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冬平打來電話詢問,顧憶湄告訴他,她父親取保候審的申請被駁迴了,律師正在爭取保外就醫。


    “我爸這兩天為叔叔和姑父的事也到處找人,公司沒人坐鎮不行,眉豆,你要堅強,不管到了什麽時候我都會支持你。”傅冬平鼓勵小妹。


    顧憶湄哽咽道:“我知道,律師跟我說了,我爸爸的案子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判決的,這段時間,我會照顧好我媽,不讓爸爸擔心。”


    “你能這麽想就最好,晚一點我會去看你和姑媽。”


    聽到電話那邊有人叫傅冬平,顧憶湄說了兩句也就把電話掛了,搭電梯下樓,外麵雨下得很大,風吹得她單薄的衣衫飄來飄去。


    家裏所有的車都被依法沒收,司機也已經離職,這幾天為了省錢,顧憶湄外出都是坐地鐵。長這麽大,她幾乎沒坐過公共交通工具,不是走錯站台,就是坐過了站。


    大廈樓下,顧憶湄徘徊半天,拿不定主意是衝進雨裏還是再等等,風雨交加,衝進去雨水立刻就會把衣服濕透了,可要是不走,誰知道這場暴風雨能下多久。


    這時候,一身黑衣的邢櫟陽打著把黑傘從外麵迴來,看到顧憶湄微微一愣,隨即道:“你去哪兒,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不耽誤你時間。”顧憶湄怔了怔,推辭。既然他已經推了顧家的案子,她也沒心情和他虛情客套。


    “我不忙,你在這裏等我,我把車開過來。”邢櫟陽轉身而去。


    兩分鍾之後,他開車過來,拉開車門讓顧憶湄上車,“今天風大雨急,我來的時候很多路段都積水了,不少轎車在路上熄火,你在這裏等到天黑,也不會打到車。”


    “謝謝你的好意,真的不用了。”顧憶湄本來就對他沒什麽好感,為她父親的事更是心存芥蒂,固執地不願領他的情。


    眼見她避嫌似地往邊上走了幾步,邢櫟陽跟上她,“雨這麽大,何必固執。”顧憶湄沒想到他如此殷切周到,詫異之餘,也不好再駁他麵子,低頭上車。


    大風大雨,到處堵車,車速一直上不去,邢櫟陽隨手打開空調。起初顧憶湄還覺得車上有點冷,隨著溫度升高,漸感舒適。


    旁邊這個男人,真真是個不多話的人,上車到現在近半個小時過去,他除了問清她家地址,沒再說過一句話。


    顧憶湄把頭靠在椅背上,心神疲倦,不知不覺中闔上眼睛打盹,車遇到紅燈停下,她猛然醒過來,才發現自己睡著了,努力睜大眼睛想保持清醒,可過不了多久,腦袋又不知不覺耷拉下去。


    見此情形,邢櫟陽減慢車速,把車停在路邊地勢較高的地方,脫下西裝,輕輕蓋在她身上,端詳著她。


    大概是困得深了,她睡得很沉,半天也沒醒來。邢櫟陽也不希望她太快醒過來,因為她一醒,他就沒有機會這樣看著她。


    他第一次見到她,當然不是在洛杉磯餐館洗手間那一次,那一次他當時並沒有認出她,是到飛機上以後,看到她護照上的名字,才把她和記憶中的某人重疊。


    在飛機上就覺得眼熟,但是不敢確定,看到名字的一刹那他差點驚唿出來,等了好幾年的人,她竟忽然出現在眼前。


    低頭看著顧憶湄的手,邢櫟陽驚訝地發現她的手上貼著好幾個創可貼,執起來看看,猜測應該都是下廚時不小心切出來的刀傷還有熱油的燙傷。這個女孩子,皮膚白嫩,手又柔又軟,一看也是從來沒坐過家務。


    上迴碰到她的手,還是十多年前,家遭變故父母雙亡,留下十七歲的他跟奶奶相依為命,奶奶沒有收入來源,靠撿廢品為生,他也無心學業,整天跟一群無所事事的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是附近一帶有名的小混混。


    記不清是為了什麽事,他和同伴跟另一夥人打群架,對方人多勢眾,他們被打得很慘,慌亂中,他不顧一切跑出包圍圈,一口氣跑了十來分鍾才甩掉那群人。


    身上無一處不痛,額頭和鼻子不停滴血,視線也因為眼睛腫了而變得模糊,他一路狂奔不敢停下來,到最後筋疲力盡,隻能蹲在路邊。


    附近是一所私立學校,隻有家境良好的學生才負擔得起這裏高昂的學費,正是放學的時候,學生們三三兩兩從學校出來,男生白衣白褲、女生白衣白裙,一個個看起來不食人間煙火,哪裏像他,滿頭滿臉的血,蹲在路邊苟延殘喘。


    學生們看到路邊這個衣服上沾著血的怪人,紛紛做驚嚇狀,能離多遠就離多遠,看到自家的車來接,趕緊上車,仿佛他是瘟疫一般,沾上就會倒黴。


    一個十幾歲的小男生從他身邊經過時一直用鄙夷的目光斜視他,他心生怨毒,向那個男生吐了口唾沫,男生嚇一跳,飛快地跑遠了,他帶著一臉的傷笑了。


    這時候,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子走過來,背上背著書包,她的手裏還拖著琴盒,他被她清麗的外表吸引,看向她,她不過十三四歲,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膚像個洋娃娃。


    女孩子看到他,先是訝異地看他一眼,隨即把臉轉開,他自慚形穢地低下頭,但是令他沒想到的是,女孩子主動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條潔白的手絹。


    “擦擦吧,你臉上都是血。”女孩子一雙晶瑩的雙目好像黑寶石一般漆黑閃亮。他猶豫著,不知道接還是不接,她已經把手絹放到他手裏。兩隻手碰到一起,他的心一陣狂跳,她卻好似無所謂,一點也不介意他滿手血汙。


    一輛黑色奔馳緩緩駛過來,有個保姆模樣的女人下車,接過女孩子手裏的琴盒,讓女孩子先上車,她跟著上,把手裏的保溫杯給女孩子,吩咐司機開車,伺候周到。


    他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心動神往地看著那個矜貴的女孩子坐在自家車裏漸行漸遠,頭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心酸,一種對自己的命運感到無力的痛苦,可是,他連呐喊也沒有力氣。


    少年時的一幕幕在腦海裏浮現,邢櫟陽心情既沉重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輕輕捏著顧憶湄柔細的手指。


    車內微弱的光線中,她細軟的長發披散在肩上,劉海柔柔地覆在眉間,一張臉清秀雅致,纖長濃密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遮住眼瞼,她天生有一種令人憐惜的美。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小心翼翼觸碰她柔軟的發絲,她睫毛閃動,他以為她要醒,手縮迴去不敢再動,哪知道,她隻是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並沒有睜開雙眼。


    自從見到她,少年的他像著了魔,再也無法忘記她梔子花一般清秀脫俗的容貌,經常走很遠的路去那個學校看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去,受了委屈也會去,一開始是隔三差五,到後來幾乎每天都去,從第一個學生出門,一個個辨認,直到她出來。


    不敢靠近,他隻敢站在路邊,看到她慢慢走過來,假裝做事,目光卻片刻不離追隨她,偶爾她家的車來得晚,她就在路邊站著等,很乖很乖的樣子。


    可愛的她始終也不知道,有個男孩子躲在暗處,用狼一樣的目光看著她,她身邊經常有男孩搭訕,但是她都不怎麽搭理他們。


    這讓他很高興,他不喜歡那個學校的男生,一個個趾高氣昂,活像二世祖,他們不過是仗著家裏有錢,才能進入這樣的學校受教育,可他也知道,隻有這種學校出來的男生,將來才有資格擁有她那麽幹淨美麗的女孩子。


    她的出現,讓其他女孩在他眼中再無顏色,尤其是圍在他身邊那群小太妹,誇張的妝容和衣飾更顯俗不可耐,以前他還能跟她們玩,見了她以後,連看也不想多看那些人一眼。


    就這麽過了幾個月,她幾乎成為他生活的全部動力,每當他覺得人生沒有希望的時候,她的一顰一笑又重新帶給他希望,直到某天,她不再出現在學校門口。


    整整一星期,他沒見到她,按捺不住,跑去學校門房打聽,門房知之不詳,他隻得另想主意,看到一個經常找她搭訕的男生經過,他計上心頭,尾隨其後。


    拍拍男生的肩,他故意做出兇神惡煞的表情,男生嚇壞了,完全沒有反抗招架之力,被他逼到學校圍牆邊,雙腿不住哆嗦。


    “你……你想幹什麽?”男生見他比自己高大許多,害怕地連說話都變得磕磕巴巴。


    “我不想幹什麽,跟你打聽個人,隻要你老實告訴我,我就放你走。”他故意熟練地轉動手裏的匕首,刀柄抵在男生腰間。


    “打聽誰?”男生略微放鬆,喘了口氣。


    “那個經常帶著琴盒在學校門口等車的女孩子,長得很漂亮,你老是找她說話的那個,這些天她去哪兒了?”


    “你是說顧憶湄?”男生試探地問。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叫顧憶湄,但是他曾無意中聽她家的保姆叫她眉豆,料想應該是她,嗯一聲,“就是她,她去哪兒了?”


    “她轉學了,去北京念音樂學院附中,她家人將來要送她去美國念茱莉亞。”男生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一股腦兒全說出來。


    “茱莉亞是什麽?”


    “美國最頂尖的音樂學院,顧憶湄小提琴拉得非常好,得過獎,還會彈豎琴,她說她將來想考豎琴專業。”男生漸漸忘記害怕。


    他沒有再問,鬆開手,“你走吧。”


    男生如蒙大赦,飛快地跑開了。


    茱莉亞音樂學院?多麽遙遠而陌生的詞匯,這以前他連聽也沒聽說過那個學校,他連高中都沒念完,她卻快要飛到大洋彼岸。


    那一天陽光格外刺眼,他渾渾噩噩地走過大半個城市,迴到家裏,看到頭發花白的奶奶坐在廢品堆裏挑選清洗塑料瓶,他再也忍不住,跑過去抱著奶奶就哭。


    奶奶被他嚇壞了,以為他又闖了什麽大禍,他經常闖禍,不是把人打傷了,就是破壞了公物被人找上門,可不管哪一次,他都沒這樣哭過。


    “你怎麽了這是?奶奶給你錢,你買炸雞腿吃去。”奶奶不知所措地看著相依為命的孫子,哆嗦著掏錢給他,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皺巴巴的像枯幹的老樹皮,掏出來的錢也都是些破破爛爛的零錢。


    “奶奶,我不吃,我再也不吃了,我對不起你……”他傷心地泣不成聲,仿佛心裏的一個血洞被捅開,怎麽填也填不滿。


    一夜之間,他似乎又迴到了父母相繼過世的那段日子,整個人麻木到失去知覺,眼神空洞地在床上躺幾個鍾頭一動不動,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


    徹骨的痛苦過後,他決定洗心革麵,重新迴到學校,在老師麵前發誓懺悔,老師被他的誠懇打動,開始替他製定學習計劃,不到一年時間,他的成績突飛猛進。


    那段時間,他過著地獄一般日夜不分的日子,白天在學校認真聽課,晚上不上自習,出去打工賺學費,迴到家繼續苦讀,睡不過三四個小時,一早起來又是新一輪的周而複始。


    國內的一流大學的法學院大門正向他敞開,可惜的是,哪怕他再拚命,學費和生活費也不是他能負擔的。


    就在他為學費一籌莫展的時候,上帝又給他打開另一扇門,他遇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折。


    那是另外一個故事,邢櫟陽看著車窗外雨後初晴的美景,下車去吸了一支煙。


    顧憶湄離開那個私立學校後,很長一段日子,他一有時間,還是會去學校門外徘徊,說不清是為了什麽,明知道她不可能再出現,他還是忍不住抱著希望,也許,那個學校在他心裏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有她,還是一種象征,一扇通向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直到某一天,他救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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