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絕筆


    畫符的時候宋隱神魂投入,自動隔絕掉外界雜音,等他從畫符中迴歸,才發現四周異常嘈雜,左鄰有一群人的吵架聲,右邊是鍋碗瓢盆的各種叮鐺聲,下麵還有麻將聲猜拳聲,拜修行所賜,這些聲音全都清晰可聞,甚至連對麵樓裏的嬰孩啼哭聲都隱隱在耳……這還是他所熟悉的小鎮閑陽嗎?


    宋隱住的這棟樓,屬於新建的住宅小區,前麵的古式四合院不好說,但四合院後麵的這些個樓盤入住率確實不高,像他所在的五號樓三單元,一梯兩戶總共十戶人家,連他在內卻隻住了兩戶,還是沾了頂層有屋頂花園的光,入夜後整個小區隻有少量窗戶稀稀疏疏亮著燈,非常安靜。


    現在這種仿佛一夜之間擠身於大都市住宅區的吵鬧是個什麽情況?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宋隱對外界不太上心,但這麽巨大的變化都還不能引發他的好奇心的話,就是他腦子有問題了。


    信息時代,發現不對勁自然是第一時間打開電腦和電視機。


    雪花,雪花,雪花……所有頻道都是雪花,連一貫不間斷滾動播放電視神劇的本地台也不例外,最讓他糟心的是,斷網了。


    宋隱曾經數次深入到牧區林區甚至是無人區,有過多次接收不到任何訊息的經曆,卻沒有哪一次有像現在這樣讓他煩燥,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作兩眼一抹黑。


    扔開搖控器,又一次拿起手機,網斷了,幸好手機信號還時有時無(衛星網絡實際上也是時有時無,宋隱沒有一直守著電腦,不知情),可阿涼那邊一直撥不通。


    宋隱揉揉太陽穴,竭力壓下心頭的不祥預感,安慰自己說阿涼不會有事的,阿涼的父親在當地頗有權勢,附近經寺的活佛也很看重她,不會有事的……然後,他的手機就在這個時候很突兀地響了,來電顯示是“阿涼”。


    宋隱的音量比平時提高了足足一倍:“阿涼你在哪裏?”


    “請問你是宋隱宋先生嗎?”


    怎麽是個男的?


    “是我,我是宋隱。”


    “宋先生,我叫許淩風,我在路上救了一個人,這個是他的手機。”


    救了一個人?救的是誰,阿涼?


    “阿涼她怎麽啦?是她把手機交給你的?她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給我?”宋隱擔了兩個小時的心,等來這麽個電話,語氣自然不太好聽。


    電話的那頭,許淩風給嗆的一陣胸悶,難道這混蛋以為我會把他怎麽樣了嗎?……群眾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好人做不得啊。以許公子的脾氣,這個時候應該罵聲操果直掛斷,但看看腿上正用一雙清澈眼睛很無辜地看著他的小奶包,一咬鋼牙……忍了。


    “他受傷了,已經昏迷了幾個小時,到現在都沒有醒,所以我才不得不用他的手機給你打電話。”


    媽的,你以我想打這個電話嗎!


    “既然她昏迷不醒,你是從哪裏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總不可能阿涼的手機中隻存了他一個人的號碼吧。


    那邊許淩風給氣樂了:“我不但知道你的號碼,我還知道你的住址,因為我救的這個人,還有他帶著的這個小孩兒,身上都有寫給你的信,他們是專門投奔你來的。”


    宋隱沉默片刻,心底突然升起濃重的疑雲:“小孩兒?什麽小孩兒?”


    “我怎麽知道什麽小孩兒,你問我,我問誰去?我隻是好心救了他們一命,5分鍾前剛到閑陽,找不到你家才打電話給你,你可以自己過來問他,如果你叫得醒他的話。對了,男孩子傷得很重,你最好給他找個醫生。”


    “男孩子?你是說那個小孩兒?小孩兒受傷了?”


    “不是小孩兒,小孩兒還在吃奶,剛才哭了半天,他沒受傷。我說的是開車的那個半大小子。”


    宋隱一愣,終於有點反應過來了:“你救的不是一個女人?”


    “誰告訴你我救的是一個女人?”


    阿涼是個女的?


    許淩風終於意識到很可能他們都想岔了,心裏的火氣去掉一點點,深吸一口氣,耐住性子從頭講起:“我是在下午一點左右遇到他們的,那個時候他們剛剛出了車禍,被山上滾下來的大石頭砸中了,車上總共兩個人,一個是司機,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還有一個嬰兒,不知道年齡,性別都為男,沒有女人。不過他們身上都帶著一封信,收信人是宋隱,然後我在他的手機上找到了宋先生你的電話號碼,就是這個樣子……你的,明白?”


    宋隱沉默兩秒。


    “他們應該是來找我的。既然受了傷,你直接送醫院吧,我到醫院跟你匯合。”


    許淩風也沉默兩秒……然後,他笑了,看樣子這個人是他娘的一點都不明白啊!


    “宋先生您是在講笑話嗎?六個小時的路程我開了整整兩天,花了十五個小時才到,山上沿途都在塌方,下了山到處都是大水,醫院?你倒是找一家還在開門的醫院給我看看……喂,喂,聽見了嗎,喂,宋先生,你聽得見我嗎……”


    電話裏一片死寂,許淩風盯著若有似無的信號條,生出種想要把手上這個叫作“手機”的東西狠狠砸出去的衝動,腿上的小家夥卻在此時又一次哇哇大哭起來,許公子瞪著小家夥,真心希望他也可以嘴巴一張,哇哇大哭一場,如果靠哭就可以哭出一張幹爽大床的話……


    今天真他娘的黴到家了!


    許淩風情緒低落,以至於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直到有個黑影出現在車窗邊,他才迴神。


    車窗外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少年,長的精瘦黑黝,從頭到尾都裹在某種自製的非常有創意的雨衣當中,這種天氣中乍一看頗有點陰慘慘的樣子。少年衝他晃了晃手裏的火腿腸,見許淩風注意到自己,衝他一樂,露出滿口白牙:“先生,您要不要買點吃的?”


    *******


    閑陽新村22號5幢3單元11號。


    宋隱情緒不比許淩風好多少,三天來他第一次走出房間,也第一次意識到這幾天的降雨量到底有多恐怖──閑陽鎮位於丘嶺地帶,地勢不低,就算有條閑陽河穿鎮而過,發大水這種事也非常罕見。但是現在,他住的閑陽新區已經是一片汪洋,大水淹沒掉十多級台階,水深超過一米五。


    閑陽新村是這兩年才新建起來的,位於閑陽鎮外,地勢比老鎮還要高出一大截,這裏尚且如此,老鎮那邊可想而知。


    宋隱默默退迴房間,決定等到手機信號恢複跟許淩風通了電話再說,一來他不知道對方的位置,二來就算知道了也沒多大用處──這麽深的水,他壓根不可能把車開上高速,除非使用避水符。現在天還沒有黑,一旦用了避水符,有問題的就不是車子而是他了:讓人看到他把一輛陸虎開成了水陸兩用,估計不到明天他就成網絡聞人了……此時的宋神人不禁暗自慶幸,幸好車裏貼了符,就算整個車子泡在水裏,十天半月也不用擔心進水,更不用擔心被水衝走。


    宋隱開始不停地看天,心裏盤算起如果天黑之後上路把車開上高速的可能性有多大,不幸他左算右算,都是把車開進溝裏的可能性更大……


    幸而沒多久,有人按響了大門門鈴。


    “宋先生,您好,我叫齊夏。”


    敲門的少年一身黑皮,卻長了滿口白牙,少年先是有模有樣地給他鞠了一個躬,然後自報姓名後說明來意:“這位先生說隻要我們把他送到這裏,你會付我們船錢。”


    旁邊的精英男點點頭:“我就是許淩風,不久前我們剛通過電話。我是坐他們的船過來的,我身上的現金不夠,他們不收信用卡。”


    宋隱麵無表情看向少年:“多少錢?”


    “八百塊。”


    宋隱看了一眼褲腳正在滴著水的許淩風還有被他抱在懷裏的小奶娃,二話不說轉身就要進門拿錢。


    齊夏少年卻繼續往下說:“船上還有一個病人,需要我們抬上來的話再加三百塊。”


    大概是宋隱的僵屍臉壓力有點大,齊小夏連忙態度懇切地補上一句:“這個由宋先生您來決定,我們絕對沒有強買強賣的意思。”


    宋隱瞧瞧他那身黑瘦猴皮,淡淡道了一聲“不用”,進屋取了八百塊錢給他,然後對許淩風道:“你進來休息吧,我下去把人弄上來。”


    許淩風怔了怔,卻沒有聽他的話,抱了孩子跟上。


    少年的小船停在樓下門洞外麵,引發很多人的好奇心,紛紛站在樓梯口觀望,議論說這個時候要是有一條小船該多好,少年乘機招攬生意,可惜這些人大都不富裕(富裕的住旁邊別墅區),聽了他的天價船資一個個沒了聲音。


    齊小夏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跳到水裏,一指旁邊的廢舊輪胎,衝宋隱說:“輪胎給你用,我遊過去。”


    宋隱正要邁步下水,給許淩風一把拉住:“我去吧,反正我身上濕了,你把孩子抱好。”


    看看麵前漿狀黃黑水,宋隱沒跟他爭。


    許淩風和齊小船主返迴船上,合力把昏迷的傷病人士抬上輪胎,然後許淩風護住他的頭,和齊小夏一邊一個把人渡過樓洞,直到把傷員送上樓梯間少年才離開,臨走的時候還熱情洋溢地給所有在場者發了他的名片,即一張寫有姓名電話和業務範圍的小紙片。


    船上還有個七八來歲的小男孩,應該是少年的弟弟,宋隱耳朵好,聽到男孩對哥哥抱怨:“都不給錢,為什麽要幫他們把人抬進樓?”


    “你懂什麽,做生意講究人緣,反正身上也濕了,又費不了多少力氣,賣他一個人情多劃算。再說那家夥傷得那麽重,說不定還需要我們幫忙,到時候再狠狠敲他一筆。”


    宋隱對這位齊小船主的印象自此大壞。


    電梯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宋隱把孩子交還給許淩風,自己背著傷員上到五樓,讓許淩風小小的吃了一驚,這人看著不壯卻可以大氣不喘地把個大活人背上五樓,又一個不可貌相啊。


    進屋後宋隱把人放到地板上,看許淩風渾身都在滴水,指指衛生間:“你去洗洗吧。”


    許淩風沒動:“你有換洗衣服嗎?”然後指指行禮箱,“我剛剛休假迴來,箱子裏麵都是髒衣服。”


    宋隱進臥室給他找衣服,兩個人個子差不太多,很快拿了一套運動裝出來。許淩風拿著衣服進浴室,又伸個腦袋出來:“差點忘了,小家夥的東西弄丟了,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剛才哭了半天,現在可能是哭累了,你最好喂他喝點牛奶啥的,不然又要魔音穿耳了。”


    宋隱家裏有盒裝牛奶,但他對於養孩子毫無經驗,拿不準可不可以給嬰兒吃,又看了看孩子,覺得這個小孩兒比較大,已經不是嬰兒了,至於邏輯嘛……嬰兒不都該裹在小被子裏麵嗎?這一個沒有裹被子,大概、可能、或者、應該……是比較大了吧?所以,這麽大的孩子再餓一下也沒有關係……吧?


    孩子的吃飯問題先放一放,救助傷員比較重要。宋隱打了水給傷員擦洗,擦盡臉上的血,露出一張非常年輕的臉,看那模樣,至多十五六歲。少年稚氣尚未脫盡,但是一張臉有棱有角,皮膚黝黑,鼻梁挺直,再加上兩團高原紅,一看就有異族血統。宋隱看了少年的臉,又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小孩子,視線碰巧落到孩子脖子上的那根紅線上,有點眼熟的感覺,伸手一拔拉,露出一個玉石製成的觀音墜子。


    這不是他送給阿涼的那個護身符嗎?


    宋隱一怔,連忙抽出拴在孩子衣服裏麵的那封信,本來他想等到解決完傷員的問題再看,這會兒卻是等不及了。


    信紙展開:


    阿隱,你還好嗎?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不在人世了。從上個星期開始,我就一直在發燒,有時候還會短暫地失去意識,我沒有去醫院,因為我知道,我的路快要走到盡頭了,其實不隻我,對於這個世上大多數的人來說,今生的路,都已經走到了盡頭。


    你見過我們經寺的活佛,他是得道高僧,早在我發病之初,他就對我說阿涼你要輪迴去了,早做安排吧。他還說人世會有大劫,有沒有人可以逃出這個劫道,他不知道……阿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信的。


    從兩個月前開始,我們這裏就有人陸陸續續發病,病的非常奇怪,沒有一個救迴來,甚至連病因都沒有人說得清楚,而我的症狀,跟他們一模一樣……阿隱,說了這麽多,其實都是廢話,真正的原因,是我真真切切地預感到了死亡的臨近。


    阿隱,你相信預感嗎?我相信的,就像當年我預感到你的到來,預感到你會是那個帶給我孩子的男人。你沒有讓我失望,你果真送給我一個孩子,他是我今生收到的最好禮物,更是我這一世最驕傲的珍寶,為此我非常非常的感謝你,也因為此,半年前我避而不見,原諒我,阿隱,我是一個自私的母親,我那個時候非常不想和你分享我的孩子。


    而現在,我卻不得不把他交到你的手上,因為活佛告訴我,他說這個世上如果還有誰可以幫助他活下去的話,那個人必定是你。


    阿隱,有時候我想比起我們這些就要重入輪迴的人,或者你們才是更加不幸的,我不知道你們將會麵臨些什麽,我不知道等待你們的將會是怎樣可怕的一個世界,但是,我懇求你,阿隱,請你為了兒子,堅強地活下去,你是他唯一的依靠,無論如何,為了孩子,請你不要放棄。


    請你告訴孩子,我在另一個世界為你們祈福,用我的心、用我的靈、用我所有的愛意和倦戀、用我今生和來世的所有福份,祈求菩薩賜福你們,遠離苦痛,長命百歲……


    阿涼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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