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點,晨鼓鍾聲剛響起,建康城各坊市的大門也陸陸續續的打開了。東平坊內,隻比大街上稍狹窄了些的青石板路兩旁,一個個賣朝食的小攤早就開張了,空氣中彌漫著著食物的香味,熱氣騰騰的蒸餅整齊的擺放在蒸籠中、剛出爐的胡餅一張張的攤在竹匾裏,鍋爐裏還浮著香氣四溢的餺飥、餛燉……

    “小郎,要不要來碗餺飥,要鹹的還是辣的?”小吃攤攤主熱情的對一名站在他攤位麵前的青年男子打招唿道,心中無不嘀咕,這小郎君看著好奇怪啊!一身華貴的織錦衣衫,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可一身衣衫看起來髒汙不堪,胡渣滿麵,一看就知道幾天沒收拾了,若不是見他舉止斯文,他真會懷疑這小郎君是偷了某富貴人家衣物的小偷。

    清澈見底的清湯裏,漂浮著幾滴蔥花和香油,雪白柔軟的餺飥安靜的沉在碗底,司澈從懷中取出一銅帶鉤遞於那攤主,“某可用此物換一碗餺飥嗎?”

    那攤主驚疑的接過那銅帶鉤,做功精致不說,掂在手中也份量十足,這麽一個銅帶鉤莫說換一碗餺飥了,就算買下他攤位上所有的餺飥都夠了,那攤主立刻給司澈舀了滿滿的一碗餺飥,還問一旁羊肉攤的攤主要了一碟切好的羊肉片,“小郎,您慢用。”

    司澈這會也顧不上計較那粗陶碗到底有沒有洗幹淨,接過那餺飥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司家官職不高,可家資頗豐,司澈從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公子,離了丫鬟的伺候,連口熱茶都喝不上,不過三五天功夫,就把自己整成這幅樣子了。他這次出來,阿漪倒是私底下給他準備了不少銅錢,隻可惜一路顛沛,錢袋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若不是身上還些佩飾,他說不定早就因露宿街頭而被巡夜的兵丁抓去了。饒是如此,他也餓了兩頓了,若不是已經到了建康,他也不敢把身上最後一樣佩飾換食物。

    這些走街串巷的小攤販,都生了一雙毒眼,見司澈就算餓極了,吃飯的舉止也十分文雅,就知道這小郎君定是出生富貴,這會來此吃飯,許是遇上什麽困難了,那小攤販又給司澈舀了一碗湯,“小郎,您喝口湯潤潤嗓子。”

    “多謝。”司澈接過湯水一口氣喝幹,才算緩了一口氣,摸了摸身上,沒找到絹帕,無奈的隻有用袖子抹了抹嘴,吃飽喝足,也有了精神,他對小攤販拱手道:“這位大郎——”

    “不敢小郎,小的賤名阿勇,小郎喚小的阿勇便是。”那小攤販賠笑道。

    “阿勇,你知道陸家弄怎麽走嗎?”司澈問,他還是

    第一次來東平坊。

    “陸家弄?”阿勇看著司澈的目光越發的變了,他們這東平坊離朱雀大街較近,這裏住的人大部分都是朱雀大街上那些大官府中得臉的下人,坊中有不少以姓氏命名的巷弄,陸家弄正是最繁華的幾條大弄之一,“小郎陸家弄有東南西北四條弄呢,您要找哪條?”

    司澈輕拍額頭,他隻是想找阿倫而已,他那裏知道阿倫住在東弄還是西弄?

    阿勇見了迴頭吼了一聲:“狗兒!”

    “阿爺。”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一溜煙的跑了過來。

    阿勇對著司澈說:“小郎,這是我小兒,為人最是機靈,對東平坊也熟悉,就讓他帶著你去找人吧。”就光是這小郎給他的那銅帶鉤,就夠他好幾個月的收入了,讓兒子帶迴路,也不虧了,說不定小兒還能得些打賞呢。

    “多謝!多謝!”司澈感激萬分,讓那小兒領著他去陸家巷找人。司澈初七在家仆的看護下出發去徐州,忍到了十二日,才有了機會,擺脫了祖翁派來監視他的老管家,搭著小船,一路顛沛再次迴到建康。他心知自己這時候登門,不一定能馬上見到大娘子,若是被祖翁知道了,又多出一場麻煩,故來了這裏直接找大娘子的乳兄阿倫,阿倫一家是大娘子的心腹,總有法子讓他馬上見到大娘子的。

    穆氏是陸家的家生子,她的祖母是陸皇後的乳母,她母親是蕭令儀的乳母,陸希出生後,穆氏又成了陸希的乳母,穆氏的男人老宋是長伯手下五個最得用的大莊頭,管著陸氏在吳郡近二成的祖產,同時還負責管著蕭令儀當年嫁入陸家後的五成的陪嫁田產,這些以後都是陸希的陪嫁,陸家這樣的重用,可見穆氏一家在陸家家生子中的地位。陸家巷的住戶,隨便哪個都知道穆氏家住在那裏,

    司澈不過說了老宋和阿倫兩個名字,狗兒就在大家的指點下,很快的領他到宋家了。陸家巷住的都是陸家的奴婢,故蓋得都是低矮的民房,但全是用青磚砌成,一扇扇防火牆高高的聳立著,地麵上用整齊的大石塊鋪地,路麵十分的幹淨整潔,沿街還有不少寬敞的店麵,司澈看得愣住了。

    “少君你不知道吧,這陸家巷前幾年主家派人來翻修了一次,路麵都挖開了,下麵鋪了兩條長長的陶管,一根是排雨水的、一根是排汙水的,還有給一些漏雨的房屋翻修……哎呀!都修了快三年了,現在還有南北兩條弄沒修完呢!大家都說這麽下去,說不定要花上幾萬貫呢!”

    “真不愧是陸家啊!原本這兒隻要

    下上半天雨,家家戶戶都淹了,可這兩根陶管一排,下再大的雨都不水淹了,還有這兒啊,一大早就有人起來掃大街,一天三次有人來收夜香,這裏的店麵但凡吃的、用的都有,還比外麵新鮮些,價格也不貴,聽說陸家的奴婢每月還有工錢呢……”狗兒滔滔不絕的說,心中十分羨慕,他阿爺也常說,如果這輩子能住進陸家巷就滿足了,聽說陸家就算對低級的下人,每月都能有不少米糧和蔬果。

    東平坊是唯一的一座離朱雀大街非常近,卻極少有貴人來此的民坊,因為此處大部分住的都是達官貴族的奴婢,坊市雖繁華,但因住客地位太低下的緣故,坊內環境並不太好,官府平時也不怎麽管,幾姓家奴各歸各管、秋毫不犯。但陸家前幾年對這裏的翻修,讓人不禁羨慕起陸家的家奴,奴婢說到底就是主人家私產,私奴是比牲畜還不如的東西,就算有幾家得臉的奴才,得了主家的信任,能得些賞,平常的仆傭能吃飽就不錯了,哪有什麽工錢?又曾幾何時見過主家這麽關心過奴才衣食住行的?

    這些事,司澈要比狗兒清楚多了,因為陸家巷能今天,還有他的一份功勞,但在今天之前,他從來過此地,對陸家巷的改變也完全不知,如今親眼所見,難免有些震撼。翻修陸家巷,是袁夫人教大娘子管家以來,放手讓大娘子做的第一件事,當時大娘子才剛滿十歲,當時袁夫人話一出口,就有不少人反對,可袁夫人和郎君完全的偏向大娘子,郎君甚至說,“我大兄十七歲便能主持修建了元渠,為什麽我女不能翻修一間小小的民宅?”陸琉口中的大兄,就是陸璋,陸家的少年天才,從小聰慧過人,十七歲就主持挖掘了元渠(陸璋字子元,故稱元渠),元渠修建好之後,引涇水入渭,既是水運航道,又有灌溉之利,使涇陽成了前梁和如今大宋主要的糧食產地。

    這些翻修一開始是花了不少錢,但第二年開始,大娘子就已經不往裏麵填錢了,說不定再過幾年就能賺迴來了。大娘子在得到袁夫人和郎君允許後,並沒有馬上翻修陸家巷,而是派了幾十人,花了半個月時間把陸家巷完全了解了一遍,又同幾個大管事,商議了足足近半年,才最終確定了如何翻修陸家巷。司澈因從小對數字非常敏感,更是被陸希叫著全程參與。

    司澈知道這些磚瓦陶管的土料,都是從大娘子從別莊裏挖出來的,挖出來的大坑後來做了水塘,水塘裏養魚、養藕、養紅菱……塘邊養桑樹,桑樹能養蠶、能染布、能入藥,桑葚能做果幹、桑葚酒,蠶沙可以喂魚,同時魚糞又能滋養池塘中的水生作物……

    田莊出產的絲緞、絲綿、魚幹、果幹等物皆通過高少君從南方運到北方,轉手本錢就翻了幾倍,同時派人開辟了荒地,派人精心養地,最初下等地的時候,種上蠶豆、豌豆、蔬菜這些對土地要求不高的作物,蔬菜盡數運到城裏,供給陸家巷的下人,價格比城中還要便宜些,出產的豆類,用來養雞鴨鵝豕這些家禽,但凡出產的肉類除了製成肉幹外,首先供給的就是高少君養的那群近衛,高少君的近衛可都是大娘子頓頓上好的精米、肉食蛋類、蔬果藥物,精心養出來的,高少君能入戰場便能立功,和大娘子幫著他培養的那批精兵不無關係。

    思及此,司澈神色越發的堅定,祖翁太小看大娘子了,就如阿漪所說的,大娘子是心善,但絕不是心軟,真遇上事了,她絕對能下得狠心,光看當年大娘子不計成本的一意支持高少君養精兵就知道了,大娘子幾個能做主的莊子,出產之物如水般的運到高少君那兒,大娘子多年的香粉錢全掏空了,大娘子的香粉錢可不是小數目,就算是高大人身邊的近衛,說不定都沒有高二少君養的那些兵花費大。

    “司少君?”阿倫接了下人的通報,趕了出來,初見司澈,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看了半晌才猶豫的叫著司澈。

    “阿倫!”司澈連忙上前,抓了他的手,“我——你——你帶我去見大娘子吧!”

    阿倫見司澈形容狼狽,笑著說:“司少君,不急呢,你先進來梳洗下再說。”說著又從懷中掏出了幾個大錢遞給狗兒,“去買糖吃吧。”

    狗兒欣喜的接過,一溜煙的跑了。

    司澈隨著阿倫入內,這時青石板路上,咕嚕嚕的駛來一隊騾車,“阿倫,這是你家今天要的菜蔬。”為首的一名大漢笑著讓身後的小廝把一筐新鮮的菜蔬鮮果抬下,“對了莊上的奶羊又開始產奶了,我給你們家小囡帶了一罐。”說著那壯漢又從車上拎出一罐羊奶,這是家中有孩子人家都有的。

    “老勇叔辛苦了!喝口水吧!”阿倫的媳婦端了一盞茶水出來。

    “哈哈,不了!我還要送不少人家呢!”大漢又拉著騾車走了。陸家有頭臉的下人,從去年開始,全家的衣食住行全由主家提供了,平時吃住不用花一文錢了,就是一些地位低些的下人,每天也有定量的食物。

    等司澈梳洗幹淨,換上幹淨的衣衫後,阿倫已經將騾車備好了,司澈上車後,就駛著騾車走了。

    陸家自從陸琉走後,家裏一連幾日都沉悶悶的,陸希整天懨懨的提

    不起精神來,總覺得少了一點什麽,除了每天對著阿劫的時候,會露出笑臉外,平時連袁敞送來的幼鳥和阿細都不逗弄了。

    穆氏等人見了暗暗著急,正琢磨著怎麽找個人來給大娘子逗趣呢,就聽屋外丫鬟來報說是阿倫和他媳婦求見。

    “他們常年在外,見的多,說不定能說點新奇有趣的事出來。”穆氏一聽兒子來了,連忙讓兒媳婦進來。

    “哼哼——哼哼——”讓穆氏等人覺得有點熟悉,但又感覺聽錯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幾隻粉粉白白的小東西滾了進來。

    “這是什麽!”穆氏驚叫道。

    “阿娘,這是小豕啊。”阿倫媳婦憨笑道:“大娘子上迴不是想說看小豕嘛?正巧莊上一頭母豕養了幾頭小豕,我就讓人帶來了。”

    穆氏嘴角抖了抖,“大娘子說想看小豕,你就帶進來了?”

    “阿娘,這小豕一點都不髒的,你瞧,我都洗幹淨了!”阿倫媳婦順手撈起一隻小崽道。

    的確不髒,這幾隻小豕都渾身胖乎乎、粉嘟嘟的,四隻小蹄子又短又小,難怪走路的時候像滾進來的,但是穆氏怎麽都無法接受,自己兒媳婦把小豕帶給大娘子玩,“快丟出去!小心尿了一地——”

    “帶進來吧。”陸希牽著阿劫的手,站在廊下,微笑的看著這幾隻小豬,低著頭耐心的對阿劫說,“阿劫,這是小豬。”

    “豬——”阿劫嫩嫩的小手指著那幾頭小豬學舌道。

    “阿劫,我們畫小豬好不好?”陸希一手抱著阿劫,一手執筆,隻寥寥幾筆,一頭小豬便躍然紙上,陸希並沒有使用西方的速寫技法,而是純粹的中式畫法。

    “豬!豬!”阿劫開心的拍著小手!

    “大娘子。”阿倫媳婦給陸希磕頭請安後,迴稟陸希道:“司少君今天早上來我們家……”她將司澈怎麽來家裏,以及剛到家時候的狼狽敘述了一遍。

    陸希一麵給阿劫畫了好幾張小豬圖,逗他開心,一麵聽著阿倫媳婦的迴話,聽完後,她輕笑一聲,“把他領進來吧。”見丫鬟要立起屏風,陸希道:“不用了。”

    “大娘子。”司澈一入內就跪在了地上,“仆有罪。”

    作者有話要說:

    *餺飥(botuo)

    *中國畫,在古代尤其是宋代以前的中國畫家,對寫生也是很重視的,唐代就提出“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理論。大家看唐代流

    傳至今的圖,還有宋代的那些山水花鳥小品,是非常重視寫生的。但是元代以後畫家們偏重起了筆墨技法。元四家還稍好些,明四家以及清代四王的畫中,寫生的含量越來越少。

    大家可以去看黃荃的作品,聽風第一眼看到他的畫的時候,都覺得那些動物是活的。同時還有民國大家齊白石,我記得我老師給我們展示過齊大師的畫,當時是看了一副齊大師的水墨畫,上麵畫了一隻蝦,也沒有什麽外國的素描原理,純粹的墨,可當時我們都覺得我們都可以聞得到那蝦的腥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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