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歡世的人就和樓小衡接觸了。新人培養計劃長達三年,在三年間每一個新人都要參加多項培訓課程,同時也有著相應的演出機會;他們不需要繳納任何費用,隻是在最後的分成比例中數字不太好看。樓小衡不會傻到認為這是一份合理的協議,但是他太渴望演戲了。在群演的圈子裏混下去,能出頭實在太難太難,而沒有露臉的機會就無法被人記住,不被人記住就不可能得到更多更優質的演出機會。這是個淺顯的惡性循環,所以樓小衡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隻是這個新人培養計劃一開始就引來了許多像樓小衡這樣籍籍無名的家夥。除了他這一類無後台無財力的人之外,還有一部分是循著後門被塞進來的,人數大大超出預計。樓小衡原本以為馮越廣推薦了自己這件事基本就能成了,誰知一個月後他居然接到了一個考核通知:歡世娛樂的新人培養計劃要舉行一個小規模的甄選。


    在預定的時間裏到達了甄選地點之後,樓小衡有些驚異:甄選地點位於一個會議室,所有參加甄選的新人和評委的坐席都在同一個空間裏,兩方隻隔了五米的距離。樓小衡想了一會很快明白:這是一場至少在表麵上看起來公平公正的甄選,至少每一個新人都可以看到別人的表演和表現,看起來還算磊落。


    甄選非常簡單:五分鍾內表演一個場景。題目是統一的:一個頂級大廚把自己的拿手菜做砸了,味道和以往大不一樣。


    等所有待甄選的人抽簽完畢,樓小衡一看自己的數字就囧了:21個人,他是第20號。


    這種□□的、公開的甄選有一個極大的弊端:越早表演優勢越大,因為後麵的人不可能重複前麵人的表演方式和創意,那等於是自尋死路。樓小衡頓時黯然:這麽一個簡單的場景,能發揮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他把寫著“20號”的紙片輕輕夾在指間,下意識地去尋找那位抽到了21號的仁兄。


    戴著頂黑色鴨舌帽坐在身邊的男孩發出驚訝之聲:“咦,你是20號?哈哈,我21號啊!”


    樓小衡:“……”


    “真巧啊。”男孩沒什麽心機地朝他笑。


    樓小衡正想說您心真寬啊,突然察覺到男孩看上去有些麵熟,皺眉想了一會才意識到,麵前的人就是他之前扮演過混混的那部青春偶像劇裏的混混頭子嘛。


    當日化了妝,那人頭發又油又膩,臉上還斜斜貼了道疤,再加上一直保持著暴戾的表情,樓小衡完全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那麽陽光標致的人。男孩也認出他來,頓時更加熟絡,勾肩搭背地與他說話,還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給樓小衡介紹正逐個走出來、坐在評委席位上的人。


    等樓小衡逮到機會問出男孩名叫向銳時,甄選已正式開始。


    把拿手菜做得難以入口的頂級大廚們一個個在前麵揮舞著無形的鍋鏟,在同樣無形的炒鍋裏奮力拚搏,很快又唉聲歎氣,捶胸頓足,萬分懊惱。


    樓小衡看了七八個人的表演,漸漸覺得無趣。他抬眼去看評委。評委中有幾個人也開始轉筆和低頭玩手機,在這種情況下,接下來的幾個新人都顯得非常緊張,臨時想出來的台詞也說得磕磕巴巴,毫無感染力。


    他一直在凝神聽別人的台詞。在自己前麵那19個人說過的台詞他是絕對不能再說的,但這種情況下要想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台詞卻也不容易。


    寫著序號的紙片在他指間翻來覆去,他有些焦躁了。


    第十一號走上前先鞠了一躬,說評委老師好我叫陸xx。樓小衡一個激靈,頓時坐直了身子。


    陸……陸晃。他想起那個對著自己總是一張便秘臉的男人。


    在答應陸晃多聽他建議之後,陸晃一直不斷跟自己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演戲時永遠要記住揣摩角色,必須明白角色所有的外部動作都是被內部影響的。


    很快冷靜下來的樓小衡閉上了眼睛,把手裏的紙片悄悄合在手心裏。


    他要演的是一個頂級大廚,這是角色的身份。


    頂級大廚把拿手菜做砸了,這是場景的內容。


    評委們想看到的是頂級大廚如何做砸了菜麽?不是的——樓小衡突然明白——他們要看的,是大廚把拿手菜做砸了之後的事情,這才是最能考驗新人的部分:在場景內容之外的延伸。


    懊惱?生氣?疑惑?難以置信?這些都是可能產生的情緒。


    樓小衡想起陸晃說的話,他把思考的注意力再一次投迴到角色身上。


    一個能成為頂級大廚的人,他不會太年輕,因為這個行業需要資曆和認證。年紀和閱曆,還有對自己職業的熟稔,都決定了這個大廚在麵對廚房的時候是冷靜的:他熟悉自己工作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場所,菜做砸時驚慌和混亂不會是合理的情緒。同時“頂級”這個名號,明確了他在行業裏的地位,他對自己的手藝必定是有信心的。自信、沉穩、冷靜,但又上了年紀,這是他對頂級大廚做出的定位。所以……


    揣摩出結果的樓小衡終於慢慢張開眼。站在前方表演的已經是第十八號。他把手裏合上的紙片又展開了,輕快地在指間來迴翻轉。


    他要感激這個排序,這讓他有時間思考,有時間好好安排這個表演中涉及的每一個細節。他此刻堅信,自己的表演絕對是最獨特的。


    台詞不能重複,那就幹脆不要台詞,用動作和細節來表現。


    他要演一出五分鍾的默劇。


    “20號上場。21號請準備。”


    樓小衡衝向銳笑笑,把紙片揣在兜裏走了出去。


    “評委好,我是20號,樓小衡。”樓小衡端正地站在場中,向一眾比他都要年長的評委鞠躬致意。


    有個禿頂的中年男人低著頭似乎在看資料,聞言笑笑:“樓小衡?你所有的演藝經曆都是群演?不會吧,你怎麽擠進來的?”


    身後冒出了嘈雜的低笑,樓小衡認真迴答:“是的,我一直是群眾演員,演出經驗並不太豐富。”


    這麽坦誠地迴應了自己奚落,那中年人反而有些詫異地抬頭掃了他兩眼,笑笑:“……好好好。可以開始了麽?”


    “可以。”樓小衡點點頭,閉眼深唿吸,讓自己有些顫抖的指尖平靜下來。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已將方才筆直端正的身姿調整為略微佝僂。


    帶著成竹在胸的淡定笑意,他衝洗好切菜和切肉的刀,解下圍裙,轉身去揭開一直緊蓋的鍋。


    白茫茫的蒸汽和食物的氣味一起從打開的縫隙中滾滾衝了出來,撲到他臉上。


    在嗅到菜肴氣味的瞬間,他的臉色變了。


    關掉爐火、放下鍋蓋,他迅速拿起一旁的隔熱手套戴在左手上,把那碟剛剛蒸好的菜小心翼翼地端出來,放在案板上,再一次嗅吸氣味。


    臉色越來越沉。這不是這道菜應有的氣味。隔水蒸熟的肉在下鍋之前經過一夜的醃漬和數百次捶打,和各種香料一起應該已經混合出獨特的香氣,盤底疊放的菌片本該是點睛之筆,他幾十年來從未有過錯手,可現在這種味道實在……


    他慢慢取了筷子,挖了一點滾燙的肉糜,吹涼幾分才放進口裏。


    入口才知道真的是出錯了。


    他站在那盤蒸菜前,低頭盯著它看了一會,終於歎了口氣,這時才把一直戴在左手上、甚至還沒來得及取下來的隔熱手套摘了,放在一旁。


    坐在後麵的新人隻能看到樓小衡沉默的背影和來迴的動作,而在他麵前的幾個評委都略微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這居然是沒有台詞的表演,在前麵19位不斷說著各種巧妙話語的新人對比下,顯得尤為獨特。


    那個中年人低頭又一次看了樓小衡的簡曆,再抬起頭時,注視樓小衡的眼神裏帶上了一些驚喜。


    這個年輕的演員——不,應該說這個還不足以稱為演員的新人相當有趣。他沒有說一句話,卻用佝僂的腰部、從舒緩微笑突然轉為驚訝的神情,還有沉重的歎氣,微妙又恰當地把一個做出失敗作品但又維持著冷靜的大廚表現了出來。所有評委都忘記了那個無形的、一直戴在他左手上的隔熱手套,但在他做出取下手套這個動作時都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他對自己居然做砸了拿手菜始終是困惑的,所以在試吃的時候連手套都忘了摘。


    評委們都有些歡喜。這個新人培養計劃是歡世這幾年的重要投資項目,能選到一兩個好苗子當然是值得高興的,況且這個年輕人還長著一副好身板和一張好臉龐。


    就在評委們都以為表演提前結束的時候,樓小衡又一次做出了拿起筷子的動作。


    他用不存在的筷子點了點前方的某個東西,隨即放進口裏,皺著眉頭砸吧砸吧嘴,很快又把筷子伸向另一個方向。這次夾起了某種東西,也是放進了口裏。


    中年人突然明白過來:大廚在做出了失敗作品之後,正在一樣樣地迴頭檢查自己的調味品和原料!


    可是一個有著豐富經驗的頂級廚師,應該在試吃的第一時間就能知道這道菜錯在哪裏,何必迴頭檢查?


    這時樓小衡停了手。他腰身佝僂著,眉頭又緊了幾分,帶一點猶豫,把筷子顫顫伸往剛才已經點過的地方。


    “噢,原來如此。”有個評委笑著說。


    中年人頓時明白為什麽在一開始樓小衡就做出腰部微微佝僂的模樣了:這是個上了年紀的廚師。


    他把自己的拿手菜做砸了,因為帶著微妙的自我懷疑而無法確認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所以要一項項迴頭去試;而同樣的,因為味覺的退化,他甚至對於自己嚐試過的味道都產生了不確定,所以才會猶豫著迴頭再一次嚐試方才已經嚐過的東西。明白這些肢體動作中蘊含的意義後,麵前還在皺眉檢查的大廚莫名帶上了幾分悲涼。


    在看似簡單的五分鍾表演中,麵前的年輕人圓潤從容地完成了唿應、轉折和拔高。


    中年人看著樓小衡重新站直並微笑著向評委鞠躬,低頭在考核表上打了個不低的分數。


    這是他今天打出的最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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