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來到了子時


    街上歡慶的人們已經少了很多,小商小販們也是一樣,畢竟明天還要繼續。睡得晚了,明天的生計就耽誤了。


    但對於達官顯貴,豪富之家來說,夜還長著呢。


    秦淮河上的花船詩會。煙柳樓台上的雨滴吹簫,才是真正的好去處。


    鶯鶯燕燕之間,晚晴樓二樓的欄杆邊,一個豔姬衣衫不整,正捧著她今夜的良人的臉,準備現上一個“皮杯兒”。


    “嗯?怎麽了?”良人見懷裏的璧人似乎愣住了,不禁疑惑道。


    豔姬迴過神來,指著樓下街對麵的一處院牆道:“奴,奴家好像看到有幾個黑衣人翻進了院中。”


    “黑衣人?鬧賊了?”良人扭頭,順著豔姬的目光看去。


    晚晴樓的位置有些奇怪,位於會同館(會同館是朝廷設立用以接待四方外賓之處,相當於現如今的國賓館)的後身,離著國子監也不遠。


    這良人仔細一辨認,發現按豔姬所說,賊人應該是翻進了會同館之中。


    “你看錯了吧。。。”良人說道:“這會同館裏也沒人,賊人進那裏邊兒做什麽?”


    會同館象征著大明王朝在夷人麵前的臉麵,占地極廣,而且恢宏壯觀。不過眼下還不到日子,最近也沒聽說過有哪國的使節進京朝貢,所以這會同館裏一到了晚上便是烏漆嘛黑的,鬼影子也不見一個。賊人去了也偷不著東西,完全沒有必要。


    “或許吧。”豔姬也不太確定,光線也不好,自己看錯了也不是不可能。收拾心情,臉上重又露出熟練的媚笑,嬌滴滴靠在兩人懷中:“啊~,奴家醉了,公子您和奴家早些安歇了吧~”


    “哈哈哈。”公子大笑幾聲,起身一較勁,將豔姬打橫抱在懷中:“公子我這就。。。。。。”


    “轟隆!”


    一聲巨響自會同館中響起。帶起一陣起浪,四下吹拂。


    “哎呦”捏呆呆發愣間,豔姬“噗通”一聲掉在了地上!


    “會。。。會同館。。。”公子已經嚇傻了,整個晚晴樓連帶周圍的人也都是一副模樣。


    南京城似乎都被這一聲巨響所震顫,片刻的沉靜,烈焰衝天而起!


    “啊!!!!”


    “救命啊!!”


    “快來人啊!”


    “走水啦,走水啦!”


    驚慌的哭喊,盲目的奔走,街上殘留的行人,還有紙醉金迷的官紳公子,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群無頭的蒼蠅,四下亂跑,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倉皇的唿喊聲變了樣子。


    “救命啊!!!”


    “白蓮教來了!”


    “佛母降下天火!!!”


    “皇城被攻破了!!!”


    其實隻要人們稍微冷靜下來,他們就會發現,爆炸所引起的大火其實隻是發生在會同館,對他們並沒有什麽影響。如果他們能再看看皇宮,他們更會發現,其實皇城大門還是緊閉著,一如往昔,哪裏有什麽叛軍。


    隻可惜,混亂之中,混沌就是唯一的真理。


    “趁亂入城,借口護駕?倒是一個好主意。”朱元璋冷冷的俯瞰著整個南京的亂相:“藍玉,朕等著你!”


    。。。。。。。。


    城內如何,與把守城門的守軍將士無關,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隔絕內外。


    正陽門,都城南京的正南大門。與明皇城的洪武門、承天門、奉天門等在一條中軸線上,是扼守皇城的險要之地。


    成牆上,吳慶生比劃著手裏的鋼刀,大聲的嗬斥著自己手下的兄弟們:“都慌個屁。咱們就在這牆上老實的待著,難道火還能撩了咱們的毛去?”


    “不。不用去救火嗎?”身邊一個小兵弱弱的問,迴答他的是重重的一個暴栗和屁股上重重的一腳:“你他娘的傻啊,救個屁的救,城裏都亂成這樣了,又是爆炸又是火,咱們這是進去找死嗎?就你這小身板,去了不得被人把卵黃給踩出來?你。。。”


    吳慶生還沒罵過癮,一個小兵順著石階跑上城頭:“頭兒,下邊兒有一群太監要見你,說是帶了皇上的旨意。”


    “什麽?!”吳慶生大嘴一咧,有些狐疑的問道:“這個時候,皇上給我個看大門兒的傳什麽旨?”


    “小的。小的。。”小兵又哪有那個腦子能答上吳慶生的問題。


    “正陽門守門都尉吳慶生何在?速來接旨!”盛氣淩人的態度,內宮大宦的服飾,手裏邊明晃晃的黃綢子,一個老太監領著四五十個壯年太監邁步來到了城頭,正定定的看著吳慶生。


    ‘怎麽聲音這麽粗?’心頭閃過一絲狐疑,但還是三步兩步邁上前來,叩頭唿喊到:“末將正陽門守門都尉吳慶生,接旨。”


    老太監展開手裏的聖旨,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城內白蓮教鬧事,正陽門的將士每,都速速入城來幫朕平亂,驅散百姓。欽此。”


    聽了聖旨,吳慶生默然不語。


    這種通篇大白話,不倫不類的聖旨也算是洪武朝早期的特色了,早年間朱元璋下旨沿海各地百姓的抗倭旨意上寫的就是“奉天承運皇帝,昭曰,告訴百姓每(們),準備好刀子,這幫家夥來了,殺了再說。欽此。”


    雖然這種聖旨這些年用的少了,不過皇上為了照顧他們這些半文盲,再寫一次倒也不是不可能。真正讓吳慶生疑惑的,是麵前老太監的鞋子!


    鐵尺戰靴,軍中將尉才有資格穿戴!聖上的嚴令中,陰陽人是無資格穿靴的,那眼前這人。。。


    吳慶生偷眼打量,除了麵前的老“太監”年歲大些,後邊的跟班太監們一個個膀大腰圓,卻又刻意的佝僂著身體,顯得十分鬼祟。而且,傳個旨而已,又怎麽用得上這麽多太監?


    心思一起,眼中看到的疑點也就越來越多。


    “吳慶生。。。怎麽還不接旨?”


    吳慶生猛然抬頭,冰冷的目光,還有隱約可見的胡茬,這些人絕對不是太監!


    ‘怎麽辦!!!’吳慶生隻覺得脊背後邊冒涼風。


    “吳慶生。。。”又是一聲催促,隱隱的有些不耐:“還不速速接旨?難道你要造反嗎?!”


    吳慶生趕忙答應道:“末將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身接過太監手中的聖旨,吳慶生裝模作樣的檢查著,心思急轉。


    他人雖粗,卻絕不傻。


    對方假傳聖旨,目的一定是為了賺開城門,以行不軌之事。既然有這種膽量,那肯定也做好了意外強奪的準備。


    環顧四周,吳慶生猛地一咬牙,環首四周:“弟兄們都聽到了。。。都拿上家夥,跟我來!”


    “是!”當兵的並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的心思,老大怎麽說,他們怎麽聽就是了。


    “頭兒,都走嗎?”一個火長低聲問道。


    “都走!”吳慶生帶頭向石階走去。


    不一刻,城頭上隻剩下了一群“太監”們還在。


    “王叔,咱們。。。”一人向領頭的“太監”問道。


    “一刻鍾的時間,速速打開城門,迎公爺兵馬入城。”鏗鏘有力的聲音,王方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裏掏出一支千裏火。


    。。。。。。。


    “快,快!”吳慶生領著自己的兄弟們一路疾跑,臉上隱隱帶著些猙獰之色。


    “頭。。。唿。。。頭。。”身邊一個小兵氣喘籲籲:“皇上不是讓咱們平亂嗎,咱。。咱這是望哪跑呢?”


    城裏到處是亂民,他們應該做的,是直接到人群中連打帶踹的驅散百姓。雖然或許沒什麽用,但總也不能向現在這樣穿大街過小巷的亂跑啊?


    “錦衣衛!”吳慶生大喊,沒辦法,周圍太鬧,不大聲點兒根本聽不到。


    “頭兒,去錦衣衛幹嘛?”又一個小兵問道。


    吳慶生大聲迴道:“多了老子懶得說。剛才那幫太監是假的!咱們這是去調錦衣衛救兵的!”


    “啊?!”一片嘩然。


    “假的?為啥?”


    “怎麽看出來的?”


    “那咱們怎麽還走了?”


    ‘就咱們三百來號看大門兒的,要不是老子機警,剛才要是拆穿了,一個也活不了。’吳慶生暗自想著,卻懶得解釋,隻是腳下加緊了步伐。如今這城中,隻有錦衣衛離得相對近點兒。趕緊報告才是正理。


    。。。。。。。


    紫禁城十三處大門緊閉,洪武門也好,東直門,西安門也罷,全都是重兵把守,每個人都嚴陣以待。莫要說區區一萬敵人,便是十萬來犯之敵也無力攻破任何一門。


    更何況。。。


    神機營營地


    “秉公爺,涼國公帶領整個三千營一萬鐵騎已然往洪武門方向而去!”


    “多久了?”


    “算來也有半個時辰了!”


    “嗯。。。”信國公湯和心中暗算:‘半個時辰,一萬騎兵,兩地距離。。。


    大概還有半個時辰才能到。。。


    再算上我這邊步兵。。。’


    “眾將聽令!”


    “末將在”戰甲長刀叮當作響,人人肅立。


    “整肅軍陣,一刻鍾後,全軍直撲洪武門!”


    “得令!”


    望著天上的圓月,湯和悵然一歎:“皇上啊,他們都看著,隻我湯和站了出來,你可要信我啊。。。”


    。。。。。。


    流水不腐。


    隨著王方手中千裏火在天空炸響。


    玄武湖上的一艘花船上


    “到時候了,跳!”一聲令下。


    一千大漢,黑紗覆麵。背背單刀,身著魚皮膠衣,齊齊縱身跳入冰冷的湖水,轉瞬,湖麵再度陷入平靜。


    。。。。。。


    北鎮撫司府衙大堂。


    一身飛魚錦袍,蔣環抱手而立雙目微瞑,聽著院牆外的嘈亂與天上接連響起的銳響。


    身前,鎮撫使、千戶、百戶、總旗,左右侍立,神色嚴肅。堂外校場上,南京城一萬錦衣衛,除了六千上不得明場的密探暗諜,剩下的四千錦衣校尉、力士,神色肅穆,悍勇之色溢於言表。錦衣衛前身為儀鸞司與親軍都尉府,最早乃是皇帝的親軍,亦是軍中精銳,如今不過是又重新操起了吃飯的家夥罷了。


    “報~~~”大堂門口,一錦衣力士飛奔而至,跪在蔣環麵前:“秉大人,衙外來了三百軍漢,領頭的自稱正陽門守門都尉,說有要事求見。”


    雙目依舊沒有睜開,語氣淡漠中透著些不耐:“告訴他。。。老子什麽都知道了,讓他找個地方自己躲著就是了。老子沒工夫見他。”


    “是!”


    。。。。。。


    看著麵前的錦衣力士,吳慶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再顧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揪住對方的領子:“你他嗎開什麽玩笑,城門都他嗎快沒了,他讓老子找地方躲著?!”


    “不是快沒了,是已經沒了。”一個手刀重重的砍在吳慶生的手腕上,錦衣力士一邊整著衣領,一邊說道:“我們大人說什麽,我就傳什麽,我的話已帶到,聽不聽在你。”


    “老子要見你們指揮使!”吳慶生低頭就要往衙門裏闖,卻被身後一眾兵丁抱住:“頭兒,不能闖啊,會出事兒的!”


    “嗬、這麽些年了,頭一迴見著有人敢衝我們錦衣衛鎮撫司的。”錦衣親軍麵帶嘲諷:“衝衝衝,你要能活著出來老子跟你的姓!”


    “入你娘!”吳慶生是真急了,自己一眾兄弟負責守衛正陽門,如今卻被人用一張聖旨“騙”了出來,若是能調出錦衣衛還則罷了,若是調不出來,迴頭大家的腦袋就都不用要了。他固然可以解釋自己是“相信”了聖旨才會下令,可到時候萬一上邊兒不聽呢?三百多條人命,很多嗎?


    。。。。。。


    重又領著自己手下的三百兄弟們迴到正陽門下,吳慶生有些沉默。能活的時候,他想活,趨利避害本事人作為動物的一種天性。不過當麵前的路被人堵死的時候,他也願意用手裏的刀去拚一拚,去試一試。


    正陽門在自己的手裏丟了,上邊他也沒什麽根基。原本以為一來一迴的抓點兒緊,讓錦衣衛派些高手來一起奪迴城門便能順利過關,沒想到自己一眾人連鎮撫司衙門的大門都沒進去。


    為今之計,也隻有重迴著正陽門上,把城門多迴來,事後對上邊才算有個交代。


    這些道理,在迴來的路上吳慶生已經和自己的兄弟們說了,如今他也懶得再重複,婆婆媽媽囉裏囉嗦的反而容易泄了士氣。


    正陽門已被打開,城門洞也就成了風口。站在嗚嗚吹想的狂風中,三百兵卒學著老大吳慶生的樣子,將手中的長刀緩緩的,緊緊的,纏在手上。


    “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賺一個。跑了的活不了,見血了留條命。”一聲怒吼之後,吳慶生當先邁上了台階:“跟老子上!”


    “殺!”這是三百人的嘶吼。


    “爬著台階往上打,你們敢遞腦袋,老子還不敢砍?”城牆上,台階的盡頭,王方仍舊還穿著那件太監服,隻是手上的聖旨已經換成了一把鋼刀。


    早已經注意到了城下的動靜,現在不過是守株待兔罷了。


    當


    勢大力沉的一刀被第一個露頭的吳慶生橫刀架住。


    城頭上,殺氣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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