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杼此人不達目的必不會善罷甘休,提起婚事卻不賜婚,已是在給台階,若是連賜的美人也不收,蒼森的婚事隻怕就難說了。


    蒼鬱急切地望著蒼森。她不怕蒼森說出令姬杼不喜的話,因姬杼此人有個好處,便是無論發生了什麽,俱是對事不對人。這也是她從前頂嘴無數仍安然無恙的原因。


    但她害怕蒼森不肯順著台階下,令姬杼直接給他賜婚。


    蒼森緊緊抿著雙唇,似在猶豫。


    “阿兄!”蒼鬱略略提高了音調,提醒他不要衝動。雖說他辦事無往不利,可他平時一副吊兒郎又很自大,她真怕他做出些什麽來。


    偏偏怕什麽就來什麽,蒼森低頭拱手,在他身前跪下,沉聲道:“陛下恩賜,臣下感激涕零,但仍舊懇請陛下收迴成命。”


    姬杼眸中漸漸凝起冷色。


    蒼鬱清晰地感覺到他是真的生氣了。


    她想懇求蒼森,求他不要鬧,不過幾個美人,退一步海闊天空。可她又不忍——自己經曆過,便不忍強迫蒼森。


    “陛下……”於是她神色哀傷地望著姬杼:“阿兄是臣妾唯一一個娘家人了。”


    她曾不由自主,絕不願意最後一個親人也不由自主。盡管蒼森從不肯說,但她自己好不容易才成為今日的蒼氏皇後,深知四麵無援的難處;身為二房遺孤的蒼森自幼便飽受其辱,能成為今日之蒼森也絕不容易。


    蒼鬱極少求他。至少,幾乎從未這樣真心實意地哀求過。她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來達到目的。如果是她開口,姬杼可以容忍許多事情,可她情急之下卻隻想得到求他。


    要將他看作怎樣的人,在最情急之時才會隻想得到哀求?感受到她眸中哀色,他的心裏卻比她所能想到的更加悲涼。


    她為之哀傷的人,不是他,即使哀傷並非是因著男女之情。蒼鬱對蒼森並無他想,姬杼十分清楚;即便如此,他仍難以抑製住心中那股莫名難言的情緒。


    他不知道那種情緒叫做什麽,隻知有生以來從未這樣難受過。一個習慣保持理智和冷靜的人,就算為情感所困,亦難騙過自己,便是一點點不對勁,也能立即意識得到。隻不過意識得到是一迴事,狠得下心去做到是另一迴事。


    他側過臉去看蒼森——蒼森低著頭,紋絲不動,看不到蒼森的表情。


    “起來吧。”他結束了蒼森的沉默以及蒼鬱的哀傷,以前所未有的妥協為代價:“朝議郎既然不願朕幹涉你的親事,那你就自己多上心些罷。朝議郎年紀不小了,勿要拖延太久才是。”


    蒼森是什麽表情他全然不在意,隻凝視著蒼鬱。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她的妥協。


    老太傅教過他許多道理,對女人的妥協從不在其中。他是尊貴的帝王,一言一行都有著必須遵循的規則,以在人前維持他的威嚴。


    “耽於女色,對陛下百害而無一利,望陛下謹記,切莫為了女人而忘記老臣的教導。被人知曉陛下對女人任予任求,失掉的並不僅僅是男人的麵子,更多的是為人君主的威嚴。陛下雖不是神,但也決不能淪為凡人。”


    然而生而為*凡胎,又怎麽可能不淪為凡人呢?在這個名叫蒼鬱的女人麵前,他隻是一個有著情和欲的普通男子。


    經過這件事,蒼森自然不好再在長信宮久待,尤其陛下一臉“朕有話同皇後說,閑人勿擾”的表情,即刻告退離去。


    不識風情的鳳頭鸚鵡又開始重複蒼森教它的話,姬杼喚過香識,對她道:“拿去送給湯圓,看它吃不吃。”


    香識一時半會不能接受陛下的真實意圖,呆愣的看看他,又看看蒼鬱。


    蒼鬱瞅了瞅姬杼,見他沒打算多解釋,便對香識說道:“陛下同你開個玩笑罷了,這麽久了,幽默感也不見長。拿去外麵掛著吧,外頭的布暫且別掀起來,省得它吵人。”


    姬杼說得那麽殘忍,其實就一個意思——快拿走!朕現在不想看到它!


    香識“哦”了一聲,趕緊拎著鳥籠出去了。


    清理了不該在現場的人,蒼鬱知道下一個輪到的就是自己,做好了被他斥責追問的準備。


    “臣妾與阿兄雖有僭越,但尋常兄妹,不外如是。”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主動開口:“阿兄隻是來送生辰禮物給臣妾。”


    他以前就疑心過她與蒼森,不過是因為兩人並非親生兄妹。“阿鬱神色這樣凝重,以為朕會吃了你麽?”姬杼冷冷道。


    她開口便維護蒼森,好像他有多麽不講理似的。


    “臣妾不敢。”她垂下眸子,看不出心裏思緒。


    “阿鬱有許多種方式叫朕不送美人給蒼森,卻偏偏要用求的,在阿鬱心裏,朕如此不堪麽?”他想了很久要如何開口,怕說壞了蒼鬱會多想——她近來一直很是異樣,而他先前連異樣在哪也難以描述。


    直至聽到她與蒼森嬉鬧,複又看到她開心得像個孩子的模樣,他才恍悟。


    她還是從前的她,隻是在他麵前不一樣了,而在他麵前的所有偽裝,不過為了應付他。


    她對他全無信任,也許從前還是當真放在心上,如今卻是虛的。


    可笑的是,無法容忍謊言的他,竟會猶豫於戳穿她的偽裝。


    若是揭穿了她,她會怎樣做?


    她這樣應付他,寧可假裝也不肯說實話,不過是因為他能為她報仇。若是他揭穿了一切,興許她就不會再指望他;以她那樣懶散什麽也不在乎的性子,這一輩子大約也就那樣過去了。


    隻不過因為他對她還有用處罷了。


    意識到這一點,素以有用無用來區分人的姬杼,頭一迴覺得這樣很殘忍。


    “因為陛下生氣了……”她咬著唇,看著楚楚可憐。


    “阿鬱怕朕?”他不信她的話,可除了陪她演完這場戲,他自己亦不知該如何收場。


    蒼鬱隻是用星眸望著他,並不言語。


    是不願意撒謊,還是不能說?姬杼暗自嘲笑自己,竟連這樣一句話也不敢問。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手上一使勁將她拉到懷裏。


    蒼鬱服服帖帖地偎依著他,靠在他胸前。


    “阿鬱生辰將近,有什麽想要的麽?”良久,他終於想到可以和她說的話,這本是他來長信宮的目的,卻因在宮門前聽到宮女羞澀地說起年輕有為又英朗的朝議郎而忘記了。


    不知為何,那時他突然等不及通傳,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有陛下在身邊,臣妾豈敢有別的奢望。”她柔柔地說。


    若是尋常,他不會覺得異樣,會以為這是她的真心;可再也不會了。


    姬杼想要說些什麽,終是沒有開口。


    至少她還在他懷裏。


    來日方長。


    甫一迴到長慶宮,姬杼便喚來趙常侍,命令道:“叫阿憶查一查蒼森。”


    隻看他的麵目表情,趙常侍便知不能多問,於是與他確認:“陛下想查蒼朝議郎哪樁事?”


    “他為何至今未婚。”


    “這……”陛下您這樣真的好嗎?


    近來蒼鬱沒惹事,也很是乖巧懂事,趙常侍對她本就談不上反感,一聽姬杼的要求便覺不合適。姬杼雖是針對蒼森,然而蒼森是皇後兄長,若是皇後知道了,隻怕又要出麻煩。


    “不合適?”姬杼挑眉。


    “若是皇後娘娘知道了……”趙常侍猶豫地道。


    “自然不能叫皇後知道。但這樁並不是朕最想知道的,朕最想知道的是一樁極其重要的事,叫阿憶重點查。”他麵色嚴肅。


    “陛下說的是哪一樁?”趙常侍忙問。


    “耳朵過來。”姬杼道。


    趙常侍便附耳過去。姬杼還說著,他已是滿麵疑惑。


    “小的以為……陛下會不會想得太多?”趙常侍硬著頭皮問。並非他多嘴多問,實是他說得太匪夷所思。


    “人心莫測,萬事俱有可能。”姬杼淡淡道:“最好朕猜錯了。”


    “若是真的……陛下欲何為?”趙常侍猶豫再三,仍是問了出來。


    “若是真的……”姬杼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朕並未想好,且看看阿憶查到些什麽吧。真沒想到,朕竟然也有為這種愚蠢的問題煩惱的一日。這件事不要叫劉太醫知道,他同老太傅多年好友,必不會瞞著老太傅,此事終歸有違太傅教誨,他如今正病著,不宜過於費心。”


    “陛下亦有七情六欲,不應對自己太過苛責。”趙常侍勸道。


    “縱有七情六欲,也不應這麽放縱,畢竟,朕亦是人君。”姬杼歎道:“朕仔細思量,近來似乎費了太多心在阿鬱身上,原是不該。然而朕至今方知,世間之事,並非每一樁都可操控,也並非每一樁都可冷靜以對。有眾多先例在前,朕本該及時抽身而退,但朕……”他舉目望向窗外,生生截斷了這句話,餘下的再未說出口,隻是感概:“朕從前以為無論何事,若是能想得到,便無可能做不到;可朕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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