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socialsense[1]


    我不喜歡約會訂得太早。三四周之後你是否有心情同某人共餐,此刻又如何知曉?在此期間,你難免發現到時有其他事情可做,其實更合你的心意;而且這麽早便發出邀約,總預示著場麵龐大,規矩繁多。可我們又能怎麽辦呢?那個日程是如此遙遠,他們總覺得受邀賓客可以妥帖安排,所以若沒有充分理由,那你的拒絕就很難不顯得唐突了。無奈接受之後,整整一個月它便陰鬱地懸在頭頂,讓人生畏。它幹擾你精心打點的安排,攪亂你的生活。麵對這樣的困境,歸根結底也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在最後一刻抽身而出。但此策略我卻始終因為勇氣稍欠或顧慮太多而無法實施。


    所以,六月某夜近八點半,我步出半月街的臨時寓所,心中不無煩悶。這迴是去麥克唐納家赴宴,路倒不遠,轉過街角便是了。這一家人我是喜歡的。多年前我就立下決心,再不吃我討厭或鄙夷之人為我準備的食物,雖然因此所能享受的好意大為削減,但我依然認定這是條不錯的規矩。麥克唐納一家人的確可以親近,但他們辦的聚會卻好壞全憑運氣。他們的誤會是這樣:如果你請了六個人,這些人掏空腦袋也沒有什麽話可聊,那麽聚會就失敗了,但如果你將賓客人數乘以三,請來十八個這樣的人,你的聚會便能大獲成功。我到得略晚了些;住得太近時,因為總覺得打車多餘,遲到幾乎是難以避免的。進屋時,裏麵已經擠滿了人,我預見自己將在漫長的飯局中和左右兩位全然陌生之人辛苦交談,不禁心為之一沉。後來見到沃頓夫婦,也就是托馬斯與瑪麗進屋,心情才稍有紓解,上桌時發現瑪麗就坐在我旁邊,更是驚喜。


    托馬斯·沃頓是個肖像畫家,曾紅極一時,但年輕時所謂的不可限量始終沒有兌現,而評論界看輕他也已經很久了。他的收入不算微薄,皇家學院的預展中,他每年都把自己畫的這些獵狐鄉紳和殷實商賈兢兢業業送來,但沒人會在他苦心經營的無趣畫作前多駐足片刻。因為他本人和善可親,大家心裏其實很願意對他的作品生些敬佩之意。要是你恰巧是個作家,他對你的任何筆墨都如此誠心推崇,對你的些許成就都如此大為傾倒,讓你覺得若是良心允許,反過來論及他的作品時總該帶些像樣的暖意。但你無論如何說不出口,隻得使出肖像畫家友人的最後伎倆。


    “看上去真是惟妙惟肖啊。”你說道。


    瑪麗·沃頓鼎盛時是個知名的音樂會歌手,時至今日依稀還可以辨出她當年的動人嗓音。那時她的模樣必然也是俊俏的,而現在,五十三了,她容顏之中隻剩憔悴。瑪麗的五官算得上有些陽剛,皮膚也是飽經風霜;但她銀灰色的短發濃密、鬈曲,她的眼神因為智慧而有種光芒。她穿衣不講究時髦,隻在乎奪人眼目,且對成串的珠子或花裏胡哨的耳環沒有什麽抵抗力。她行事率直,對別人的蠢笨尤為敏銳,且言辭犀利,所以很多人都不喜歡她。但無人能否認她很聰明。她不僅自己是個有所成的音樂家,還精於閱讀,對繪畫也很熱衷。瑪麗對於藝術的體會卓爾不群。她喜好當代藝術不是一種姿態,而是性情使然;她幾乎沒花幾個錢買來的無名畫家紛紛成名。在她家裏,你能聽到最新、最晦澀的音樂,歐洲隨便哪個詩人、小說家,想給世界貢獻一些怪異的新東西,她無一例外會代表他與庸眾對抗。你可以說她自認高眉,話是沒錯,但她的品位幾乎是無可指摘的,她的判斷往往可靠,而她的熱情也是真誠的。


    說到對她的推崇欣賞,沒人比得上托馬斯·沃頓。在她還是個歌手時,托馬斯便情根深種,一直糾纏著要娶她。她之前拒絕了五六迴,我一直感覺她最後答應也是猶疑的。她總以為丈夫會成為了不起的畫家,但後者最後不過是個工匠,雖然技藝尚可,但全無獨創性和想象力,瑪麗就覺得自己被騙了。鑒賞家們對托馬斯的鄙棄讓她不堪其辱。托馬斯·沃頓很愛他的妻子,對她的敬重無以複加,他寧可從她嘴中聽到一句褒獎之詞,也勝過倫敦所有報紙連篇滿版的頌揚。可她太誠實了,不是心中所想就說不出來。瑪麗如此看輕托馬斯的畫作傷害丈夫很深,雖然托馬斯常故作輕鬆,以玩笑置之,但看得出來他在心底是憎惡那些不加粉飾的評論的。有時,雖極力壓抑怒火,他長長的馬臉還是漸漸變得通紅,眼神也陰沉起來,裏麵都是敵意。他們夫妻不合,早已眾人皆知。但叫人尷尬的是他們常在公開場合爭執起來。不過沃頓和外人說起妻子,倒都是好話,但瑪麗卻沒那麽慎言,她的幾個知己都曉得托馬斯讓她如何惱怒。她承認托馬斯的確是個善良、慷慨、無私的人;承認時毫不勉強。但他也狹隘、好爭、自負,讓這個男人很難相處。他不是一個藝術家,而這世間瑪麗最看重的就是藝術。在這件事上,她無法妥協。也正因為這一點,她全然意識不到,托馬斯身上讓她發狂的種種缺點,很多時候是因為他被觸到了痛處。瑪麗三天兩頭傷害他,而自我保護的托馬斯會顯得頑固而偏狹。如果這世上有一人的肯定對你來說大過天地,那再也沒有一件事會比讓她瞧不起更糟糕。雖然托馬斯常使人受不了,但隨便誰也很難不對他生出一兩分同情之意。不過,要是我讓你覺得瑪麗是個不知足、讓人厭煩的做作女人,那一定是我的描繪不夠公允了。她作為朋友很忠誠,平常相處也讓人愉快。天底下任何話題,她都可以聊,且言談間都是幽默和急智。她確實是個生氣蓬勃的人。


    她此時正坐在主人的左手邊,周圍是泛泛的閑談。我正專心和我身邊的賓客說話,但從瑪麗的妙語所迎來的笑聲中,猜得出她的才華今天是發揮得淋漓盡致了。要知道她若起了興致,幾乎沒有人能接她的話。


    她終於朝我轉來時,我評論道:“你今天狀態不錯啊。”


    “你覺得意外?”


    “不意外,正合我的預期。難怪大家都爭先恐後把你往他們家裏拖。你能讓聚會熱鬧起來,這可是難以估量的天才啊。”


    “隻是為了不白吃這頓飯,盡我綿薄之力罷了。”


    “順便問一句,曼森還好嗎?那天有人跟我說他去療養院要做手術,希望不是什麽嚴重的病吧?”


    瑪麗迴答之前停頓了一下,但笑容依然燦爛。


    “今天晚上的報紙沒看嗎?”


    “還沒有,我一直在打高爾夫。到家隻夠時間洗澡換衣服。”


    “他是下午兩點去世的。”我正要被驚嚇得喊出聲來,被她止住。“小心。湯姆正像隻猞猁一樣盯著我呢,他們都在盯著我。他們知道我很喜歡曼森,隻是沒人確知我倆是不是情人,連湯姆都不知道。他們都在觀察我,看我如何應付下午的消息。麻煩你假裝我們正聊的是俄羅斯芭蕾。”


    正在這時,桌對麵有人跟她說話,她習慣性地將頭朝後微微一拋,大嘴綻開笑容,朝搭話者拋出一句如此敏捷、恰切的迴複,整桌人都哄然而笑。然後談天又變得漫無重點,隻留我一人驚愕不已。


    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過去二十五年來,傑拉德·曼森和瑪麗·沃頓之間的感情是炙熱的。他們在一起的年頭太長,即使是一開始為之駭然的那些他們最古板的朋友,也早就不苛責他們了。他們都步入了中年,曼森六十了,瑪麗也年輕不了幾歲,到了那樣的歲數還不能依著自己的性子行事是可笑的。有時候你會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餐館中見到他們,蜷在偏僻的角落裏,或是碰到他們在動物園中漫步。你隻是奇怪,他們為何還如此費心要掩蓋這件與他人無關的事情。當然,托馬斯是要考慮的。一旦事關瑪麗,他的妒心幾近癲狂。他們當著眾人鬧過好幾次,場麵難堪,就在不久前,一段風狂雨驟之後,他還強要瑪麗答應再不見曼森一麵。當然,這個承諾瑪麗沒有守住。盡管知道托馬斯早猜到幾分,她總是很警惕不讓丈夫找到確鑿的證據。


    托馬斯也不容易。我總覺得他和瑪麗本可相安無事好好過日子,若沒有曼森,她的評判不會那麽苦澀,她會倦怠地接受這個事實,即她的丈夫隻不過畫畫二流而已。但在情人耀眼才華的映襯下,丈夫的平庸就太讓人憤恨了。


    “和湯姆在一起,我就覺得自己在一個透不過氣的房間裏,到處是積滿灰塵的無用小擺設,”她有次這麽跟我說,“跟傑拉德在一起,我唿吸的則是山巔的清新空氣。”


    純粹出於好奇,我問:“女人可以僅因為一個男人的頭腦而愛上他嗎?”


    “傑拉德還有什麽呢?”


    這一問,我得承認,不好答。對我來說,的確沒有別的了;但男女之事,不循常理,若說瑪麗在傑拉德·曼森身上找到了尋常人發現不了的魅力,或者被他的外表迷住,我也不會感到奇怪。他是個枯槁瘦小的男子,蒼白、知性的臉,鏡片後麵一雙暗淡的藍眼睛,高高的額頭因謝頂而有光亮。從外表上看,他哪有一個情人的風花雪月。但他的確又是極為細膩的評論家,寫得一手玲瓏討喜的好散文。英語作家中,他隻看得起那些已安然長眠地底的,這一點讓我或多或少有些反感,但在知識分子中間,這正是他的好處,因為他們很願意相信自己的國家當下所產都是下等貨色。對這些人傑拉德很有影響力。有一迴我跟他說,一句尋常話,隻要放到法語裏,他就會誤以為是警句雋語了。他還很是認可這句玩笑話,甚至把它當成自己想出來的,用到了文章裏。他並非不願誇讚同時代的文學,隻不過他欣賞的當代作家都是用外語寫作的人。最惱人的是誰都無法否認他的才華。他的文辭精雅,學識淵博,深刻時不顯虛誇,詼諧處不覺輕佻,精雕細刻,卻沒有造作之氣。他最無足輕重的小品也那麽好讀,而他的長文都是微型的傑作。而我隻是覺得他不適宜相處,或許是我沒有讓他表現出最佳的一麵吧。我認識他好多年了,從未聽他說過一句有趣的話。他本不多言,每次開口又都費人思量。想到要單獨與他消磨一個晚上,總會讓我滿心鬱塞。我至今仍在困惑,這樣一個乏味和局促的家夥,筆下哪來這樣的優雅、機智和明媚。


    至於瑪麗·沃頓,一個如此豪邁和熱烈的女子是如何為他這樣死心塌地,則更讓我費解了。這種事情常常無法解釋。這個乖戾、暴躁的怪人很顯然有吸引女性之處。他的妻子也很鍾情他。她是個邋遢、無趣的胖子,讓傑拉德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且始終不答應給傑拉德自由。她發誓,如果傑拉德離開她,她就自殺,因為她精神有些錯亂,容易狂躁,傑拉德一直擔心她的那句威脅會成真。有天我和瑪麗喝下午茶,她明顯憔悴不安,於是我問她怎麽了,她立時落淚哭了起來。她之前跟曼森一起用了午餐,知道他又和妻子不可收拾地大吵,整個人都因此頹喪了。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瑪麗高聲道,“他的人生都要毀了。我們的人生都會被毀掉的。”


    “你們索性不做不休算了。”


    “什麽意思?”


    “你們相愛已經那麽久,彼此的光彩和落寞都一起經曆過。你們歲數也越來越大,硬要說還有很多年好活,那也隻是一廂情願;一份經受如此之多的愛情,要落空總是可惜。你們這樣做對曼森夫人、對湯姆,又有什麽好處呢?你們把自己弄得這樣痛苦,難道他們就開心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麽你們不拋下一切,一走了之?管他會發生什麽。”


    瑪麗搖搖頭。


    “這件事我們一直在討論,從沒有放下過。我們已經討論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了。隻是我們做不到。有好多年傑拉德因為他的女兒下不了決心。曼森太太可能算是疼女兒的,但她是個很不稱職的母親,傑拉德一走,誰來好好把她們撫養長大?後來,她們都嫁人了,傑拉德的生活習慣也改不了了。我們能怎麽辦呢?去法國,去意大利?我怎麽可以將傑拉德從他的環境中剝離出去?他會受不了的。要重新開始,他已經不夠年輕了。另外,雖然托馬斯整天煩我,當眾發脾氣,我們時常吵架,不讓彼此省心,但他是愛我的。每到最後關頭,我總是下不了狠心離開他。沒了我他會不知道該怎麽辦的。”


    “真是無奈,我很替你難過。”


    突然瑪麗鮮紅的大嘴綻開一個笑容,她憔悴、滄桑的臉頓時亮堂起來;我絕非妄言:那一刻她很美。


    “你不用替我難過。剛剛我的確消沉,但既然好好哭了一場,現在已經沒事了。雖然有痛苦,有那麽多不快樂,但這份感情,給我世上任何東西我都不換。我的愛留給我的那幾刻心醉神迷,讓我願意重新再過一遍我的人生。我覺得他也是這麽想的。嗬,與那些幸福相比,其餘的都不足道了。”


    我無法不為之感動。


    “那當然。愛本來就是這樣的。”


    “對,這就是愛,而且我們隻能捱到最後,隻有這樣才能抽身。”


    而現在,這突如其來的悲劇終於讓他們抽身了。我微微側身看了看瑪麗,而她覺察到我的視線,也轉了過來。她唇齒間是笑意。


    “今晚你為什麽要來呢?你心裏肯定難受極了。”


    她聳了聳肩。


    “有什麽辦法?我是換衣服的時候在晚報上看到的。之前,因為他妻子的關係,他一直要我不要給療養院打電話。我崩潰了。完全崩潰。但我必須來。今晚的宴會已經約了有一個月了。湯姆要問起來,我哪裏想得出什麽借口。他以為我有兩年沒有見過傑拉德了。我們每天都給對方寫信,二十年了,你知道嗎?”她的下唇微微有些顫抖,她輕咬了一下,臉上扭曲成怪異的表情;然後她又用一個笑容讓自己振作了起來。“這世上除了他,我一無所有,但是來聚會的朋友我不能讓他們失望,不是麽?傑拉德總說我很明白人情世故。”


    “還算好,今天散場會早,你就可以迴家了。”


    “我不想迴家。我不想一個人待著。我不敢哭,怕眼睛會紅腫,明天午餐還有不少人要過來。順便問一句,你願意來嗎?我還缺一個人。我必須打起精神;湯姆還指望到時候別人會約他一幅肖像呢。”


    “天啊,你可真是勇敢。”


    “你這麽覺得嗎?我的心已經碎了,你也知道的。我想正是這樣,才讓我容易應付一些。傑拉德肯定也希望我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局麵的確滑稽,傑拉德要在的話一定覺得有意思。他一直覺得那些法國小說家寫這樣的事情最在行了。”


    [1]首次發表於1929年,收錄於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四海為家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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