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昌泰元年八月三十,比起前兩天的酷熱來,今天難得下的一場下雨,大雨讓天氣涼爽了不少,也衝走了無數罪惡的痕跡。

    蕭府的大管家匆匆的從吳郡鄉下趕迴來,在途徑城門的時候,看到護城河裏流淌的紅色,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將草帽往下壓了壓,跟著普通的百姓一起進了吳郡,今天是吳郡放開城門的第一天。一進城門,熙熙攘攘的人群,讓蕭管家恍惚間似乎迴到了以前的吳郡,那時候還沒有流民,老爺郎君們也都在,家中的生活優越富貴、無憂無慮……

    順著青石鋪成的街道一路走去,道路越整齊開闊,路上就越冷清,鋪天蓋地的白色占滿了蕭管家的整個視線,二十八日那天,一下子死了那麽多官員,幾乎全是士族弟子……

    “站住,是誰!”蕭府門口,一隊軍士喝住了蕭管家的去路。

    蕭管家怔了怔,什麽時候家裏有軍士出現了?蕭家的門房點頭哈腰的出現賠笑:“官爺,這是我們家的大管家,今天早上出去是為了給我們家大郎君辦後事的,這不剛剛送了幾幅棺材進來嘛。”

    “原來是這樣。”為首的軍士上下打量了蕭管家一眼,突然拔出了刀壓在蕭管家脖子上,“買棺材?放屁!當老子是傻子!買棺材會買得半身泥?分明剛從城外迴來的!”

    “軍爺果然明察秋毫。”蕭管家脖子上駕著刀,神色卻不顯慌亂,“小的奉主母之命,今天出城看了一趟家族的祖墳,為的就是給幾位郎君選個好位置,棺材是昨天去定的,今天隻是路過的時候,吩咐他們一聲早點送去。”說道這裏蕭管家語氣微微哽咽了,可憐他家大郎君,死得淒慘不說,連棺材都隻能去外頭買,他快跑斷了腿,才勉強找了一副稍微可以入眼的。

    軍士聽到這句話,才收迴了刀,“進去吧。”

    “多謝軍爺。”蕭管家行禮後,匆匆入內,發現家裏一下子多了不少軍士,心裏不由暗暗奇怪。

    靈堂內,擺放著兩副棺槨,左勇毅分別給大長公主和蕭澤上過香,神態間頗為恭敬。

    庾氏紅著眼上前對左勇毅說,“多謝左大人百忙中能抽空前來。”

    “庾娘子客氣了。”左勇毅喟歎道,“人死不能複生,還望長公主節哀順變。”他的目光落在迄今不置一詞的長公主身上。

    長公主目光專注的望著靈堂的兩具棺槨,在二十八日晚上,大長公主知道了阿茂被害的消息後,吐了一口血後,就再也沒有醒

    來了,蕭家,在短短的一個晚上,一下子送走了八人。而眼前的這個人,就算不是殺害她孫子的直接兇手,也是幫兇,要不是礙於現在吳郡還是他在掌控,而她身後還有一個蕭家,她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他!哪還有什麽閑心和他寒暄。

    “這——”庾氏和羊氏左右為難,她們也恨這人,但目前這人確實掌握著他們一家子的命啊!長公主就不能服個軟嗎?就在兩人提心吊膽的時候,低沉的男聲從身後響起,“不知道左大人來了,有失遠迎!不如隨卓某去書房喝杯茶水如何?”

    庾氏感激的望著這個女婿,這些天真是多虧了這個女婿!如果沒有他,蕭家和顧家在朝廷死去的那些族人的屍體,根本運不迴來,天氣這麽熱,那些人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麽樣!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能做主的男人不是遇害了,就是在外地,這些天忙前忙後都是他!現在她是真信了自己夫君的眼光了。

    卓大同左勇毅一起出去後,說:“左大人,現在天氣這麽熱,外麵那些流民是不是應該找人收拾下,要是出了什麽毛病就不好了。”昨天晚上的時候,左勇毅派兵將包圍吳郡的流民全部殲滅了!五千流民數量是很多,但對上同等數量的正規軍的結果就是——全滅!

    “依卓大人的意思是?”武邑當了大丞相,平時一直和武家走的很近的卓家也升遷了,左勇毅想和武邑搞好關係,和卓家搞好關係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對卓大還是挺客氣的。

    “不如讓人挖個大坑,把他們全部燒了?”卓大商量著問,迎著左勇毅入書房,下人們奉上了剛烹好的清茶。

    “也好。”左勇毅點頭,舉盞輕啜了一口茶水,其實他並不喜歡清茶這種澀苦的味道,他更喜歡煮出來的湯水,但士族那些貴公子和貴女們,很多都偏愛喝清茶,認為湯茶上不了台麵。左勇毅狀似漫不經心的問,“卓大人,聽說過幾天孫大人會來吳郡?”孫大人叫孫陽,就是上次被蕭家人狠狠教訓過的武邑的妻弟。

    卓大頷首,“不錯,那時候還要左大人幫著周旋一二。”說著他對身後的仆傭使了一個眼色,兩人抬了一個木盒上了,卓大盒蓋一掀開,裏麵全是明晃晃的金磚。孫陽被蕭珣砸了一下,事後又被蕭家人狠揍了一頓,若在平時,孫陽隻能咬咬牙忍下了,但現在這時候,正是他報仇的好機會,就算卓大有心護著蕭家,也不一定能完全阻止孫陽,左勇毅倒是一個比較好的勸和者。

    左勇毅望著那些金磚輕笑一聲,“卓大人對蕭家倒是上心,這份大禮左某可受不

    起。”

    卓大揚眉,“左大人不願意。”

    “不是不願意,而是左某和卓大人不同,並非蕭家的女婿,又有什麽立場來管蕭家的事呢?”左勇毅說道。

    卓大聽了左勇毅的話,沉默不語,這件事可不是他能做主的。

    左勇毅起身道:“左某尚有事,就先走了。”

    “左大人,我送你。”卓大起身說道。

    兩人在途徑花園的時候,一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麵前,卓大眉頭微微一皺。

    “啊!”在花園摘花的少女發現了兩人,一臉的驚惶,她一身粗麻孝衣,脂粉不施、環佩全無,卻長得清麗脫俗,饒左勇毅見慣了豔色,也不由眼前一亮。少女見兩人極是驚惶,看到卓大的時候,才鬆了一口氣,怯生生的喊道:“姐夫——”

    卓大想了想,這個好像是阿容的堂妹,蕭珣的四女?“四妹嗎?”

    “姐夫。”四姑娘微微屈身行禮。

    “這位是左大人。”卓大介紹道。

    “左大人。”四姑娘低聲頭輕聲喊道。

    左勇毅勾起了一抹笑容,“蕭四姑娘。”

    四姑娘同兩人行禮後,就退下了,左勇毅出門後意味深長的提議,“其實卓大人迴去可以好好考慮考慮。”

    “考慮?”卓大等左勇毅走了後,冷冷的一笑,這種裏外不是人的事他才不會幹呢!既然雙方有意,他有何必插手呢?連蕭家他都是——

    “夫君?”蕭妙容從大廳走了出來,擔心的問,“左大人沒為難你吧?”

    “沒事。”卓大目光轉柔,“怎麽出來了?不多休息一會嘛?”蕭妙容昨天守了一夜的靈,今天讓長公主逼著,去睡一會。

    “睡不著了。”蕭妙容搖了搖頭,神色黯然,“夫君,怎麽一下子會這樣?”

    卓大扶著她的肩膀,哄著她迴房繼續休息,“都過去了。”

    蕭妙容偎依在丈夫寬厚的胸膛裏,心頭莫名的安心,“多虧有你——”她喃喃的說。

    “傻話。”卓大啞然,溫柔的目光在瞄向進去靈堂的那條纖細身影的時候,轉為嘲諷,現在就等不及了嗎?

    、

    、

    、

    貫穿大秦南北的漕河,從開通迄今,一直是大秦最忙碌的一條河道,南北來往的船隻絡繹不絕,就算現在到處都有流民、反兵,也

    不影響這條航線的繁榮,隻是以往繁花錦繡的江南,現在滿目瘡痍。

    幾條不大不小的商船用鐵索綁了,在水道上飛快的航行著,甲板站著幾名全身武裝的護衛。幾股小水盜掂量下商船的吃水位和護衛的武裝,就沒上前。不是太大的肥羊,護衛倒是森嚴。

    雙喜蹲在紅泥小灶前,發愁的望著眼前噗噗作響的瓦罐,香甜的雞湯的味從瓦罐中不斷的冒出。

    “雙喜你在煮什麽?好香啊!”蕭沂派來送來的侍衛,有一半是梁肅的人,其中不少和雙喜、雙福是從小認識的,故大家說起來話來也沒什麽顧忌。

    “雞湯。”雙喜說。

    “難怪這麽香啊!”侍衛們垂涎欲滴的望著那瓦罐,“雙喜,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

    “嗯。”雙喜掀開瓦罐,從裏麵舀出雞湯,然後將一把小青菜丟到了煮沸雞湯裏,滾一下,就把青菜撈出,又換了一碗雞湯,再滾一下。

    “你這是幹什麽?”侍衛不解的問。

    “練兒小郎君隻吃從雞湯裏滾過兩次青菜。”雙喜說。

    “……”侍衛們錯愕的瞪著那盆青碧鮮嫩的小青菜,“吃個菜也這麽麻煩!”

    “唉。”雙喜歎氣,不是麻煩的問題,而是船上已經沒有活雞了,連蔬菜都沒多少了,現在天氣那麽熱,食物根本保存不了多少天。換成以前,還能隨便找個地方停下,買點新鮮的食材,可現在到處兵荒馬亂,沿河的城鎮早荒蕪了,有錢也沒地方去買吃的。再說漕河上水盜不少,他們的船幾乎是日夜不停的趕路,就怕停船休息會遇上水盜。

    船艙裏,蕭源正一口口的哄著練兒喝粥,“練兒你嚐嚐,這粥是剛熬的,一點都不硬。”

    “我不吃,我剛剛就嚐過了,還是硬硬的。”練兒委屈的說,“姑姑,我要吃以前家裏喝的粥。”他不懂為什麽姑姑不給他吃以前家裏喝的粥,而讓他吃這種硬硬的、一點都不好吃的粥。

    蕭源抿了抿嘴,把碗放下,摟著他柔聲哄道:“練兒乖,等過幾天,到了通州,姑姑就讓你家裏的粥好不好?”

    “可是——”練兒還是很委屈,這個粥好難吃啊!“可是我咽不下去——”

    “練兒小郎君,你看,你最愛吃的小青菜來了。”雙喜端著一小盆雞湯滾過的小青菜進來,青碧脆嫩的顏色加上雞湯的香味,讓練兒眼睛一亮。

    蕭源見狀忙哄著他說:“喏,我們不吃粥,吃青菜好不好

    ?”

    “嗯。”練兒乖乖的點頭,雙喜挾了一筷子青菜,喂到了他嘴裏。

    蕭源悄悄和雙福退出了船艙,“船上還有多少食材?”蕭源問。

    “就剩下些醃肉和大米了,天氣這麽熱,其他東西根本存不了多久,今天連最後一隻活雞也殺了。”雙福說。

    “能有地方補給嗎?”蕭源輕聲問。

    “我已經讓人去問了。”雙福輕聲說,目光落在姑娘身上的時候,眼底閃過心疼。不過才半個月不到的時間,姑娘已經消瘦了一大圈,本來就不是很紅潤的臉色變得更蒼白了,這幾天連續的勞累,更讓她看上去有點精神不濟。但她舉止依然從容得體,就算穿著粗布衣衫,也一如既往的整齊潔淨,麵對眾人的時候,嘴角始終帶著溫和笑意。哪怕練兒再任性,她始終沒有任何不耐煩,一直耐心的哄勸教導著。

    不知怎麽迴事,見到這樣的姑娘,雙福心裏莫名的泛酸,尤其是每次看到等練兒睡著後,看著練兒怔怔發呆的姑娘,她和雙喜總覺得姑娘是在哭,可她明明沒有留一滴眼淚。自從他們從蕭家出來後,姑娘就再也沒有哭過了,哪怕是聽到大長公主、大郎君、顧老大人和兩位舅舅死訊的時候,姑娘也沒有哭。聽到侍衛們提出,要馬上離開吳郡的時候,姑娘也沒有反對,隻是默默的讓她們收拾行禮。

    “如果有危險,就不要讓大家冒險了。”蕭源輕聲說,“練兒這幾天是沒餓到肚子,等餓了,他自然會吃的。”

    “姑娘放心,他們有分寸的。”雙福說,“等到了沿路的重鎮就好了,那裏基本上不會像村莊一樣沒有人煙的。”

    “嗯。”蕭源輕輕的應了一聲。

    雙喜說,“姑娘,我熬了雞湯,一會給你舀一碗?”

    “好。”蕭源其實並不愛吃油膩膩的雞湯,但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生病的權利了,迴了艙房,練兒對蕭源仰起大大的笑臉,“姑姑,我把青菜吃完了!”

    “練兒真乖!”蕭源笑著將他摟在了懷裏,親了親他的額頭,“姑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你想聽什麽?”

    “我想聽田忌賽馬的故事!”練兒興奮的說著他百聽不厭的小故事。

    “好。”蕭源笑著將他抱在床上,姑侄兩人一起躺在,“從前齊國有個大將軍叫田忌……”

    雙福站在門口聽著姑侄兩人的說笑聲,淚水再也忍不住,連串的落下。

    “雙福。”一名侍衛無聲息的站

    在了她身後。

    雙福嚇了一跳,忙用帕子拭幹了淚水,才迴頭問:“怎麽了,阿列?”

    阿列和阿勒都是梁肅的親衛之一,比起相對大大咧咧的阿勒,看似粗豪的阿列要心細很多,所以這次給蕭家送禮,梁肅讓阿勒留在自己身邊,讓阿列陪著蕭管家迴蕭府。他見雙福的舉動,心裏暗暗一歎,以前的雙福什麽時候這麽注意過自己的容貌舉止,臉上髒了用袖子擦一擦算好的,帕子更是難得見她帶一次……“我們商量下,還是覺得貿然下船買東西太危險了,畢竟我們出來帶的人手也不夠多,還是讓蕭姑娘暫且忍耐下吧。”買東西肯定要分散人手,這樣船上的護衛就不一定夠,萬一出了什麽事,他們可擔待不起。

    “姑娘剛剛也說了,不要隨便冒險了。”雙福說。

    “其實等到了徐州就好了。”阿列說。

    “徐州?”雙福疑惑的問,“不是去通州嗎?”

    “你忘了,徐州是郎君的地方,又是重鎮,你們想要什麽東西沒有?”阿列說。

    “對哦,我都忘了徐州有梁大人了。”雙福說,阿列定定的望著雙福,雙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先走了。”

    “好。”雙福頭也不迴去小廚房,她要去給姑娘拿雞湯呢!絲毫沒注意阿列追著她的眼神。

    、

    、

    、

    “駕!駕!駕!”官道上一匹飛馬朝著徐州大營疾馳而來,“將軍,應天急件!”

    “什麽事?”正在同軍士們一起操練的梁肅握著箭枝大步走來,他上身光裸著,結實寬厚的胸膛在陽光下閃著古銅色的光澤。

    傳信兵將信件遞給梁肅,梁肅見上麵的封口眼神就微微一黯,快速的撕開了封口,才撒了一眼,就臉色大變。

    “將軍發生什麽事了?”許先生問。

    梁肅無言的將信件遞給了許先生,“阿勒!”低喝一聲。

    “在!”阿勒大聲應道。

    “你立刻給我趕去吳郡,查探下蕭家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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