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小衡立刻把刀子收好,放在陸晃看不到的地方。


    陸晃冷靜下來。他抬眼默默盯著樓小衡。後者心裏有無數疑惑,但隻是在他額角吻了吻:“去洗漱,我們出去吃。”


    在廚房門口徘徊了一會兒,陸晃終於開口跟樓小衡說出了自己的問題。


    他怕刀。


    先是在片場裏看到刀片反射的光線會心慌,後來是看到尖銳的刀刃會心神不定,最後發展成現在看到刀就緊張,有時候甚至緊張得不能動彈。


    《野狗之門》在研究院的拍攝已經結束了。現在劇組轉戰外景地,主要拍攝的是影片中各種巷戰和追逐戲。和被病毒感染的人類鬥爭必須有武器,所以寒光閃閃的刀具成了片場很常見的東西。隻有麵對鏡頭的時候,他暫時化身為一個末日世界中掙紮的人類,才能忘記這種恐懼。可是一旦脫離開拍戲的氣氛並恢複陸晃這個身份的時候,他就會比之前更敏感地察覺到周圍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刀具。


    所以他害怕水果刀,甚至連廚房都沒辦法走進去。


    要不是樓小衡說要迴來,他甚至不想在家裏住。


    “為什麽是刀?你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害怕它的?”樓小衡拉陸晃坐下,仔細地問。


    陸晃意識到自己畏懼刀光,是在某次拍攝宰殺野狗場麵的時候。刀子刺破血袋,血漿噴湧而出,把昏睡的狗狗的脖子和背部都染紅了。陸晃當時就站在一旁,突然渾身發冷,竟是無法再看那狗和刀一眼。


    樓小衡依舊拉著他,把他推進浴室裏洗漱,然後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想事情。


    陸晃可能意識不到,但樓小衡卻立刻明白了他因為什麽而害怕。


    狗還有滿地的血,喚起了陸晃記憶裏某些一直避免迴憶的場景。刀子不過是誘因,卻成了陸晃畏懼的關鍵。


    關於當年在片場裏發生的那件事,樓小衡有所了解,但了解並不深。他知道丘玥對陸晃的意義是很特別的,也知道當年半途夭折的那部電影對陸晃來說也是意義非凡。這些相似的情景、相似的劇情串在一起,是否讓陸晃當時沒能解決的心疾重新發作了?


    趁陸晃還在洗澡,他立刻給丘陽打電話。


    “丘陽,我大概知道陸晃的問題出在哪兒了。”樓小衡簡單幾句把事情交待清楚,丘陽那邊靜了很久。


    “陸哥原來還那麽在意這些……”


    “他本來就習慣全情投入角色。當時他也是這樣教我的,把自己當做角色而不要當做演員,等等。”樓小衡心情複雜,“這個方式確實不錯。但是現在他沉浸得太過分,把自己都浸在裏麵了,抽離不出來。他把自己當做現在這部《野狗之門》的主角,也當做了當年那部電影的……參與者。”


    丘陽告訴樓小衡,丘玥事發之後在場的幾乎所有人,包括跟著他的那些保鏢,都進行過心理疏導。直麵他人的死亡是一件非常具有衝擊力的事件,可以極大地影響人的情緒,並埋下心理隱患。災難之後的心理疏導正是為了解決這種隱患,當時丘陽也是因為經過合理有效的心理疏導,才最終走了出來。


    “但是陸哥沒有。我記得當時是歡世出錢出力,組織了心理疏導活動,持續了挺長的一段時間。但是陸哥一直都沒有出現,他甚至在歡世的人聯係上他之後直接拒絕了,說自己沒事。”


    沒事個鬼。


    樓小衡頭大如鬥。


    沒事的話就不會把劇本藏在黑箱子裏珍而重之連別人碰都不能碰,沒事就不會看到狗和滿地鮮血後變成這樣了。陸晃分明從來都沒有走出過丘玥事件的陰影,他隻是太懂得把事情藏在心裏,一直不揭開就當做它已經解決了。但事件帶來的衝擊性影響依舊存在並且伺機爆發,而一旦爆發,將是千倍萬倍的傷害值。


    樓小衡想起之前因為廣州那件事而看的很多資料,心裏突然就慌了。


    兩人吃完飯並肩走迴家,陸晃心情好了不少,看著路邊推著嬰兒車逗孩子的老人家也能衝著露出笑臉了。


    樓小衡於是小心翼翼地開口。


    “老板,我們去找人聊聊天吧。”


    陸晃指著街邊的小亭子:“好,去那裏。那個小孩子好可愛,我昨天也看到他在……”


    “不是這樣的聊天。”樓小衡心裏七上八下,他基本沒跟陸晃提過什麽要求和建議,所以分外緊張,“我們去和專業人士聊聊天。”


    接近傍晚了,天光暮色氤氳著夜間料峭寒意和稀薄的溫暖。夕陽的光線照在陸晃臉上,他的長睫毛仿似金色,而掩映在其之下的眼眸卻黑得深沉可怕。


    “我不想去看心理醫生。”陸晃沉沉地說。


    樓小衡悄悄拉著他的手:“不是心理醫生。現在已經沒有心理醫生這個詞了,我想和你一起去找的是心理諮詢師。”


    “有區別嗎?樓小衡,我不想吃那些古怪的藥。”


    “不不不。”樓小衡為了打消陸晃的固執,在心裏搜腸刮肚,拚命迴憶當時看資料記下來的東西,“心理諮詢師不能開藥隻能做諮詢。老板,我們不是去看精神科醫生,而是去跟一個能解決你這個問題的人聊聊天而已。有些事情你比我懂得多,有些事情是他們懂得多,對吧?”


    陸晃不出聲,扯著樓小衡的袖子繼續往前走。


    “老板,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有很多解決不了的心病想要跟人聊聊。”樓小衡繼續說,“我很擔心你,以前沒解決的事情現在可以一起解決的話……”


    陸晃突然明白樓小衡讓他去找諮詢師的真正原因了。


    “你以為我還在受丘玥那件事的影響?”陸晃很不快,“樓小衡,你太小看我了。”


    他放開樓小衡的袖子,自顧自走了。樓小衡心裏哀鴻聲聲。


    你就是受到了影響啊……他無可奈何,跟在陸晃背後走得垂頭喪氣的。


    到家之後樓小衡還是不想放棄,繼續勸陸晃。


    陸晃被他說得煩躁,迴身大吼:“別說了!我不去!我不是精神病!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了!”


    樓小衡手裏拿著熱騰騰的毛巾,站在浴室門口發愣。


    “誰說你精神病了?我想和你去找的是諮詢師啊,精神病是精神科醫生管的,諮詢師隻……”


    “不許再說!”陸晃心煩氣躁,“你懂什麽!你有什麽資格建議我!迴你家去,這是我的地方!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決,不需要別人說三道四!”


    樓小衡不吭聲了。他把熱毛巾扔在旁邊,到客廳拿了挎包就走。


    “我本來就是要走的,不用你趕。”他氣得聲音都不太穩了,“真的是‘別人’,誰願意管你這些破事。”


    “什麽意思?我這些破事?哪個演員在演戲的時候不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我這些都是正常的!樓小衡我以前教給你的那些東西你都忘了是嗎?你把這些看作病就是對我的侮辱!”


    “是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遇到問題我們就去解決。你不能藏起來,還騙自己說能行能行,結果這麽幾年過去根本就不行!”


    “樓小衡你到底聽沒聽懂!”陸晃真的動怒了,“我說了我沒有病!不要扯到丘玥那件事上去!這是我的問題,和丘玥無關!”


    陸晃一旦生氣,樓小衡反而冷靜。丘玥是陸晃戳不得的那個傷處,樓小衡突然也懶得去戳了。


    “陸晃,你不可能總是逃避,你也不可能永遠都是對的。”


    說完他拉開門離開,留陸晃一個人在沒亮燈的客廳裏呆站著。


    下了晚班飛機,樓小衡因為一路奔波又睡眠不足,整個人都暈暈的。


    從飛機場打車到客運站,可以搭上最後一趟去山裏的小巴。他緊趕慢趕,還追著小巴跑了幾百米,終於上了車。


    小巴到了目的地,樓小衡還要步行一個小時才能抵達劇組的宿營地。若是白天就能看到村人在路邊開著摩托或者三輪攬客,夜深了鬼都見不到一隻。天下起雨來,樓小衡撐把傘,把隨身攜帶的小電筒打開,走進黑沉沉的山裏。


    走到半途,正默默迴憶明天要拍攝的劇本內容,樓小衡包裏的手機響了。


    “怎樣?”電話是丘陽打來的。


    樓小衡說陸晃不肯接受心理疏導,丘陽表示在意料之中。


    “他很固執。”丘陽那頭傳來鼠標的點擊輕響,“我在查檔案室的係統。我哥以前留下了很多影像資料,包括《第三扇窗》的花絮和紀錄片組拍攝的影像,裏麵說不定會有我哥當時開解陸哥的一些提示。”


    “……這些東西老板看過?”


    “隻看過《野狗之門》的一些記錄。”丘陽默了一會兒,“就是那天的記錄。”


    樓小衡扶額:“為什麽要給他看那些啊……”


    “有時間再跟你說吧。當時我真以為陸哥已經走出來了。”


    樓小衡心想陸晃演得那麽好那麽深,最終還不是騙自己,有什麽用呢?掛了電話他繼續往前,心裏越想越不爽快。


    陸晃之前在家裏吼他的那幾句話讓他傷心了。


    沒資格,懂什麽,什麽時候輪到你教訓我,等等。樓小衡心頭鬱結,憤憤地踢著腳下泥濘的石塊:誰有那麽多心思去教訓你,好心當成驢肝肺。他和陸晃的關係有著微妙的不平衡,誰上誰下,誰主導誰服從,好像一直都涇渭分明。戀人之間互相提建議和意見,居然還需要資格?樓小衡搞不明白。


    手電筒的燈光照出前路一塊長了青苔的大石頭,樓小衡沒留心,直接走了過去。


    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麽事,腳下突然打滑,整個人一下往後倒。


    攥在手裏的手機滑了出去,被雨水嘩嘩地淋著,一會兒就黑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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