他的手,頭也不迴的說,“你自己走吧。”

    “那你呢?”花之蝶驚疑不定的望著他,“難道你要留在這裏?”

    少年望著夜色漸漸掩埋的人群,沒有說話。花之蝶焦慮的望著他,“我知道,你同情他們,可是,你留在這裏又有什麽用呢?這麽多人你也幫不了啊!這可不是幾十人幾百人,而是幾千人幾萬人、甚至是十幾萬人啊!恐怕就是朝廷現在也是顧不了,你一個人能有什麽辦法?你還是跟我走吧,啊?”

    少年看也不看他,冷冷的說,“我不會跟你走的,你自己走!”

    “不行!”花之蝶毫不猶豫的說,“我不能把你留在這裏!”

    少年冷笑一聲,立起身來,冷冷的盯著他,“你管你自己吧!”說完,頭也不迴的往城下走去。

    “公子,他既然不肯跟我們走,那我們還是自己走吧。”花弧幾人期待的望著花之蝶。

    花之蝶搖搖頭,決然的說,“不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

    “可是,他不肯走,咱們又能如何?”花蕊無可奈何的問。

    “要不,”花棘試探的問,“我去把他弄到馬車裏來?我保證不傷到他分毫。”眾人都看著花之蝶,等他發話。

    然而,花之蝶隻是麵無表情的盯了他們一眼,冷冷的說,“你們最好別動這心思!”大家瀉氣的相視一眼,馬上閉上嘴。

    良久,花蕊小心翼翼的問,“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花之蝶想也不想,“先找個地方住下。”

    花弧大急,“公子!你不能留在這裏!”

    “公子!這裏死了這麽多人,空氣太差了,你若留下來,萬一流行起瘟疫來怎麽辦?”花蜂焦急的說。

    花棘也擔憂的說,“是啊,公子,還是你先走,我們再想辦法把他帶迴去吧?”

    花之蝶搖了搖頭,“我都說服不了他,你們能有什麽辦法?別說了,按我說的去做!”眾人無奈,隻得在城中找了個僻靜一點的客棧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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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的街沿、店鋪、民居屋簷下,黑沉沉的躺滿了難民。

    花之蝶獨自帶著花弧與花蜂,遠遠的跟在少年身後。

    少年在雲州府衙前停了下來,黑沉沉的夜色裏,高大的衙門陰森冷寂,燈昏月暗,大門緊閉,門外連一個人都沒有。少年扣響了門環。

    好一會兒,大門沉重的拉開了一條縫,一個滿麵倦容六十多歲的門房探出半個身子,看到少年,驚疑不定的問,“你,你要幹什麽?”

    少年揖手一禮,“我要見你們大人,煩請通報一聲。”

    門房白了他一眼,不耐煩的說,“大人已經安睡了!”說著就要關門。

    少年大怒,一伸手撐住門,“豈有此理!現在整個雲州城裏城外都是難民,已經死了那麽多人了,他一個父母官竟然還能高枕無憂!”

    門房大驚,“你你!你要幹什麽?”

    少年不再理他,連門帶人一把推開,大步跨了進去。

    門房驚慌失措的跟在後麵大唿小叫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有刺客啊!”

    衙役們紛紛從四麵跑出來,“在哪兒?刺客在哪兒?”待看到一個少年,從從容容安安靜靜的立在滴水簷下,不由得都愣住了。

    忽聞一聲威嚴低沉的喝叱,“什麽事?如此喧嘩!”

    眾人急忙垂手禁聲,一個差役上前躬身道,“大人,那個孩子要見您。”

    少年抬起頭,沉靜的迎視著台階上,那人俯視的目光,所有的人都環待階下,那人獨自立在階沿上,一身月白睡衣外披著一襲青衫,身材修長,麵白如玉,臉上雖然難掩憔悴疲乏之色,卻依然不失俊雅,看來不過二十多歲。

    少年直視著他問道,“閣下就是雲州的知府?”

    那人一愣,在眼下地獄一般,充滿了灰暗的饑餓與死亡的雲州城裏,突然看到眼前這個麵目如畫的少年,不由得令人耳目一新。那人微微一笑,抱拳溫和的說,“不錯,下官正是雲州知府方正,不知小兄弟見我何事?”

    少年冷冷的問,“雲州城裏城外,到處都是難民死人,不知大人可曾看到?”

    方正打量了一眼少年身後不遠處的花之蝶三人,然後略為驚呀的看著眼前的少年問道,“不知公子是什麽人?”

    少年冷笑道,“我是什麽人並不重要,大人還沒迴答在下的話呢。”

    方正平靜的看著他,“下官看到了。”

    “哦?”少年修長的雙眉一揚,故做驚訝的說,“我還以為大人不知道呢?是以巴巴的趕來告訴大人,原來大人都已經看到了,大人身為雲州府的父母官,卻竟然還能安然高睡,真是好涵養!好定力!令人佩服,佩服啊!”

    方正沉靜下來,麵無表情的望著他,沒有說話。然而環侍在階下的差役們,立刻憤憤不平的嚷道,“你小小年紀知道什麽!”“我們大人為了這些難民,已經連續好幾天沒睡了!成天沒日沒夜的……”

    方正攔住手下,伸手一引,微笑道,“幾位既然已經來了,不妨進屋一敘如何?”

    少年毫不謙讓,“好!”舉步當先入內。

    方正征詢的看看花之蝶三人。

    花之蝶上前揖手一笑,“如此,打擾了。”

    三人各自坐定,門房端上茶來,方正開口道,“尚未請教,二位如何稱唿呀?”

    花之蝶抱拳道,“在下江南花之蝶。”

    “原來是花公子!”方正吃驚的凝神看了花之蝶一眼,然後轉頭看了看少年,“那麽這位?”

    花之蝶搖搖頭,無可奈何的一笑。

    少年單刀直入的問道,“未知方大人,準備如何安置那些難民?”

    方正見少年不肯通名,不禁略感失望,立起身來負手緩步,憂心忡忡的說,“雲州處水陸交匯之地,商賈雲集,頗為富裕。雖然此次亦遭水患,但尚可自救,無奈白源河一線的災民,卻連續一批一批湧進,目前下官雖已竭盡全力,情形卻依然不見緩解,如今隻能將災情上報朝廷,隻盼著朝廷能及時的發放賑災錢糧下來。”

    少年直接問道,“那麽,朝廷的錢糧什麽時候能到?”

    方正沉吟著說,“算起來,下官的奏章,應該早已到達京城了,卻不知為何,遲遲不見朝廷的詣意?如今我也不知,這賑災的錢糧何時才會到達,不過眼下,也隻有等了。”

    “那怎麽行!”少年一下子站了起來,提高了聲音,“如今餓死的災民就已隨處可見,等到朝廷的糧食到這裏,那些災民隻怕都早已餓死了!況且現在時值暖春,極易發生瘟疫,隻怕到時救了水災又要接著救瘟疫了!而一旦瘟疫流行,白源河兩岸,恐怕就是白骨之鄉了!”

    方正驚異的望了少年一眼,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卻有如此見識,無奈的歎息道,“唉,這個下官又何償不知?隻是朝廷的糧款遲遲不到,而雲州城內又已無存糧,下官已然別無他法了,眼下,光是處理那些屍體的人手都已不夠,差官衙役們日日空著肚子跟著下官奔波,大家都早已是焦頭爛額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花之蝶忽然問道,“方大人,雲州城內,真的一點糧食也沒有了嗎?”

    方正沉吟了一下,“嗯,眼下,隻有一個地方還有糧食。”

    “哪裏?”少年眼睛一亮,與花之蝶異口同聲的問道。

    方正卻苦笑著搖了搖頭,“告訴你們了也沒用,下官已經去過多次了,沒用!”

    少年不解的問,“為什麽?究竟在哪?”

    花之蝶沉吟著說,“大人說的,可是官倉?”

    方正點了點頭,“正是!”花之蝶不出聲了。

    少年怒道,“既然是官倉,老百姓為什麽不能用?”

    花之蝶看了他一眼,“沒有朝廷的詣意,私開官倉,是要殺頭的。”

    方正笑了笑,“下官倒不是怕殺頭,已經跟守倉的官員交涉了好幾次,無奈他們就是不肯答應開倉放糧,人家兵權在握,人多勢眾,下官亦是無可奈何啊。”

    少年一拍桌子站起來,“我去找他們!”

    花之蝶看著他沒有說話。方正微笑著望著他,“沒用的,下官懇求他們尚且不行,何況公子?”

    少年冷冷一笑,向方正告辭,“大人早點歇息吧,等糧食要出來還得請大人幫忙呢。”說完也不看花之蝶,大步向外走去。

    方正急忙叫道,“小兄弟且慢!”然而,少年卻已頭也不迴的出了衙門。

    花之蝶也拱手告辭,方正忙執著他的手說,“花兄,還請勸勸令友,此事萬不可義氣用事!守倉官兵有數百人之多,你們以白衣之身與之交涉,隻怕吃虧!”

    花之蝶笑笑,“方大人請放心,此事在下自有分寸,大人請安歇吧,不必擔心,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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