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仁華走進校門,便來到教室,幾個同學正做著作業,見他進來,便呆呆地望著他。看得出,他們的目光中蘊 涵著憐憫。但是,許仁華沒有看他們,隻是愧疚著走向座位,好像自己突然間做了一件見不得人的壞事,使他 無臉,無勇氣正視這幾個同學,為此,他的心,似刀割在著痛,他是多麽想再好好看看這幾個同學啊,可是… …他想起通告上寫著的自己的大名和恥辱的家庭成分,他感到低人三尺,永遠走不到人前麵去了。因此,他 想起這些,他還能說什麽呢?他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恥辱自己背著,痛苦自己忍著,淚水自己掩著,現在 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盡快離開學校,因為學校已經容納不了他了,更不會容留他了,那張通告就是學校給他除 名的判決書。所以,他不能在學校再呆下去。於是,他走到自己座位上,將自己所有散落在台上,台子抽屜裏 的課本收進自己書包內,扭好扣子欲走,忽然又想起什麽事情,又止了步。什麽事情,他想告訴陳葉琴一聲, 說明自己的情況。等她,還是自己寫便條?但這都需要時間,同學又有好幾個,無論是等,還是寫便條,這都 不方便。最後,他連這兩個信心都沒有了,毅然背著書包,離開幾個同學,離開自己的教室,但他走了走,可 他想,不能就這麽走的呀!楊老師對自己這麽好,走前不能連個招唿都不打,這自己對得起他嗎?不!對不起 他,我的好老師!所以,他得去找楊老師,跟他道個別。於是,他走向楊老師宿舍去。但到了楊老師宿舍,楊 老師宿舍門關著。那楊老師去向哪裏,是為自己請願了?難道……陳葉琴他們……他想著想著,離開楊老師宿 舍,走向教務處,他們肯定在那。果然不假,他們真的在教務處,他來到教務處門口的走廊上,背看到楊老師 和陳葉琴、王靜、王娟等一些同學們正同張重生論辯,而且很激烈,他想走進去。但又沒有這個勇氣。他淌著 眼淚,感謝同學們在一個勁地為他說情,為他論辯,誠心誠意地幫助他。而自己,自己的家庭,是這樣的厄運 ,這樣的窩囊,苦啦!真苦啦!悲啊,真悲啊!世道不公平!不公平啊!他的心靈在悲愴中狂喊。他的心似乎 像著了火似的,真想衝進教務處,對張重生求情,責問,但,他遲了片刻,搖搖頭,揩了揩眼角,走開了。而 教務處論辯還在激烈著。大家好像不把許仁華留校,決不心甘。他們不斷向張重生爭取,抱著僥幸的心理。


    “不管怎樣,我們都望校方能開開恩,把許仁華留下來!”王娟道。


    “張主任,您就行行好吧,把我們的班長許仁華留下來吧!”一位男生道。


    “不行不行!我不能,千萬不能做這個主,把許仁華留下來。”張重生好像顧慮重重。


    王靜看了看他道:“你是校革委會主任,你沒主,誰有主?你不把許仁華留下來,誰來把許仁華留下來?”


    “有主我也不能把他留下來,你們知道不,這是一場政治運動,我能違抗上級嗎?我不能!我不想自己成為反 革命,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十歲的兒子,妻兒老小的,我姓張的一大堆,我不能害他們,不能害他們,你 們別爭了,別爭了,我求你們了,我幫不了許仁華,幫不了你們,你們可以走了!”張重生說著,苦苦哀求。


    “你不幫,咱們就不走!”一個男生說著,坐在一張辦公椅上。


    “這這這……”張重生無可奈何,攤著雙手,拍著腿股道:“這簡直是胡鬧!胡鬧!”他急著,來迴走動起來 ,片刻停下,用手指著楊老師道:“你,你叫他們來的是不是?”


    “是你的那張通告叫他們來的!這與我有什麽相幹?”楊老師沉著臉道。


    “現在我命令你,把他們趕出去!趕出去!”張重生大叫道。


    楊老師望望同學們,又望望他道:“同學們的請願,你應該考慮!”


    “不考慮!打死我也不考慮!”張重生怒氣著甩著手。然後, 他端著辦公台上的茶杯,大口大口喝起茶來。


    楊老師和陳葉琴、王靜、王娟及幾個同學都鎮住了不敢開口。


    “想我改變主意,你們休想!楊老師,你趕不趕他們出去?”張重生喝好茶,將茶杯狠狠往台子上一拙,兇狠 道。


    “陳葉琴,王靜你們先出去,看來沒希望了!”楊老師失望道。


    “哼,真是膽小鬼!”陳葉琴朝張重生道。


    “你……快出去!”張重生指著陳葉琴道:“快出去!”


    “王靜、王娟、同學們,我們走!”陳葉琴眼眶含著淚水,氣唿唿地帶頭走出教務處,王靜、王娟及同學們也 跟著出了教務處。他們一邊走著一邊唧唧喳喳說著。


    “這狗東西,一會像鼠,一會像狼,真讓人嘔心!”王靜氣憤道。


    “我不想自己成為反革命,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十歲的兒子,妻兒老小的,我姓張的一大堆,我不能害 他們,不能害他們!”一個男生嗲聲嗲氣地說著,正好碰一個身材胖胖,戴著近視眼鏡,手捧作業本的女老師 ,便將她的作業本碰到地上,令王靜、王娟、陳葉琴及同學們哄笑起來。


    “你有神經病呀!”這胖老師罵道。


    “對不起,我是無意的!”這個男生道。


    “誰知道你……”這胖老師蹲下身來,拾著散落在地上的作業本。


    “我來幫你!”這個男生道。


    “用不著!”這胖老師瞪了這個男生一眼道:“這麽大的人了,走路你娘沒教你?哼!”她責備著,立起身走 了。


    “哼,胖豬!”這男生縮了縮鼻子罵道。


    “當心,不要被她聽見!”王娟道。


    “她不胖?”這男生道。


    “可她不是豬啦!”王娟一笑道。


    “都別說了,你們還有閑情開玩笑?”王靜指責道。


    於是,大家都不再說笑,心情也都突然被一種情感牽著,惜憐惆悵起來,為的是,他們將要失去一位好班長、 好同學、好戀人,隻見大家垂頭喪氣,向班上走著。走著走著,一會兒,他們來到了班上,帶著各自的情緒, 走到自己的座位旁。


    陳葉琴到了自己的座位,發現自己的座位空著,一股失落感襲上心頭,淚滿眼眶。她呆呆地望了座位片刻,特 別是許仁華原坐的那一部分,令她萬分地留意,億分的傷感。她把自己的書包放在台子上,一屁股坐在座位上 ,她覺得冷靜、孤獨和可憐,她心中空蕩蕩的惜戀,使她對許仁華陷入沉思……她最終頭朝課桌伏著,淚水不 知不覺往外流。


    王靜對許仁華的失學,心中同樣難過,因為她暗戀著許仁華已不是現在,而是好長時間了。陳葉琴同許仁華同 桌,又與許仁華有戀情,這是她早已知道的事,所以,她隻好忍耐自己的苦苦戀惦,把相思埋在心裏,而這種 單相思又是堅決的,因為,她和陳葉琴一樣,同樣是愛著許仁華的人品和才華。因此,許仁華這麽一離開,她 也一樣感到空虛和寂寞。她迴到座位,在座位上坐下,書包“撲通”放在自己的台子上,哀歎一聲,目光呆視 著自己麵前的黑板,再也不出聲了。


    王娟的心中也難過,她也暗戀著許仁華,但她知道自己強不過她們,也隻好休戰,戀念而已罷了。而對許仁華 ,她始終是欽佩、仰慕,對許仁華的離校,她從精神上也同樣是悲憐的損失,心中也有一宗難以道明的滋味。 她見王靜沒精打采,輕輕地將書包放在台子上,在王靜身旁的位置上坐下,沒有出聲。因為,她知道王靜在想 著許仁華,過了分把鍾,她耐不住地用手拱了拱王靜的屁股道:“噯,咋啦?”


    “沒啥!”王靜不開心道:“煩什麽?”


    “瞧你這樣呆頭呆腦的,還說沒啥,你別騙我了!”王娟道。


    “昨夜沒睡好覺!”王靜拙聲拙氣道。


    “我看不是吧!”王娟詭秘一笑,用手推了推她。


    “去去去,煩死人了!”王靜手臂一甩,然後兩臂交錯,自己伏在台子上,什麽都不看。


    “喂,生這麽大的氣,真沒意思!”王娟詭秘笑著,王靜沒有理睬她。隨後,班上基本靜下來,氣氛十分沉悶 。


    這時,“鈴鈴鈴!鈴鈴鈴!”的上課鈴聲響了,遊逛的同學們基本上迴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教室外的同學也 大部分進了教室,迴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但還有幾個座位上沒有同學坐著,這就是許仁華、高寶等同學。


    當上課鈴響了片刻,楊老師沒有帶書本,心情沉重地來到教室,他立在講台上,麵朝向大家,正要講話,高寶 手捧籃球,拖拖拉拉走進教室,楊老師和同學們都用一種卑視而厭的目光瞧著他走到自己座位上去,然後坐下 。


    高寶坐好後,楊老師倒沒接著開口,倒是沉沉的目光向班上掃視一周,然而將目光迴到陳葉琴的座位上,隻見 陳葉琴一人伏著一張課桌,呈現空蕩蕩的,使他頓生一種無名的失落、惆悵和疚痛。


    是啊,一種叫“起立”的清脆響亮的聲音,他聽不到了,同學們聽不到了;是啊,一名優秀的拔尖的學生,就 這樣離開了這間教室,這一座位了。


    所以,他想到這,思到這,見到這,他怎麽不感到失落、惆悵和疚痛呐?他當然要失落、惆悵和疚痛。


    所以,學校開除了許仁華,許仁華的自覺而走,令他的心頭上壓上一塊永遠不能溶化的巨石,使怨恨和慈憐感 在他心中沸騰。他怨恨這種教育製度,他慈憐這部分失學的孩子,而且特別是許仁華,他最為賞識和愛慕的學 生,而在這無正義,無真理之言的形勢下,他這窮教師又能怎麽樣呢?他無能為力,真正無能為力改變這一事 實。因而,他在觀看了陳葉琴座位片刻以後,他悲觀地搖搖頭,沉痛的心顯露出他失去常態的表情,他沒有笑 容,他眼光恍惚。他看著陳葉琴、王靜、王娟等一些同學們,靈感告訴了他,同學們與他一樣難過,失落而憂 的目光瞧著他,充滿沮喪、失意和理解,師生目目相視,心心相印,同情、友誼、博愛等情感交織在一起,像 似滔滔奔騰的長江淵源流長;像似長白山的勁鬆萬古長青。這是多麽感人的場麵啊;這是多麽值得驕傲,值得 紀念的時刻啊!偷偷湧動的淚水,老師忘不了,同學們忘不了啊!偷偷湧動的淚水,把他們的情緒,牽連在一 起,勾起他們對許仁華的共同情誼,共同惜憐。同學們渴望著老師對他們講講許仁華的事情,老師也希望把這 真實情感,向自己的同學傾訴一番,於是,楊老師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情感了,兩手托住講台的表麵,聲音哽 咽著,對同學們說起話來。


    楊老師說道:“同學們,我心情沉重地向你們宣告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也許你們大家都已知道,因為,在校 門口已經貼了一張通告。所有成分不好的同學,讀中學都將被學校驅除,所以,我們班的尖子生許仁華同學也 不例外地被驅除了。為此,我們大多數同學都感到心痛,並到教導處請願校方能把許仁華同學留下來,但是, 結果呐?”楊老師說著,心情沉重地攤攤雙手:“結果沒有成功!沒有成功啦!這是多令人可惜和痛心啊!同 學們,被驅除的部分同學,同你們一樣,一樣呀!他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甜水裏,與你們沒什麽兩樣,沒什麽 兩樣啊!這與他們的家庭成份有什麽關係?有什麽關係啊?他們不參加剝削,不參加壓迫,不參加反對革命政 權,推翻革命政權,他們也是中華民族複興的一部分,一部分啊!他們與他們的家庭成分分明是沒有什麽關係 的嘛!我們對校方的做法感到痛心,痛心得很啊!把這部分同學驅除出校,這是大誤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前途 啊!這是對我中華民族未來的踐踏,這是對曆史不負責任!不負責任啊!對此,現在我們怎麽辦?我們要盡一 切力量去做我們的事情,你們在座的要好好念書,好好讀書啊!要無愧於這部分失學的同學們,要有功於我們 這個民族,把我們這個民族,推向世界的最高峰!所以,你們在座的同學,要成材,要成材啊!”楊老師激動 地說著,王靜首先帶頭,拍起了手,接著同學們紛紛響應,把整個班級安然在潮起潮湧的陣陣掌聲之中。這掌 聲不是平常的掌聲,而是一股強而悲壯的激流,他衝擊著逆流,抗議著校方,鼓舞著被驅逐的同學,振奮著在 座的同學們,為我中華而認真讀書,好好讀書的信心。鼓掌的同學們,他們隻有興奮,沒有笑容,隻有惜憐, 沒有傲橫。


    而此時的高寶,他沒有鼓掌,表情上充滿傲橫和淫笑,像似這個時代就是他逃學、扼學的時代,他依著他掌權 的爸爸顧雲擄,他的這一生可以是富貴榮華,高枕無憂了。而那些所謂的壞分子,所謂的反革命的子女們,翻 不了身了。他認為,像許仁華這樣的反革命子女,這一生完了,徹底的完了,終生被他侮辱,被他欺負,所以 他把自己的奢望寄托他人的悲痛之上,因而,他麵對著師生們的悲情,聽到同學們的激憤掌聲,他的心處在極 狂的逍遙自在之中,萬般得意。他以為,他前程中的絆腳石被搬掉了,永遠被搬掉了,他終於解了心頭之恨, 所以,今天下午,是他高寶最為高興的時刻。


    而他的高興時刻,卻是許仁華的痛苦之時,許仁華在離開了教務處門口以後,淌著眼淚,在學校逗留了一圈, 再瞧一瞧母校的總體印象,把她永遠留在自己的心中,然後,他念念不舍地離開了學校,拖著沉重的腳步,帶 著萬般的傷感迴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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