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鬱的肚子越發大了,臨近要生時,已不太走得動了,整日隻能在揚安殿裏坐著。畢竟是第一個孩子,姬杼亦想時時陪著她,但蒼鬱不肯——他在也就是批閱折子,她表示看著就頭疼。


    事後香識偷偷告訴趙常侍,其實是蒼鬱不願意令姬杼分心,他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趙常侍又偷偷告訴了姬杼。


    於是每當姬杼不能陪她之時,便叫太常令每日裏挑選技藝精湛的太常音聲人到長信宮中,奏樂唱曲給她打發時間。起初詞曲都是他精心挑選過的,蒼鬱知道後體諒他太辛苦,便叫人將新入的詞曲徑直送到長信宮,她自己挑選。


    姬杼自不會反對。


    無論多忙,姬杼每日裏總會往長信宮去一趟。近來他發覺每時常能碰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太常音聲人,是個少年,麵貌清秀且個子高挑。


    太常音聲人素來有男有女,他從未放心上過,隻除了這一個。因蒼鬱懷孕後喜好不定,極少有人有機會第三次出現在她麵前,姬杼便略略留意了些。


    如今蒼鬱習性變了許多。從前無肉不歡,近幾個月以來卻同姬杼一般隻吃素的,不同的是姬杼不能食葷,而她是隻喜茹素。性格也有些陰晴不定——劉太醫說女人懷孕了多半會如此,情緒時好時壞,叫姬杼多包容些。


    是以皇帝陛下不敢直接去問蒼鬱,可他心裏總歸有個疙瘩——倒不是懷疑蒼鬱,隻是一想到每天自己見蒼鬱的時間興許還沒他多,難免膈應得慌。


    “你去問問香識或者何恢。”皇帝陛下輕輕鬆鬆地把問題拋給了趙常侍,還強調了限製條件:“不許叫阿鬱知道。”


    趙常侍頭大如鬥,香識與何恢都是蒼鬱的忠犬,問了還不叫蒼鬱知道,皇帝陛下真擅長給他找難題。


    但趙常侍畢竟是趙常侍,他沒去找香識更沒找何恢,他去找那個太常音聲人了——太常音聲人屬於賤籍,多是犯事官員的家屬,絕不敢亂說話。


    犯事官員的家屬並不都能進入太常寺,也要看有沒有吃這晚飯的本錢,若是毫無音樂方麵的技藝或天賦,基本就隻能被遣去幹苦活。便是有技藝和天賦,卻惹得有權有勢的人不高興,也隻能去搬磚。


    要知道在所有賤戶之中,唯有太常音聲人能夠與良民通婚,也比其他賤戶有更多機會恢複良民身份,因此太常音聲人輕易不敢得權貴,除非他們想一輩子都是賤籍。


    作為姬杼身邊最有權勢的常侍,太常寺幾乎無人不曉趙常侍的聲名,因此那個瘦弱單薄的少年一見到他,便嚇得瑟瑟發抖,連話也不會說了。


    趙常侍想問的事,自然也輕易問到了。那少年雖然膽小,卻是個機靈的,趙常侍隻瞥了一眼,他便嚇得連連保證:“小的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莫要因為娘娘近來頻繁詔你前去唱曲,就打著不該有的主意,”趙常侍眼光何等毒辣,看穿了少年的心思:“陛下最厭惡有人拿亂七八糟的事煩擾娘娘。便是娘娘想寬免你,也得看你夠不夠清白。”


    太常音聲人都算不得身世清白,但若此人行事清白,被赦免的幾率便要比旁人大一些。可行事清白不清白,並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


    從少年雜亂無章的陳述裏,他察覺少年存了討好蒼鬱的心思,便出言威脅。


    若是個女子就罷了,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存心給帝後添亂呐?偏皇後娘娘是個粗枝大葉的,一定想不到這麽多。


    少年忙不迭點頭,跪求他的寬恕。


    “起來吧。”趙常侍淡淡道:“不必為此感到緊張,太常音聲人沒有不想擺脫賤籍的,隻是若是找錯了路子,說不得原本可得赦免,卻丟了性命。若娘娘再詔你前去唱曲,你便照常去唱,我不會因此為難你。”


    迴到長慶宮,姬杼已等了許久,但趙常侍卻隻神秘一笑:“下迴陛下不若同娘娘一道聽聽曲子。”


    隔了幾日,蒼鬱又叫那少年去唱曲;姬杼得了消息,立即擱了手裏的事趕過去。


    行至揚安殿前,他卻踟躕了,並沒有進去,而是駐足於殿外。


    笙簫鼓樂反反複複奏著同一首曲子,少年略低啞的嗓音也重複吟唱著同一首詞。


    “美人消息隔重關,川途彎又彎,沉沉空翠壓征鞍,馬前山複山。濃潑黛,緩拖鬟,當年看複看。隻餘眉樣在人間,相逢艱複艱。”【6】


    興許是經曆了與同齡人不一樣的人生際遇,這首曲子聽他娓娓唱來,直令人心也發顫。


    姬杼卻聽得滿心苦澀。


    她始終未能忘記他,那個叫連陌的少年。他們相遇在她最無憂無慮的年華,她所看到的,也盡是他的好。


    趙常侍並不知道連陌的事,但聽少年說她翻來覆去地聽同一首曲子,便知這曲子有故事,才叫姬杼去聽。


    姬杼步入殿內,樂聲忽斷。太常音聲人紛紛起身要行跪禮,姬杼抬手示意他們繼續,舉步走向蒼鬱。


    絲竹聲起,延續方才的曲調,隻是人們的心,始終同方才不一樣了。


    蒼鬱麵前設了細竹簾子,密密實實地遮住了簾後之人,姬杼微微掀起簾子,隻見她絹帕半遮臉,眼下淚痕還來不及擦幹。


    見到姬杼,她像做錯了事的孩子,惴惴不安地睜大了眼睛。


    姬杼倚著她坐下,展臂將她攬在懷裏,接過她手中帕子,輕柔地替她拭去殘痕。


    “若是個皇子,便喚作阿陌罷。”姬杼輕聲道:“如此,也好補償你心裏對他的愧疚。隻是如今你有孕在身,不好多落淚,否則若是以後孩子生下來也如你一般愛哭可怎麽好。到時大的小的一起掉眼淚,朕該先哄哪一個呢?”


    他打趣她,想哄她笑,卻隻令她撲倒在他懷裏,淚滴大顆大顆地落下。


    她仍未學會全然放下,每每與姬杼更近一些,對連陌的愧疚也更多一些。更何況有孕在身,情緒比往常敏感不知凡幾,縱使姬杼勸她說連陌付出代價是為了讓她好好活著,她自己足夠清醒時也想得通,但總有些時候仍自責不已。


    她過得再好,也不能夠補償連陌,他的整個人生軌跡都被抹去,隻有與之深深牽絆的人知曉。


    “謝謝你……”她擁緊了他,在他耳邊低低地哽咽。


    簾外之人看不見裏麵發生了什麽,無人令他們止息,同樣的詞曲便周而複始,一遍又一遍地循環著,不敢停下。直至香識端了茶水過來,察覺簾後異狀,無聲地做出停止的手勢,叫他們都離開,令他們終於能鬆一口氣,也將這方小小的天地留給二人。


    數年後。


    姬陌,大周太子,年十歲,主業學習,副業——兼職龍鳳胎弟妹的奶兄。


    三人其實各有寺人與嬤嬤照顧,但親爹親媽經常丟下他們自己偷偷玩,讓年幼的公主與皇子找自家兄長撒嬌。


    作為第一個兒子兼太子,姬杼對他有著超出其年歲的期待,而蒼鬱自知不擅長管教孩子,甚少插手教導之事。等她發現之時,姬陌已形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


    “小孩子是不是應該活潑一些才好?”蒼鬱很是憂心:“阿陌才這麽一點點大呢。”


    姬杼卻並不覺得他很小,反而嫌他成長得還不夠快——同為太子,姬杼自己在這種年紀時比姬陌更早熟,可他不能這樣對蒼鬱說,因男人和女人管教孩子的方式本就不同,想法自然也會不一樣。


    不過姬陌的性格確實沉悶了些,姬杼思慮片刻,做了個犀利的決定。這個決定給姬陌帶來了多年的噩夢,也令姬陌恨了他許多年。


    ——他的決定就是讓姬陌與年幼的弟弟妹妹多多相處,學習學習小孩子的活潑。


    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會打洞。


    小公主阿蕪與小皇子阿隅年幼活潑,也很調皮,尤其嘴巴壞。


    一開始他們對沉默寡言的兄長還有些敬畏,時間長了,逐漸發現了與兄長相處的正確模式。


    “皇兄,你為什麽叫寂寞啊?”梳著丫髻的小公主阿蕪笑嘻嘻地追著不想理她的兄長問。


    “你問我有什麽用啊!”疾走的瘦高孩童憤怒扭頭,衝自家親妹擺出一張臭臉:“又不是我能選的!不要每天都問好不好!”


    都怪父皇和母後,起什麽名字不好,偏起聽起來像“寂寞”的名字,自從葉指揮使嘴欠提起過一迴,嘴更欠的阿蕪和阿隅就再也不肯放過他了。


    “我知道你不能選啊,可是你到底為什麽叫寂寞呢?”一旁束了個小辮子的小皇子阿隅一臉天真無辜地補刀。


    兩張一樣的臉,一樣欠扁。


    “啊啊啊啊啊你們煩死了!”忍無可忍的姬陌一手拎起一隻,怒氣衝衝地去找趙常侍。


    可憐趙常侍,自從皇子公主們一個接一個地出生,除了繼續忙於姬杼丟過來的麻煩事,還得時不時兼職奶爸,替小太子處理無奈的負擔。


    姬家的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種本能,時時刻刻都讓他的人生充滿激情。


    阿蕪掙紮著,可姬陌不鬆手,她逃不掉;忽地瞧見遠處母親的聲影,她立即扯開嗓子嚎啕大哭:“阿兄欺負阿蕪——”;阿隅見狀也跟著一起嚎。


    姬陌隻恨自己少長了兩隻手,不能捂住他們倆的嘴,於是很快便聽到母親的怒吼:“阿陌,不許欺負弟弟妹妹!”


    姬陌,大周太子,年十歲,幼小純真的心每天都被弟妹的嘴刀子戳得千瘡百孔,人生過早地滄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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