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act.05


    馬戲團老板新聘了一位樂者,伴奏小提琴,是個矮小瘦弱的男人,隻有晚上才來,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像是上個世紀的老古董,灰白的臉龐看上去仿佛岩石,他整晚低著頭,站在陰影裏,麵目模糊,沉默地工作,叫人隻看得到他纖細的脖頸和棕黑的頭發,但是技藝出色,隻要說得上曲子名字他都能演奏,十分嫻熟。【最新章節閱讀】有時他會稍微抬起臉,用綠色的眼睛瞥一眼角落裏偷偷注視自己的埃裏克。


    這天的表演結束,已經接近淩晨,小提琴手收好他的琴,提起琴盒去找老板結算今天的工錢,老板給了他幾枚法郎,小提琴手數了數,“我們說好的工錢是六枚,你這隻有五枚。”


    老板不置可否,“那邊歌劇院表演一次能有二十枚,你盡可以去。”


    小提琴手抿了抿嘴唇,將錢幣裝進口袋裏,一聲不響地離開。


    人群漸漸散去,光怪陸離的帳篷裏畸形人表演者們各自去休息,映著昏暗燈火拖出奇形怪狀的影子。馴獸人今天得到的報酬也被克扣,心裏不痛快,把昨天用所有工資買的酒喝個精光,覺得手指發癢,便提上鞭子鑽進籠子裏,抽打蜷縮在角落的埃裏克,就和以前很多次一樣。


    然而他沒有發現今天其實是不一樣的,這時他們附近沒有圍觀的人群,但是有人群活動的餘音,從籠子出去跑上十步,就可拐進縱橫交錯的巷弄。起初有人路過時遠遠看到他躺在地上還以為他又喝多了酒,因他時常酗酒打人是以也無人敢靠近,待到人們發現時,馴獸人的屍體已經僵硬,脖子上緊緊勒著他平日裏抽打別人的鞭子,旁邊是柵欄打開、空空如也的籠子。老板罵了聲晦氣,用麻袋裹了抬去停屍房。


    而這個時候,埃裏克已經鑽進了地下通道,陪伴著蜘蛛和老鼠,在落滿灰塵、潮濕黑暗的地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仍是一片漆黑,他不敢出去,也不清楚是白天還是黑夜,摸著牆往前走,碰到一隻燒過的蠟燭,隻有兩指節長,埃裏克掏出他的小“瑪琪”送他的火柴擦亮一根,點了蠟燭,照亮前路。


    埃裏克靠與生俱來的知覺分辨東南西北,他均勻步伐,用腳步來計算距離,默然在心底繪製出走過的地方的地圖來。不知走了多久,拐過一個岔道,遠處隱約看見燭光,埃裏克朝著燭光接近,發現腳下的道路也漸漸變得幹淨,天花板低低地衍伸開去,狹窄逼仄的甬道終於到盡頭,埃裏克跨出一步,視野豁然開朗。


    這裏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個臥室,岸邊有一張胡桃木大床,上麵鋪著看上去很柔軟的被褥,旁邊有桌子,立著穿衣鏡,還有個梳妝台,象牙梳子,木匣半敞開著,珍珠鑽石水晶各式各樣的精美首飾盛的溢出來,還有一隻高腳杯,杯底有紅色的凝固,埃裏克嗅了嗅,是血液的氣味。再往邊上,還有幾張椅子圍著一張小圓桌胡亂擺著,椅子上堆著藍的粉的綠的各種款式各種顏色的淑女裙,小圓桌上則放著一隻小提琴盒。


    埃裏克想到馬戲團裏那個小提琴手,心底生出羨慕之情,他把有點髒的手在同樣也很髒的衣服上揩兩把,伸手去打開了小提琴盒,把小提琴取了出來,有模有樣地把小提前架在脖子上拉奏了兩聲。


    吱——吱——


    一點也不好聽,生澀,粗糙,但是埃裏克心口卻仿佛激蕩起了一團火焰,燒灼發燙。


    哢哢。


    古怪的細微的聲響兀的出現。


    埃裏克僵住身體不再動彈,聲音來自床邊。


    埃裏克放下小提琴,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幽暗光線中,黑漆棺材貼牆擺放。


    棺材蓋子被什麽從裏麵推開,一張披著長發的蒼白秀氣的臉突兀出現在埃裏克的眼前。埃裏克猛地認出來,這是這幾天都在馬戲團奏樂的那個小提琴手。


    對方轉了轉毒液般碧綠的眼珠,看著他,“是你啊。”微張的薄唇間可以看到尖尖的牙齒。


    埃裏克轉身就跑,慌不擇路。


    東拐西繞,不知跑了多久,又渴又餓,再從一個隻有孩子才能通過的管道爬出來,又到了街上,一條不認識的小巷裏。


    外麵陽光燦爛,大抵是午後。


    順著牆根的陰影,埃裏克將最近的一戶人家地下室的窗戶打開,矯健如猿猴般爬了進去,他小心翼翼地在地下室翻找起來,他的運氣這迴似乎很好,這是可能恰好是儲存食物的房間,架子上甚至放著一大塊熏肉,埃裏克徒手撕扯下一塊,坐到樓梯上低頭吃起來,就是有點鹹。


    砰!


    頭頂突然響起砸東西的聲音。


    埃裏克聽見有人在爭吵。


    一個男人說:“不,不該讓索朗日嫁給克萊桑熱,這是一個錯誤。”


    一個女人說:“為什麽不?他是一位出色的雕塑家。”


    男人迴答:“可是他的作風並不正派,欠有外債,還在許多情人之間周旋,我聽人說他還會打女人。”


    女人不滿:“這些是你親眼所見嗎?我可是親自同他接觸過的,我認為他是一個勇敢且有學問有抱負的男人。”


    男人又說:“總該更謹慎些,索朗日還是個孩子呢。”


    女人更加不耐煩了:“索朗日是我的女兒,不是你的女兒,無須你操心。”


    男人歎氣說:“她畢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


    女人冷笑一聲,譏嘲似的說,“你平日裏也沒把自己當作她的父親盡到什麽父親的責任,這時候這麽關心做什麽。還有人同我說,你要向索朗日求婚。肖邦先生。”


    男人似乎被氣到,咳嗽了幾聲,惱怒非常地說,“你明知道沒有這迴事!露西。”1


    兩人不歡而散。


    等到埃裏克吃掉兩塊熏肉的時候,一陣音樂飄進了埃裏克的耳朵裏。


    埃裏克不由地愣住了,這樂聲同他以往曾經聽過的截然不同,這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優美的旋律。閉上眼,埃裏克仿佛能夠看到一片湖水,平靜湖麵上籠罩著森森霧氣,當你走近時,凝視幽碧的湖水,就可注意到湖麵下湍急的暗流。樂聲裏灌注滿樂者的感情,憤怒,痛苦,無奈,他用每一個音符在哭泣。


    等到埃裏克迴過神來的時候,外麵的天色都黑了。


    住在這間房子裏的男人咳嗽著緩慢地移動,等了很久都再沒有其他動靜傳來。


    埃裏克吃了兩塊太鹹的熏肉,鹹的嘴巴發澀,口幹的受不了,在地下室的房間裏翻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半滴水,躡手躡腳走上樓梯,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許久,覺得外麵沒有人,把地下室的食物打劫了一番,打算到時候找到口水喝了,就離開這裏。然後埃裏克輕輕地把門打開,找到廚房,水壺裏還有半壺水,仰起頭,就準備把全部都灌進肚子裏去,喝了幾口,他在黯淡的光線中看到了不遠處擺放在客廳的鋼琴,一看到鋼琴,他的目光就黏在上麵分不開了。


    埃裏克的心撲通撲通直跳起來,他想:反正我也是要逃離這裏的,倒不如偷偷觸摸下那個漂亮的樂器,就算到時候被發現,也是逃跑嘛。


    這樣想著,埃裏克還用廚房裏找到的布,蘸著水,把自己的手指給揩拭幹淨,這才敢過去,揭開琴蓋,小心翼翼地按下了一個琴鍵。


    然後逐一按過去,記住每個琴鍵被彈奏後發出的聲音。


    今天叫他印象深刻的那段旋律不由自主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埃裏克撥動手指,其中的一小段就準確無誤地被複製了出來,他並不能一口氣就彈出來,隻斷斷續續地演奏出零散的片段,重複幾遍,才能連成一片。雖然是同樣是同樣的旋律,可給聽眾的感覺卻完全不同,霧氣散去,陽光落下,湖水上波光粼粼,充滿自由的生機。


    “很好聽。”男聲突然在埃裏克背後想起。


    沉浸在音樂裏的埃裏克陡然驚醒,惶然無措地迴過頭,看到說話人,文弱俊美的青年,穿著睡衣,靠牆站著。


    穿著睡衣的男人走到他身邊,單手在琴鍵上撥動一段新的旋律,“你來試試看。”


    埃裏克低著頭,照著對方說的,把對方剛剛彈奏的旋律給彈了一遍。


    “你喜歡鋼琴嗎?”男人問他。


    埃裏克稍稍側過臉,髒亂頭發下眼睛明亮,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又問。


    沉默了好一會兒,埃裏克也沒有報上名字。


    男人打量著他,從這孩子骨瘦如柴的外表就可以看出他的困窘處境,嘴角還沾著沒有擦幹淨的食物渣滓呢。還是個孩子呢,他歎了口氣,他當初第一次見到桑的孩子們時,那兩個孩子也就這麽大,“我是弗裏德裏克·肖邦。”


    埃裏克站起來又想逃,揣在身上的食物突然掉了出來。


    肖邦低低笑了一聲,“不用害怕,孩子。還有,你該洗個澡了。”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道林/歌劇]致命美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菽並收藏[道林/歌劇]致命美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