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響的敲門聲驚醒了母親。


    母親睜開眼睛側身細聽,有人正在很有耐心地持續不斷地敲著廚房的門。


    這時候,天還很暗,周圍寂靜無聲,由於這種無聲,便使得這種執拗敲門聲很容易引起室內人的驚慌。


    母親匆匆地穿上了衣服,快步走到廚房裏,站在門口問道:


    “是誰?”


    “是我!”一個陌生人的聲音迴答。


    “誰?”


    “請開門吧!”門外人用極其誠懇的語氣低聲請求。


    母親撥開了門鎖,用膝頭推開了門,——進來的是伊格納季。


    他很高興地說:


    “哦,沒有敲錯門兒!”


    他的身上很多泥點子,臉色有點發灰,眼睛凹陷了進去,隻有卷曲的頭發還是很有神氣地從帽子底下向四麵鑽出來。


    “我們那兒出事兒了!”他反手關上門,小聲說。


    “我知道……”


    這話叫小夥子非常吃驚。他眨巴著眼睛問道:


    “您從哪時知道的?”


    母親簡單地、快速地對他講了一遍她看見的情景。


    “那兩個也被抓去了嗎?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兩個?”


    “他們不在家,他們去報到了——他倆是新兵!連米哈依洛伯父算在裏麵,共抓去五個……”


    他用鼻子吸了口氣,麵帶笑意地說:


    “剩下了我。他們一定在查我。”


    “那麽你怎樣能逃掉呢?”母親問。


    這時通往房間的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


    “我?”伊格納季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四周看了看,說道。


    “在他們還沒來之前,看林子的跑來敲著窗子說:‘小心吧,有人到你們這來了……’”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然後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臉,繼續說: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鎮靜,他立刻對我說:‘伊格納季,快到城裏去吧!那上了年紀的女人,你還記得嗎?’他親手替我寫了一個字條。‘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樹叢裏爬在那一動不動,後來就聽到他們來了!人數特別多,老遠就能聽到他們的動靜,這些魔鬼!工廠被圍住了。我就躺在樹叢裏,——他們剛好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於是,我馬上站起來,拔腿就跑!這不嘛,一口氣整整走了一天兩夜。”


    他似乎很得意,褐色的眼睛裏充滿勝利的喜悅,厚厚的嘴唇激動地顫動著。


    “我馬上給你弄茶喝!”母親立時拿了茶爐,匆匆地說。


    “我把字條交給您……”


    他唿力地抬起一條腿來,皺著眉頭,渾身都疲憊不堪,唿哧唿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這時尼古拉出現在門口。


    “同誌!您好!”他眯著眼睛說。“我來幫你!”


    他俯子動手替他解泥乎乎的綁腿。


    “啊……”小夥子把腿動了幾下,低聲應著。他的眼睛朝母親驚奇地眨著。


    而母親並沒有注意他的目光,關切地對他說:


    “腳得用窩特加擦一下……”


    “對!”尼古拉附和。


    伊格納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一聲。


    尼古拉找到了字條,飛快地打開來,把這張灰色的揉皺了的紙條拿到眼前,讀道:


    母親,不要放棄工作,請你對那位很高的夫人說,請她不要忘記,關於我們的工作多寫些東西!再見了!雷賓。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著字條的手,又低又緩地說:


    “這真是了不起!……”


    伊格納季望著他們,悄悄地動了泥髒了腳趾;母親扭轉淚濕了的臉,端看一盆水走到小夥子麵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來,然後伸手來拿他的腳,——而他卻急忙把腳縮到凳子底下,吃驚般地問:


    “幹什麽?”


    “快把腳伸過來!”


    “我去拿火酒來。”尼古拉說。


    小夥子一聽更是朝裏縮腳,嘴裏還含含糊糊地說:


    “您怎麽……也不是在醫院裏……不好意思……”


    於是,母親動手替他解開另一隻腳上的綁腿帶兒。


    伊格納季用鼻子很響了嗅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搖著頭,滑稽地張開了嘴巴,低著頭看著母親。


    “你知道嗎?”她聲音地抖地說,“米哈依洛·伊凡諾維奇挨了打……”


    “是嗎?”小夥子害怕地低聲說。


    “可不是嗎?他被帶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打得很厲害了,到了尼柯爾斯柯耶村,又讓警官打了一頓,局長打了他的臉,後來還用腳狠狠地踢他……弄得滿身是血!”


    “這一套他們是拿手的!”小夥子皺著眉頭說。同時,他的肩膀跟著戰栗了一下。“所以我怕他們就像怕吃人的惡魔似的!鄉村裏的人也打他了?”


    “有一個人打了,是奉了局長的命令,可是別人誰也不動手,還有人說,不能打人……唉!”


    “嗯,——鄉下人也漸漸地明白了,什麽人該站在哪一麵和為什麽站在這一麵。”


    “那邊也有明理的人……”


    “什麽地方沒有?逼得沒路可走了!這種人什麽地方都有,——可是不容易找到呀,對不對?”


    尼古拉拿著一瓶火酒進來,他在茶爐裏加上炭,然後又悄悄地了出去。


    伊格納季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的背影,悄悄地問母親:


    “這位老爺是醫生嗎?”


    “在這種工作裏是沒有老爺先生的,大家都是同誌……”


    “我覺得很奇怪!”伊格納季半信半疑地微笑著說。


    “你奇怪什麽?”


    “就是這個。一種人,要打人的耳光;一種人,肯替人家洗腳,那麽在這兩種人的中間是什麽呢?”


    那扇通往房間的門打開的,尼古拉站在門口:


    “在中間的是舔打人者的手、吸被打者的血的家夥,——


    那就是中間的!”


    伊格納季恭敬地對他望了望,又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說:


    “大概就是這樣吧!”


    小夥子站起身來,著實而大膽地把腳踏在地板上,試著了幾步,嘴裏說:


    “好像換了一雙腳!謝謝你們……”


    後他們一起坐在餐室裏喝茶,伊格納季有力地說:


    “我從前送過報紙,我很能走。”


    “看報的人多嗎?”尼古拉問。


    “識字的人都看,連有錢的人也看,他們當然不看我們的。……他們很清楚,農民們是要用他們的血來衝洗掉地上的地主和富人的,他們要自己來分得土地,——他們要分得使以後永遠不再有主人和雇工——還不是這樣嗎!要不是為了這個,那麽他們為什麽要打架呢?對不對?”


    他說著說著甚至生起氣來,懷疑地、詢問似地望著尼古拉的臉。


    尼古拉隻是一聲不響地笑著。


    “如果今天大家都起來鬥爭,——並且戰勝了,可是明天又有了窮人和富人,——那又何必呢?我們心裏很明白,——財富就像河裏的砂一樣,不會靜止地停在那裏,一定會向各處流去的!不,要真是這樣,那又何必呢!對不對?”


    “可是你不要生氣呀!”母親開玩笑似的說他。


    尼古拉若有所思地說:


    “你有什麽法子可以把關於雷賓被捕的傳單盡快送到那邊去呢?”


    伊格納季豎起了耳朵聽著。


    “有傳單嗎?”他問。


    “有。”


    “給我,我去送!”小夥子搓著手,自告奮勇。


    母親並不瞅他,隻是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不是說過已經很累,而且又害怕的嗎?啊?”


    伊格納季用他的大手掌撫著他的卷發,一本正經地說:


    “怕是怕,工作是工作!您為什麽要笑呢?噯?您這個人呀!”


    “噯,我的孩子!”母親被他的話惹得高興起來,情不自禁地喊道。


    原本鎮靜的小夥子,一下子被弄得很尷尬,幹笑著。


    “你看,又成了孩子了!”


    尼古拉善意地說:


    “您不能再到那邊去……”


    “為什麽?那麽我到哪裏去呢?”伊格納季很擔心地問。


    “有人代您去,您隻要詳詳細細地講給那個人聽,應該做什麽和應該怎麽做,——好不好啊?”


    “好吧!”伊格納季不情願地答應。


    “我們給你弄一張相當的護照,給你找個看森林的工作。”


    小夥子聽了馬上抬起頭來,擔心地朝他問道:


    “假如鄉下人來砍柴,或是有什麽別的事……那我怎麽辦?逮住他們?綁上?這事兒,我做不來……”


    母親和尼古拉不約而同地笑了。


    這下倒使伊格納季局促不安了,而他心中有些難受。


    “您盡管放心!”尼古拉安慰他。“保管您不必他們逮住綁上!”


    “那麽也好!”伊格納季說,他算是放下心來,愉快地微笑了。“我最好能進工廠,聽說,那裏的人都很聰明……”


    母親站起身來,沉思地望著窗口,感慨地說:


    “唉,這就是生活!一天哭五次,笑五次!好了,伊格納季,完了吧?你去睡吧,你別想別的事兒了!”


    “我不想睡……”


    “去睡吧,去吧……”


    “你們這兒的規矩很兇!那好,我就去睡了……謝謝你們給我喝了茶,還有糖,又待我這麽好……”


    他在母親的床上躺下,用手指梳攏著頭發,含糊不清地說:


    “從此以後,這兒要有柏油的臭味了!這完全用不著……我一點都不想睡。……他關於中間的人說得那話真好……那些魔鬼……我……”


    說著說著,他就發出了重重的鼾聲。隻見他高高地抬著眉、半張著嘴巴,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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