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短有數兮,


    不足較也;


    生而如夢兮,


    死則覺也;


    失吾親而歸兮,


    漸餘之不孝也;


    心淒淒而不能已兮,


    是則可悼也。【2】


    字跡灑脫不失娟秀,勾如初月,捺如雁尾,如荒荒流雲,又似寥寥長風。間或幾個字墨跡被水跡暈開,一點一滴,道盡書寫之人的哀婉與不甘。


    連綿不絕的喪鍾響徹天際,天邊夕霞如火燃燒,幽暗的室內仆婢們已逐個點燃燈燭,悄無聲息地入內複離開,誰也不敢侵擾已獨坐了一整天的男人。


    暗夜將盡,曉天欲明之時,男人終於起身,將那方寄托哀思與淚痕的絹帕湊近燭火。絹帕著了火焰,如女人水袖衣袂翩飛翻覆,又似一生一瞬的花頃刻開敗,卷曲著化為灰燼。


    前往形龍山的路途曲折而險峻,一支上萬人的隊伍蜿蜒其間。在這支龐大的隊伍中間,六股紼繩牽引著巨大的靈車,而手執這六股紼繩的是數千直隸於皇帝的玄甲軍。前方是望不盡的引幡隊及法架鹵薄儀仗隊,後麵是武器兵牟及數百輛車子組成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的車隊。


    路途坎坷,天氣也不好,風挾著雨滴鋪麵而來,天際烏沉的雲望不見邊緣。遠遠望著進山的路,仿佛並不是去向陵寢,而是去往森羅地獄。


    護喪的多是朝中三品大臣,他們走在最前麵,其中不少人為天象所驚。他們中有許多人都聽到過奇奇怪怪的流言——這樣的流言並不獨屬於金絲楠木棺槨中躺著的女人,每一個經過這條路的尊貴之人,身後都有許許多多的故事流傳。若那人長壽,便是吉利的傳說;若短命,則是不利的詛咒。


    棺槨中的女人正是當今陛下的第二位皇後,來自太原蒼氏,與第一位皇後同宗。兩位蒼氏皇後據稱俱是風華絕代,隻是令人扼腕地未能長命,入宮不過數年便香消玉殞。


    棺槨原是由杠夫抬著的,然而這些杠夫也不知是誰負責演杠的,抬靈要求在棺槨上放一碗水能滴水不漏,杠夫們卻險些將棺槨抬成了秋千。負責送葬的左驃騎將軍看不下去,將那些杠夫都撤換成了自己帶領的玄甲軍,這才穩當許多。


    “若是陛下知曉,定會怪罪將軍。”他身邊的副將勸阻道。


    “一切自有本將軍承擔。”左驃騎將軍道:“就算她是蒼氏的人,也不該死後被這樣折騰。”


    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甚至比不少玄甲士兵更年輕。他年約二十三四,身材高大,長得也十分周正,劍眉星目,雙眸充盈著堅毅的神彩。盡管年紀不大已居於左驃騎將軍之位,身後士兵卻無人不順服。


    護喪的大臣們猶在踟躕中緩慢前行,忽聽得後方大亂。他們停下腳步,轉身看過去,一名玄甲士兵大步跑了過來,大聲道:“方大人!拖靈龍木(即抬靈主杠)斷裂,左驃騎將軍命屬下來問如何處置?”


    在出殯過程中斷了拖靈龍木是為不詳,據稱是送給山神的供奉不夠,惹怒山神所致,按理應當立即停下獻酒,以平山神之怒,以免棺中之人下葬後不得安寧。然而為首的文官方哲素與元氏親近,對蒼氏本就懷有極深的敵意,自是巴不得蒼氏皇後永世不得安寧,冷冷地一揮袖子,道:“天象不詳,恐怕將要下大雨,拖靈龍木既已斷裂,拖曳前行即可。”


    玄甲士兵質疑:“可是,若山神動怒,侵擾孝端皇後安寧,如何是好?”


    方哲怒目而視:“如果此時停下,誤了下葬吉時,你拿腦袋來交代?”


    那玄甲士兵自是擔不起如此重責的,便如來時一般,飛快地奔跑迴去複命。


    “方大人當真這麽說?”左驃騎將軍問。


    “屬下不敢隱瞞。”方才去征詢的士兵答道。


    “蒼氏不得人心,卻連累已故女子,不知他們若知此事會作何感想。”年輕的將軍歎道。


    他正站在靈車旁邊。棺槨巨大,裏麵金銀器物的碰撞聲響了一路,躺在裏麵的女人生前盡享榮華,身後極盡奢靡,卻連一絲尊重也得不到,不知她若有在天之靈,會不會後悔自己今生入了皇家。


    終歸不忍,年輕的將軍取下腰間水囊,盡灑於棺槨四周,低語:“以水代酒,望能護爾安寧。下一世擦亮眼睛,不要再投生於蒼氏。”


    繼而他將水囊重新掛迴腰間,沉聲喝道:“起——”


    隊伍又重新動了起來。


    前進了不多時,雨越下越大,腳下黃土泥濘起來,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腳印。泥土濕滑,許多人不慎跌倒,滾了滿身的泥又默默爬起;就連後方的車隊行進也逐漸艱難。


    出殯的隊伍行走越來越慢,豆大急促的雨滴幾乎打得人睜不開眼睛。


    “方大人有令,停下休息!待雨停再上路!”前方有人傳達著方哲的命令。


    長長的隊伍緩慢地停進了兩旁的林子裏,搭起帳篷,生火造飯。這裏樹木繁茂,並不太適合駐留,隻能勉強歇一歇。


    其他人能歇,玄甲軍不能。左驃騎將軍穿戴著鬥笠蓑衣,在棺槨四周巡視著,防止有不長眼的人不小心將火星燒到了棺槨上,便是下著雨,也得防著火。


    “將軍,”副將遞給他一個裝滿水的水囊,忍了一路的勸誡終於還是說出了口:“你我皆知陛下對孝端皇後並無情分,何必如此盡心?如今陛下重用元氏,將軍此舉隻怕會得罪元氏,難免將來要吃虧啊。”


    “出生入死的人,莫對亡者不敬。”左驃騎將軍一口氣飲下半囊水,將餘下的掛在腰間,解下空水囊遞還副將。“也許自己哪一天突然就死了,到死了出殯的時候,也不知送靈的人是否恨著自己,就當積點福德,到時別也遭遇這樣的對待卻沒有人同情。”


    “將軍這話說得,誰敢對將軍不敬?何況將軍聽命於陛下,誰敢對將軍有恨,不要命了?”副將頗不以為然。


    左驃騎將軍直視著麵前的棺槨,淡聲道:“躺在這裏麵的人,她還活著的時候,這些人也敢對她如此不敬嗎?她整日坐在後宮,又能做什麽讓這麽多人怨恨她的事?”


    副將無言以對,訕訕地跟在他身後,再無言語。


    一路走了兩天半,其中整整兩日在雨中度過,終於快到形龍山。此時出殯的人都已疲憊不堪,隻除了玄甲軍隊形還規整,其他的都已歪扭得不成形。


    因為雨太大,形龍山前的路有一段滑坡嚴重,無法行走;大夥隻好改道走小路。


    小路需要繞山壁前行。盤繞著山壁而上的路走的人本就少,並不寬敞,堪堪能容棺槨通過,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踩空掉落山崖。


    左驃騎將軍在前麵引路,命副將在後麵押後,以免出了狀況首尾無法同時顧及。


    偏偏擔心什麽,就要發生什麽。棺槨後方一名沿邊走著的玄甲士兵沒留神踩空了一腳,拽著繩子向山坡滾落。他身邊的人一時不防,加上山路打滑站不住,成片地一同滑落了下去。


    巨大的棺槨原本是平衡的,乍然少了一道力,立即向著失力的那個角傾去。副將反應不及,等他清醒過來大聲唿喊著叫前麵的人使勁時,棺槨已不受控製地滑下了山坡。


    山坡很陡,尖石嶙峋,棺槨一路翻滾碰撞,眼見著外麵的槨蓋已被撞開,金銀器皿撒了滿山坡,裏麵的棺也掉落出來。左驃騎將軍大吼一聲“救人——”,自己則奮不顧身地跳下山坡,去追逐仍在不停翻滾的棺。


    尖石劃傷了他的臉和一切裸|露在外的皮膚,也劃壞了鐵甲,但幸得有鐵甲護身,身上多處隻覺疼痛,並未受傷流血。


    棺撞上了山坡底部的一塊大石頭,裂了一道極大的口子,但總算停了下來。隔了好一會兒,左驃騎將軍才抵達,此時他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好像斷了一般,仿佛被千萬匹馬踩踏而過。


    “果然當時應當堅持祭酒。”他自嘲地說道,靠近那口棺,檢查孝端皇後的屍身是否有恙。


    棺材從當中裂開,稍稍一掰便裂成了兩半,露出裏麵蓋在屍身上的鵝黃色雜花織錦經被,以及旁邊散落著的金銀珠玉等殉葬品。屍身頭上的金冠和烏黑的發髻從經被下露了出來,那發絲仍有光澤,與活人無異,若非知曉依照祖規,皇後出殯前需停靈四月,他幾乎要懷疑這個女人才剛剛死去。


    “孝端皇後娘娘在上,臣下左驃騎將軍連陌須得確保娘娘儀容無損,若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他單膝跪地,恭敬禱祝一番,這才揭開了經被。


    停靈日久,早在數百年前,前朝皇室已有防止屍身腐壞的秘法,周朝也延續了前朝的做法,在皇帝或皇後身死後以此秘法保護他們的屍身,使他們下葬時屍身不壞。


    經被下的麵容一寸寸暴露出來——先是光潔的額頭,緊跟著是平靜的眉眼,挺直秀氣的鼻梁,小巧紅潤的雙唇。


    “阿鬱……”連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阿鬱嗎……”


    魂牽夢縈了數年的麵容,驟然出現在眼前。


    猶記初見時,少女在花下偷看他練劍,不意被他故意挑了桃枝,碧桃層層疊疊的花瓣紛飛墜落,粉瓣人麵交相映。她假作生氣卻滿目驚豔欣喜的模樣入了他的心,從此再不能忘。


    “明天我等你——”最後一次分別,他在她身後大喊。


    可她再也沒有來過,甚至仿佛從不存在,他尋遍了整個京城也未再見。


    為了找到她,他毅然違背祖規,考取功名,隻為有朝一日讓全天下都知道,他在尋找一個叫做蒼鬱的少女。


    他一度以為那個少女隻是一場幻夢,他被春日嬌豔的桃花迷了雙目,才會以為有個少女站在花下,透過她的眸子,仿佛能看見整個春天。


    蒼鬱……她是蒼氏女子嗬……原來他到處都找不到她,竟是因為她被送入了宮中嗎?


    她的臉龐依然鮮活,似乎隻是睡著了,睡得極沉,沒有任何聲響能夠驚擾到她。


    “阿鬱,你睜開眼看看我……”連陌捧著她的臉,像傻子一樣祈求著:“我是連陌啊,阿鬱,你聽得到嗎……”


    山坡上有人在喝罵,身後有更多的玄甲軍下來了,喝斥聲、鐵甲與山石碰撞之聲交錯,然而連陌絲毫聽不到。他也不知道身旁已聚集了許多玄甲軍,愕然地發現總是不苟言笑、無事時捧著一方繡花帕子發呆的左驃騎將軍正緊緊擁抱著孝端皇後,仿佛懷抱著失而複得的珍寶。


    “活人,為何在死亡之地徘徊?速速離去!”


    “我在找一個人,沒找到她,絕不會離開。”


    “噫,癡人!人死如燈滅,何以固執妄念?聽吾勸告,速速離去為上。”


    “我知道這裏可以找到她,我要帶她出去。”


    “誰教爾來此?”


    “恕我不能奉告。”


    “嘖嘖,不說吾也能夠猜到是誰。那人可曾明言,爾需付出何等代價?”


    “自然說了。”


    “爾既知將會付出什麽還來?”


    “若不肯,何必來。”


    “嘖嘖,癡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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