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高鐵林透過望遠鏡發現佳木斯碼頭上一片混亂,數千名日本難民在猛烈的炮火下亂跑亂竄,不斷有人被彈片擊中倒下。他在嘴裏不住地大罵:“這沙布洛夫是他娘的怎麽搞的,怎麽連老百姓都不放過呀!”高震海在一旁說:“那都是日本老百姓,政委。”“日本老百姓就不是老百姓了,她們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高鐵林大聲說。


    這時,通訊員小魏跑上塔樓:“報告政委!”


    “什麽事?”


    小魏從懷裏掏出一封信,說:“特別執行委員會轉來的一封信。”


    高鐵林接過信細看:


    高鐵林同誌:希望你在配合蘇軍攻占佳木斯的任務完成後,立刻派一部分人去方正縣,盡快在那裏建立民主政權;如果可能的話,再抽出一部分兵力幫助逃亡佳木斯的日本難民盡快撤離,去方正縣或哈爾濱,以免日本難民在混亂中被蘇軍炮火誤傷。


    項維誠


    高鐵林看完信的內容後,馬震海一聽就火了,大聲嚷道:“去方正縣建立民主政權沒有問題,可讓俺幫助那些該死的日本人撤離……哼,沒趁火打劫就算便宜了他們……就這活兒,誰愛幹誰幹,我不去!”


    高鐵林說:“這是命令!”


    馬震海叫道:“命令我也不去,除非你把俺槍斃了!”說完,他抓下頭上的帽子,猛地摔在地上。


    高鐵林凝睇馬震海:“你以為我就那麽願意幫助這些日本人嗎?可命令就是命令!再說……他們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如果我們現在不幫他們一把,這些人全得死在這兒!”


    馬震海把脖子一梗:“活該!”然後他又乜斜著雙眼看著高鐵林說:“政委,是不是因為日本人救了你的命,你現在才想救他們?你有私情!”


    高鐵林一聽,大為震驚,手裏的望遠鏡險些掉在地上,他像不認識似的看著馬震海,半天才說:“馬連長,你怎麽突然像一個小肚雞腸的娘兒們!不錯,你說的可能對,連我都沒想到呢!可咱們不能像關東軍那樣,他們殺咱們的老百姓,咱們就得殺他們的老百姓!他們是畜生,你也想當畜生嗎?”


    一番話說得馬震海啞口無言,但他仍不服氣。


    高鐵林知道一時無法說服馬震海,便緩和了語氣說:“那好吧,你留在這繼續配合蘇軍處理佳木斯方麵的事情,我帶領偵察排去,這邊的事情結束後,你們到方正與我會合。”


    姚長青走過來說:“政委,我跟你一起去。”


    高鐵林想了想說:“好,你馬上搞到一列火車。這樣的話,今天晚上就可以到依林過夜。”


    姚長青應聲而去。


    高鐵林垂頭喪氣地迴到了住處,見英子已經睡下,他用怪異的眼光瞅了瞅這個殺死鋼蛋的孩子。見她臉上還掛著淚痕,知道她剛剛哭過。高鐵花正在為英子洗衣服,見大哥臉色不好,便很小心地問:“怎麽沒見鋼蛋和你一起迴來?”“啊……”高鐵林支吾道,“我叫他今晚待在小教堂裏,跟著馬連長。”說完,為了躲開妹妹搜尋的目光,他急忙轉身出去。


    他來到自己的房間,正準備收拾東西,這時,亞美走進來。“哦,我還以為你睡了呢。”高鐵林輕聲說。亞美眨著惺忪的睡眼說:“睡不著。”高鐵林問:“為什麽?”亞美眼圈紅了,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今後的路該怎麽走……”高鐵林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亞美,我今天在塔樓上看見你在外邊轉悠,你在幹什麽?準備去哪兒?”亞美傷感地說:“準備去哪兒……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診所被炸成廢墟,高岩醫生生死不明,我隻想找一個地方待一會兒,仔細想想今後該怎麽辦。”高鐵林疑惑地說:“想找一個地方待一會兒?難道……你在這裏不能想這些事嗎?”亞美說:“院子裏的人知道我是日本人,都用仇視的眼光看著我,恨不能把我吃了。”高鐵林停下來看了她半天,說:“亞美,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多想了。”亞美悲淒地說:“我能不多想嗎?沒人會理解我現在的心情。”亞美說著掉下淚來。高鐵林說:“以後沒事不要到外邊去,小心碰上意想不到的危險,或者被流彈打中。”亞美聳聳肩說:“我沒有想到這些。危險……又有什麽了不起?那麽多的日本人都死了。”高鐵林笑笑說:“可你亞美跟他們不一樣,你有資格活下去!”亞美說:“有時候我想……”亞美的聲音有些啞,“真的,我也許沒有能力活下去了……我們的國家可能完了。”高鐵林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亞美起身走到窗前,向江口要塞和兵營的方向望去。


    亞美喃喃地說:“作為一個日本人,經曆過今天的事情……就算我能熬到戰爭結束的那一天,也永遠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生活下去了……一切都已經改變……這世界,還有世界上的人。每個中國人都有權仇視我們,我的同胞在中國人身上犯下了太多的罪行,他們必然要遭到報複。中國人不可能忘記日本人給他們帶來的苦難,有朝一日肯定是要清算的!”


    高鐵林有些心疼地望著亞美,說:“亞美,你不該想這麽多,最起碼,我們待你像親人一樣。”


    亞美好像根本沒聽見高鐵林說什麽,隻顧說自己的:“一個人的品格可以被摧殘殆盡,可以讓他喪失意誌,喪失所有自尊。可在他心裏一旦埋下仇恨的種子,它遲早會發芽的,他會用百倍的報複來消解這些仇恨……我敢說,日本的末日就要到了,它將毀滅在無法消磨的仇恨之中。”


    此時,亞美已是滿臉淚光。


    不知什麽時候,高鐵花也走進房間,她聽見了亞美的話,便與高鐵林交換一下眼色。她看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好好照顧亞美。


    高鐵林收拾好行裝,對鐵花和亞美說:“我該走了。”


    亞美轉過身來急迫地問道:“你去哪兒?”


    高鐵林朝窗外一指,說:“剛剛接到命令,幫助那些走投無路的日本難民撤離佳木斯,到安全的地方去。”


    亞美不相信這是真的,瞪大雙眼問:“你……幫助日本人撤離佳木斯?”


    高鐵林點點頭,接著向高鐵花吩咐道:“鐵花,替我照顧好亞美和英子,等這邊的戰事結束後,同馬連長他們一起到方正去找我。”


    亞美說:“我跟你一起去!”


    高鐵林知道現在自己是她的唯一依靠,但這是行不通的,便說:“不行,你走了,英子怎麽辦?你總不能帶著她和我一起去吧?”


    亞美感動得熱淚盈眶,說:“那……在方正等著我,一定等著我!”


    高鐵林和姚長青帶領偵察排的30多名戰士來到碼頭,準備把走投無路的難民召集在一起。可這些人一看到荷槍實彈的抗聯隊伍來了,以為是來消滅他們的,嚇得四散而逃,任憑高鐵林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沒辦法,高鐵林隻好命令戰士們反其道而行之,紛紛鳴槍示威。日本難民一聽見槍聲,生怕被打死,才安靜下來,並在抗聯戰士的命令下湊到一起。


    高鐵林這時才站到一隻大木箱上,向日本難民大聲道:“日本僑民們,我們是抗聯遊擊隊。你們大概都看見了,蘇聯紅軍已經攻占佳木斯,這裏的關東軍很快就要投降了!”


    日本難民出現騷動。


    “安靜!安靜……”高鐵林隻好大喊。一位抗聯戰士又向天空放了幾槍,日本難民才安靜下來,神不守舍地望著高鐵林。


    高鐵林繼續喊道:“這裏的關東軍要被徹底打垮,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但你們不要害怕,我們不想把你們同關東軍混為一談,你們是普通百姓,不是士兵!由於戰鬥還沒有結束,蘇聯飛機始終在轟炸,考慮到你們的安全,我們為你們安排好了一列火車。現在你們就可以到火車站坐火車離開佳木斯!我將親自帶人護送你們去哈爾濱,或別的安全的地方!”


    日本難民半信半疑地望著高鐵林。


    這時,擠在人群中的大召威弘和阿崎婆認出了胳膊上還吊著繃帶的高鐵林,阿崎婆手指著高鐵林說:“瞧那長官……是他!”


    大召威弘也興奮地說:“是他……媽,我早看出來他是個好人。”說著他突然扯著嗓子大喊一聲:“長官!我們聽你的,我們去坐火車。”


    日本難民一聽有人響應,嘩的一聲,紛紛向火車站的方向擁去。


    不久,列車就載著這些入侵國的難民,喘著粗氣駛出佳木斯站。


    41


    青山小雪在“神尾悅子”家算是安頓下來了。


    第二天早晨,“神尾悅子”預備了很好的飯菜,款待青山小雪,可青山小雪臉色發青,滿臉病容,毫無食欲可言。隻是隨便吃一口,就放下了筷子。


    飯後,二人坐在一起喝茶。


    “神尾悅子”問:“你離開佳木斯的時候就病了嗎?”


    小雪懨懨地說:“沒有,沒病。”


    “神尾悅子”體貼地說:“你可能是由於路途勞累,再加上失去親人的緣故。我以前也出現過悲痛引起的反應,出汗、嘔吐、眩暈。”


    小雪的心思並不在這上。她抬起眼睛,懇求地望著“神尾悅子”:“你能幫我找到光政哥哥嗎?我不能沒有他……如果找不到他,我真的不想活了,一點兒也不想活了。我一個親人也沒有,隻剩我一個人。”


    望著這個女孩可憐巴巴的樣子,“神尾悅子”一時不知她的症結在哪裏,是病了,還是在想念高岩光政。沒辦法,隻有順著她的話茬兒去說。


    “我現在也隻剩一個人了。”


    小雪吃驚:“您……也是一個人?”


    “神尾悅子”說:“是的,我的爸爸、媽媽和妹妹,都死於這場戰爭。還有,我的未婚夫至今下落不明。”


    青山小雪緊緊地閉上眼睛。她突然覺得痛苦難忍,無窮無盡的死亡,無窮無盡的痛苦。她覺得屋子在旋轉,自己也在旋轉。


    “神尾悅子”走過來,溫柔地撫摩著小雪的頭發,說:“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痛苦,小雪,我一定設法……我一聽到什麽消息,就馬上告訴你。”小雪抱住“神尾悅子”的腰,把頭埋在她的懷裏。


    “神尾悅子”說:“小雪,在你眼裏,高岩醫生是怎樣一個人?”


    小雪抬起頭看著“神尾悅子”,目光突然迷離,一時間像充滿遐想,喃喃地說:“他是天下最好的人。智慧,又勇敢,同他在一起,你會感到非常安全,非常高興。”


    “神尾悅子”從女孩的話語裏聽出她內心的秘密,她露出微微的笑容。


    “小雪姑娘,你就安心地待在這裏吧,高岩醫生既然讓你到這兒來,就一定會到這兒來找你的。他不會扔下你不管的。”“神尾悅子”安慰她說。


    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神尾悅子”滿麵春風地走進小雪的房間,高興地說:“小雪,請跟我來一下。”小雪不知“神尾悅子”為什麽這麽高興,疑惑地跟在她的身後走進客廳。進了客廳,小雪愣住了,隨後眼淚也湧出來,見高岩光政居然坐在椅子上微笑地望著自己,身邊還坐著一個相貌靚麗的女人。


    小雪情不自禁地撲到高岩的懷裏,說:“光政哥哥……你到哪裏去了?是他們放你出來的?”


    高岩輕輕地攬著小雪,溫柔地說:“我是逃出來的,是園田醫生幫我逃出來的。”說完,他看著園田早苗詭譎地一笑,因為他編造了一個有利於園田早苗的謊言。


    小雪一聽,竟以主人的姿態向園田早苗點點頭,說:“謝謝你,園田醫生。”


    小雪又轉向高岩,緊緊地抱住他,“光政哥哥,你不會再留下我一個人了吧?你要向我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和我分開。”


    高岩攥著拳頭說:“我發誓,小雪。我們一起去安東迴日本,再也不分開。”


    小雪感到一股熱流頃刻流遍全身,眼淚再一次湧出來。


    高岩撫摸著她的頭說:“別這樣小雪,以後就好了。”


    當天下午,高岩、園田早苗、小雪一行三人就與“神尾悅子”告別,他們準備坐火車去哈爾濱。小雪與“神尾悅子”緊緊擁抱,含淚說:“謝謝你……悅子姐姐……”“神尾悅子”微笑著望著小雪,說:“看好光政哥哥,再把他弄丟,我可就幫不上你了。”小雪麵帶羞澀,說:“不會的,不會的。”


    園田早苗和青山小雪抱著東西向火車站走去,高岩握著“神尾悅子”的手,小聲說:“柳霞同誌,你要多保重!”柳霞說:“你也要多保重。”然後他們揮手告別。


    火車上很擁擠,大部分都是逃難的日本僑民,除了孩子的哭聲、叫聲、不如己意的吵鬧聲外,大人們很少說話,一雙雙眼睛茫然四顧,瞪著對前途的憂慮,還有生死未卜的恐慌,那種凝重的氣氛讓人喘不過氣來,不亞於世界末日來臨。高岩他們一路尋找座位,竟然擠到最後一節車廂,園田早苗和青山小雪才勉強坐下,高岩隻好戳著高大的身材,像保鏢一樣站在她們身邊。小雪坐在一個蜷縮而臥的男人腳下,看著那雙沾滿泥巴的腳,她直皺眉頭,非常擔心那雙腳會蹬在自己身上。高岩注意到這一點,而且從這男人的裝束看,斷定他是個逃難的日軍士兵,很有可能是被打散的散兵遊勇。從他那旁若無人的睡姿可以看出,昔日的霸道仍在,因為過道上有那麽多人站著,而他獨臥,這無疑是個兵痞。


    過了一會兒,這個男人突然醒來,抬起腦袋看了一眼,見自己的腳下坐著一個人,竟毫不客氣地將一雙泥腳搭在那人的腿上。


    小雪尖叫了一聲,看著懷裏的那雙泥腳,求救般看著高岩。


    高岩早已氣憤在胸,又見他這樣放肆,走過來一把薅住那逃兵。說:“請你放尊重點兒,這不是你家的車!小心我拎著你那雙臭腳把你扔出窗外!”


    不料這家夥毫不示弱,他翻過來揪住高岩的衣襟說:“告訴你小子,我是帝國軍人,是從戰場上剛剛下來的帝國軍人。你們這些隻能添亂的豬!”


    高岩冷笑道:“是的,我早就看出你是一個帝國軍人,是一個隻顧逃命的帝國軍人!”


    逃兵受到侮辱,雙眼瞪圓,不住地聳著身子,看樣子他想打人。與此同時,人們看見他隻有一隻胳膊,以用來揪住高岩。想打人,卻沒有那隻手。


    這時,小雪站起來,拉住高岩說:“光政哥哥,快放過他吧,他不是故意的,你看……他為了聖戰都失去了一隻胳膊。”說話的同時,她滿眼同情地看著他。


    “什麽……聖戰……”小雪的話令高岩大吃一驚。他同時也鬆開了那個逃兵,很失落地靠在椅子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富於同情心的姑娘。


    高岩的心很難受,一個單純的日本女孩,連一個逃難的日本士兵都這麽同情,那她將來會如何麵對她那罪債累累的父親?她會因為親情而漠視良知嗎?會勇敢地站在正義的一邊嗎?這很難。雖然這些與自己的工作並無大礙,但從感情上講,他不希望小雪這樣同情戰犯,因為她畢竟是個可愛的姑娘。


    園田早苗在默默地注視著一切。她看一眼高岩,又看一眼小雪身上的泥。閉上眼睛,她裝作睡去了。


    列車繼續走著,好像對發生在它身上的事毫無興趣。


    42


    大召亞美守著英子,等於伴著孤獨。這孩子什麽也不說,隻是一味地哭。她還沒有從殺死鋼蛋的驚悚中恢複過來。她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錯事,很難得到大人的原諒。所以,她經常從睡夢中醒來,叫喊著要媽媽。亞美隻好一味地安慰她:“英子別哭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不是故意殺人的,沒人責怪你,睡吧。睡醒之後,一切都好了。”英子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亞美的心頓時空落落的。


    她推開朝著大雜院的那扇窗戶,院子裏中國小孩子的笑聲一下子灌進來。她暗歎,才一天的時間,外麵的世界全變了!站在窗前,唿吸著新鮮的空氣,昂起頭讓太陽曬著自己的臉。她忽然覺得與其他的日本人相比,自己是幸福的,她知道,這幸福來自高鐵林的關照。由此慶幸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因為當初與哥哥救了這位抗聯長官,很難想象他能不能這樣照顧自己。看來種什麽因,得什麽果,這是不變的真理。


    高鐵花走進來,見亞美發呆,便問:“亞美,想什麽呢?”


    “你聽……孩子的笑聲。”亞美迴頭說,“特別是女孩子的喳喳聲,多像鳥叫。”


    高鐵花細聽了聽,說:“那是七哥的閨女,七哥是個啞巴。媳婦生下孩子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是被關東軍強奸後殺死的。一個啞巴男人把孩子帶這麽大,也真不容易。”


    亞美聽了身子一顫,臉色一下黯淡下來。


    過了一會兒,孩子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她們可能跑到外邊玩去了,因為外邊也開始陽光燦爛了。


    “鐵花姐,你結婚了嗎?”亞美突然問。


    鐵花搖搖頭,說:“現在還在打仗,哪顧得上啊!”


    亞美歎息一聲,說:“對中國人來說一切都要結束了;對日本人來說,噩夢剛剛開始……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高鐵花說:“除了大哥外,還有二哥、三哥。二哥拉了一幫人當了‘龍江會’的大掌


    櫃,三哥小時候被一對善良的日本夫婦收養,至今下落不明。爹娘都死了,是去年這個時候被關東軍殺死的,就在東大屯我家院子裏。”


    亞美低下了頭,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戰爭使你失去了那麽多親人,我替你難過。”亞美小聲說。


    高鐵花接著說:“俺爹娘一輩子與世無爭,脾氣好極了。特別是俺娘,從未與別人紅過臉。在他們死後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我覺得生活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心裏除了仇恨,沒有別的。如果不是還有兩個哥哥活著,我真不知怎麽辦好。那時候,心裏隻想著一件事,有朝一日一定要親手殺死參與大屠殺的關東軍,為爹娘報仇。”


    亞美走過來,握住高鐵花的手說:“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後來變壞的,包括那些參與大屠殺的士兵。那些人在國內的時候並不是那樣,他們家裏也有年邁的父母,也有兄弟姐妹。麵對活生生的老人和孩子,說殺就殺,真是讓人難以理解,即使禽獸也不該如此呀!有時候……我真替他們羞恥……這些罪孽是無法救贖的。”


    亞美說不下去了,連唿吸都有些急促,兩個女人對視著,沉默了好半天。亞美說:“日本人在國內接受的教育就是忠於天皇,要有武士道精神。在他們眼裏,到中國作戰、殺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甚至認為他們來中國是幫助中國人統一,把中國從歐美的壓迫中解放出來,實現大東亞共榮。”高鐵花說:“可你知道日本士兵究竟做了些什麽嗎?他們把殺人當作遊戲,把強奸當作一種快樂。我親眼看見他們把中國婦女強奸殺死後,還要在下邊插上高粱稈或玉米棒作為羞辱……這就是所謂的共榮。”


    高鐵花說到這裏,因氣憤而握緊了雙手。大召亞美不但手被她捏得生疼,而且感到精神也被她捏垮了。她的臉色非常難看。


    高鐵花看在眼裏,怕自己的話語傷害到她,便勉強笑笑說:“當然了,像你這樣的日本人也真是難得。你不但冒生命危險救下我哥哥,還把他送到城裏的診所裏治傷。所以說,關東軍代表不了所有的日本人,我會永遠感激你的。”


    亞美淒然地說:“那沒什麽,麵對死亡和不幸,我沒別的選擇……我畢竟是個護士。”


    “不……你完全可以不那麽做,這也許就是一個人的本性吧!”


    “一個人的……本性?”亞美若有所思地重複這句話,“如果拋棄國家和民族的觀念,那人……就隻有善惡了……對嗎?”


    高鐵花說:“我知道你們日本人國家和民族觀念都很強,可你知道關東軍接到大本營放棄滿洲的命令後,是怎樣製定在華日本人的遣返政策的嗎?“


    “怎麽製定的?”亞美急切地等待高鐵花說下去。


    高鐵花說:“乘車遣運的順序是:關東軍家屬;官吏及其家屬;國策會社職員及其家屬;再到一般日本人。根本沒有提到你們開拓民。在這些高人一等的日本人逃亡的時候,關東軍士兵甚至用刺刀驅趕其他日本人,以免擋住他們的去路。”


    “啊……”亞美大吃一驚。


    “還有,他們還鼓動來不及逃亡的下等僑民,與入城的蘇軍進行巷戰。每人發他們一支槍,要他們決戰到死。這些被鼓動的日本僑民,包括中小學生,還有女人,都走出家門,現在正在長春大街上挖戰壕呢!他們還在高唿‘皇國興廢在此一舉,一心一意擊退宿敵,皇軍萬歲,大東亞共榮圈萬歲’。”


    亞美聽得有些傻了,她鬆開鐵花的手,跑到窗前,呆呆地望著窗外。


    “這就是所謂的‘大日本帝國’,所謂的‘大和民族’。你想一想,這是誰的帝國?誰的民族?”


    大召亞美趴在窗戶上,嗚嗚地哭起來。


    43


    高岩他們乘坐的火車突然在江邊停下來,“咯噔”一下,嚇了人們一跳。好像災難突然降臨了。小雪撲到高岩的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高岩心裏一震,覺得這位孤苦伶仃的姑娘,已經受不了半點兒刺激了。火車的工作人員從這節車廂串到那節車廂,大聲宣布:“為了阻止蘇聯人進攻,昨天晚上關東軍已經把江橋炸斷了!”


    人們開始恐慌起來,有人大聲說:“這個時候蘇聯人打過來,我們就全完了!”


    這時,一個列車員又傳達了車長的話:“火車不能再往前走了,大夥要麽走著去哈爾


    濱,要麽就跟列車重新迴到佳木斯。”


    車上所有的人都決定徒步去哈爾濱,幾乎沒有一個願意再迴佳木斯的。一陣騷亂以後。列車裏空空如也,逃難的人們四散而去。


    高岩拽著小雪,小雪拽著園田早苗,步入一條小道。“光政哥哥,我們去哪兒?”小雪不住地問。到一個僻靜處,高岩停下來說:“走這條小路去哈爾濱,最多隻要大半天的時間。小雪,如果你們覺得累,咱們就慢點兒走。”小雪和園田早苗幾乎同時說:“沒關係,我們能行。”小路在一個山腳處拐彎,地方一下子變大了,一個日本人的開拓村豁然出現在眼前。然而,就在要進村之前,他們被一片死寂所震撼。


    他們停在那裏,不敢向前邁步。這個看起來曾經紅紅火火的村子,現在靜得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大氣都喘不出;又像是隱藏著牛鬼蛇神,埋伏著千軍萬馬,充滿著陰森森的殺機。看四外,農田業已耕種,花草已經殷實,地麵上仿佛剛剛留下人的腳印。可村子上空卻被濃重的死氣籠罩著,連一絲炊煙都看不到。


    小雪發著顫聲問道:“這是怎麽迴事?連一個人都看不見?”


    高岩不屑地一笑,說:“我們去看看。別怕,跟著我。”


    於是,他們手拉著手,小心謹慎地向村子走去。街道兩旁的房子都緊閉門窗,好像從來沒有生靈光顧過;又像每扇門窗都有可能猛然洞開,或伸出利爪,或飛出利劍。總之,令人毛骨悚然。


    高岩說:“這裏的人已經把村子遺棄了。”


    小雪低聲說:“真像噩夢剛剛開始。”


    園田早苗一邊慢慢往前走,一邊小心地四下張望,長出一口氣說:“如同世界的末日。”


    高岩開玩笑說:“我好像覺得,自己很不幸。或者,十分幸運。真想迴到媽媽的肚子裏去。”


    園田早苗哇的一聲:“你在和鬼魂說話嗎?”


    高岩說:“這裏還能有誰?好了,待我前去探個究竟,我活要見人,死要見鬼。”


    高岩剛想前去,園田早苗突然駐足說:“不必了,這裏好像發生過鼠疫或霍亂。”


    高岩說:“不,即使真的發生鼠疫或霍亂,也該有一個能喘氣的人。再說,他們的門上並沒有標誌。”


    突然,小雪驚叫道:“瞧!你們看!”


    高岩和園田早苗順著小雪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水井的旁邊倒掛著一個人。


    高岩覺得周身倏地一下,毛發瞬間豎起來了。他穩定一下自己,示意她們倆站住別動,然後自己一步一步向水井走去。站在井口往下一望,見井裏填滿了屍體。高岩大喊一聲,“天哪!這裏的人都自殺了!”


    隨後,他們把全村的井都走了一遍,發現裏麵全都填滿了屍體。小雪嚇得渾身發抖,坐在一塊石頭上再也不想動了,死死地抓住高岩的手,也不想讓他再動。園田早苗推開一家院門走進去,看見院子裏躺著兩個女人和三個孩子,她俯下身去看了看,便衝外麵大喊:“氰化物中毒!”高岩拽著小雪向這裏跑來,園田早苗繼續說,“看來全村人不是投井自盡,就是服毒自殺。而且……幾乎都是女人和孩子。”


    小雪把目光從遠處收迴,說:“還有被燒死的,那邊有幾間房子被燒毀了。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還會發生什麽?”


    園田早苗看著這些屍體,喃喃道:“最終讓女人和孩子來殉葬……這是世界上最無恥的戰爭!”


    高岩氣憤道:“這些狂妄一世的關東軍,他們除了殺掉別人的女人和孩子,再讓自己的女人和孩子自殺,他們還幹了什麽?”


    從這個村子出來,他們都換了心情,殘酷的死亡洗禮了他們的靈魂,幾乎模糊了對生命意義的思考。甚至對自己生命的存在都感到一片茫然。好在理性告訴高岩,自己所做的正是為了改變這一切。


    很快,他們恍恍惚惚地鑽進一片原始森林。


    高岩覺得,人一旦進入原始森林,就顯得像一片落葉一樣渺小。天大地大,好像一下子都濃縮在這裏,神秘而空曠,寧靜而野蠻。他們在樹林裏走著,不再言語。被這種氣氛籠罩著,心裏沉甸甸的。一隻叫聲悅耳的鳥,跟著他們,從這個枝頭落在那個枝頭,充滿好奇地關注著他們的行蹤。


    小雪走著走著,突然停下來。她耳朵尖,首先聽到森林的遠處傳來隆隆的轟鳴聲。她驚叫一聲:“飛機,是蘇聯飛機!”


    高岩抬起頭,果然見一架蘇聯飛機由遠及近在森林的上空盤旋。


    小雪不安地問:“他們能發現我們嗎?”


    園田早苗說:“你放心好了,森林是個可怕的東西。但它既危險又安全,能藏幾個師團。”說完,她又拽了拽高岩的衣襟說:“歇一會兒吧,我和小雪都累了。”


    高岩說:“這架飛機提醒我們,用歇一會兒來躲避它的追蹤吧,盡管它發現不了我們。”


    於是,他們在一棵參天大樹下坐下來。


    小雪把頭枕在高岩戳起的膝蓋上,閉上了眼睛。嘴裏卻嘟嘟囔囔地說:“光政哥哥,如果我們三個,都化作一棵大樹待在這裏,那該多好哇。”


    高岩撫摸著小雪的頭,看著園田早苗笑了,然後小聲說:“看來小雪要睡了。”


    不一會兒,小雪均勻的唿吸聲告訴他們,她已經進入了夢鄉。


    園田早苗說:“讓她多睡一會兒吧,真夠她受的。”說著,她的雙眼也有些發餳。


    正當高岩也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一群鳥聒噪著飛過去。“撲啦啦”的聲音把他們全驚醒了。


    小雪說:“是鳥叫……”


    高眼望著這些鳥,若有所思地說:“而且是一群鳥。”


    “這群鳥肯定是被人驚起來的。”園田早苗說。


    “不好!”高岩站起來,“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


    小雪拽著高岩的手站起來,不解地問:“為什麽?”


    高岩解釋道:“在對麵的那片樹林裏肯定隱藏著許多人。”


    小雪問:“他們是誰?中國人嗎?”


    高岩低聲說:“應該是蘇聯人……蘇軍的先頭部隊。”


    小雪害怕地說:“那……怎麽辦?“


    正說著,坦克聲越來越大地傳來。而且,很快就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裏,後麵還跟著十幾名士兵。


    他們已經來不及躲藏了。蘇軍士兵已經發現了他們,而且有幾個正向這邊走來。


    園田早苗說:“我們被發現了。”


    “是的,已經被發現了。不過,不要緊。”高岩盯著蘇軍士兵說。他的大腦正在高速運轉,想著應對之策,“你們待在這兒千萬別動,等我把蘇聯人引開,再來找你們。”


    園田早苗一聽,一按小雪的肩,她們就蹲下來。高岩一個箭步從草叢中跳出來,故意把自己暴露給蘇軍士兵,然後向森林深處跑去。幾個蘇軍士兵果然上當,吆喝著去追趕高岩。見高岩跑得像兔子一樣快,便在高岩後麵開起了槍,打得樹葉亂飛。隱藏在樹林中的那輛坦克也趁勢衝出來參加了這場追逐。高岩隻顧拚命飛跑,子彈在他的耳邊“啾啾啾”地飛過。當他跑到一片沼澤前,朝身後看了看,見蘇聯士兵已經追上來,然後他憑經驗涉過這片死亡陷阱般的沼澤。蘇聯士兵追到沼澤邊上停住了,“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麽,其中還夾雜著得意的大笑聲,他們已經確信這個善於逃跑的人已經淹死在沼澤地裏。當坦克聲裹著蘇聯士兵漸漸遠去的時候,高岩在沼澤地的對岸站了起來。他已筋疲力盡,但他還是毅然邁向沼澤地。他必須返迴到和兩位姑娘分手的地方去。


    令高岩難以想到的是,好像轉眼之間跑出的路程,在返迴過程中卻顯得極其漫長。他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路,但自己留下的腳印和刮倒的樹枝使他否定了這種懷疑。他顧不上停下來休息一會兒,一直走到確信離他們分手不遠處,他才鬆了一口氣,步伐也因突然的精神放鬆而變得散亂。他扶著一棵樹幹,稍稍停歇下來。


    突然,一隻野兔從他的身邊飛竄過去,顯然它受到了驚嚇。兩位靜靜隱藏的姑娘不可能使它如此,難道她們出現了不測?想到這裏,高岩重新警覺起來,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正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眼前的情景令他驚呆了。


    兩個蘇軍士兵的武器和上衣都扔在一邊,他們正在撕扯著拚命掙紮叫喊的園田早苗和青山小雪。其中一個士兵已經重重地壓在小雪的身上,拚命地往下扒小雪的衣服。另一個士兵把園田早苗緊緊地頂在一棵樹幹上,拚命地親吻著她的脖子。高岩頓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向頭頂,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撿起一塊“手把石”就狠狠地向壓在小雪身上的蘇軍士兵擲去,隻聽“嘎巴”一聲,正中他的頭部。那個士兵“吭哧”一聲就從小雪身上滾下去。糾纏園田早苗的士兵一看同伴受傷,放開園田早苗就往高岩這邊撲來。高岩早有防備,他一閃身躲過蘇軍士兵的高大身軀,隨後在底下橫掃一腳,便把那家夥掃倒在地,然後一個餓虎撲食騎上去。還沒等那家夥反應過來,高岩又重重地兩拳打在他的左右太陽穴上。蘇軍士兵像狗一樣叫了兩聲,便一動不動了。


    高岩喘著粗氣站起身來,望著兩位備受驚嚇的姑娘。她們也望著他。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位姑娘一起向他撲來,拚命地擁抱他,撕扯著他,親吻著他。


    高岩好不容易才透過氣來,他說:“好了好了,姑娘們,你們的眼淚弄髒了我的臉。”小雪哪管這些,嘴裏不住地叫著“光政哥哥”,不住地把熱吻送給他。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這兩個家夥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醒來。我們必須盡快走出森林……不過,我想已經快了。”


    高岩一邊說著,一邊把兩位姑娘摟得更緊,好讓她們盡快安靜下來,好繼續趕路。


    44


    高鐵林他們遣送難民的列車也因鐵路損毀而停在路上。車上的難民也和高岩他們一樣,步行向哈爾濱走去。隻不過他們的行程是在抗聯戰士的引導下有序進行的。可在離哈爾濱不遠處,一片沼澤攔住了他們去路。高鐵林仔細觀察一會兒沼澤地,對姚長青說:“告訴所有的人都找一根木棍做支撐。從現在起,無論是誰,都要自己靠自己,誰也幫不了誰!我走在前麵,告訴他們都走在我的後麵,一個跟一個。這左右兩邊都是爛泥坑,一旦你陷進去連叫娘都來不及了。”說完,高鐵林右胳膊挎著繃帶,左手拄著木棍,“撲哧”一聲就跨下沼澤,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跟在高鐵林後邊的難民也一個接一個走進沼澤,他們用木棍試探著前邊的路,在泥潭中艱難地拔著雙腳。沼澤的上空飄浮著一股潮濕腐臭的氣味,成群結隊的飛牤追逐著噴散熱氣的人體。這些都給過沼澤的人帶來了難度。


    姚長青和偵察排的戰士們向日本難民吆喝道:“別停下,一停下就會陷進去。”他一邊喊著一邊迴頭看著這些人。碰巧,正好看見鶴田洋一要迴過頭去幫一個走偏路線的難民。姚長青厲聲道:“站住!你幹什麽去!”鶴田洋一說:“我去幫……”沒等他把話說完,姚長青大喊:“迴來,不能走迴頭路!”鶴田洋一遲疑了,那個難民在鶴田洋一和眾多難民的目光裏,一點一點地陷進沼澤裏,最終隻剩下兩隻手在掙紮。


    這時,高鐵林在前邊吆喝道:“別慌,好好走!沒多遠就到前邊的小島了,到那兒咱們再歇著。”


    阿崎婆看見那麽多孩子和女人陷進沼澤裏,想哭都沒有眼淚。她多次想停下來,或者找一個危險的地方,也把自己這把老骨頭扔在這裏,都被良子和葉子死死地拽住了。她不住地對良子和葉子說:“我們這是幹什麽?迴日本嗎?我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是為了迴到那個地方去?那個地方令我感到可恥呀!”葉子和良子無言以對,隻有默默地流眼淚。她又說:“我不想迴去了,我的腳壞了,也走不動了,就讓我留在這兒吧。你們的爸爸也留在這了,那麽多日本人都留在這兒了,我們迴去怎麽交代?我們被拋棄了,還迴去幹什麽?他們巴不得我們都死了。”


    高鐵林早就發現她的情緒不對,總是哭哭啼啼的,就過來勸說她。她一看見高鐵林就號啕大哭起來:“你們看見了嗎?葉子,良子,如今站在我們麵前,幫助我們的是什麽人哪?是被我們的士兵殺了父母的人。唉……唉……我不迴去了,你們走吧。我不想迴到那個可恥的地方……唉……唉……哪裏的黃土不埋人哪!”


    一番話說得高鐵林的心也酸酸的。他走過來,架著阿崎婆的胳膊就往前走。阿崎婆又哭訴起來:“長官哪,在你們麵前,我們沒臉活人了。讓我死吧,我不想迴日本,我生不能做中國人,死就做個中國鬼吧。”她的哭訴讓身邊的日本人都感到無地自容,都低著頭偷偷地抹眼淚。


    高鐵林一口氣把阿崎婆扶到小島上。看著坐在那裏的白發蒼蒼的阿崎婆,高鐵林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他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掉下來。便匆匆對葉子和良子說:“看好


    她,她的心情太糟了。”良子和葉子使勁點頭。


    就在高鐵林轉身要離開的時候,猛眼看見良子竟然挺著大肚子。他剛想說什麽,又把話咽了迴去。良子意識到自己的大肚子引起了中國長官的注意,擔心自己成為累贅,便急忙說:“沒事,長官,如果我走不動,我就死!”


    一句話,頓時讓高鐵林火冒三丈,他大吼道:“你們日本人到底是咋了,咋動不動就死死的!都哪根神經搭錯了,啊?”他的大嗓門嚇得良子渾身哆嗦起來,高鐵林頓時又覺得她可憐,急忙緩和語氣說:“聽著,要活著,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我們人呢?你們日本人不是生下來就是為了死的吧,我相信不是。那就好好活下去,活著活好才是生命存在的意義。”


    這一驚一哄,令良子和葉子都受不了,她們抱著阿崎婆哭作一團。


    高鐵林站在小島上,不住地吆喝著,指揮抗聯戰士去救那些就要掉隊的難民,鼓勵著難民要堅持住;也罵那些企圖自殺的不爭氣的日本人。


    看見眾多難民都走出沼澤,他由衷地鬆了一口氣。但見一個個的渾身泥水、破衣爛衫、因為鞋子陷在泥裏隻好光著腳走路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本人,他心裏翻江倒海。心想這些日本軍國分子為了“共榮”發動的這場戰爭,卻把他們本國百姓的苦難壓在中國人民的肩上,這算什麽事?無論如何都有些不符常理。想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望望前邊的路,不禁悵然。前邊還有密不透風的灌木叢等著這些人,那可怕的瘴氣真夠人受的。又不知將有多少難民因此掉隊,讓那些準備啄食屍體的烏鴉“嘎嘎”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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