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濃,宮裏總是處處彌漫著一股花香,宮殿四周,迴廊兩側,皆是姹紫嫣紅,爭奇鬥豔。

    “殿下還沒起身嗎?”

    一個女婢欠身答話:“迴史小姐,殿下剛剛洗漱完。”

    婉清揮手讓她退下,徑自走了進去。繞過山水屏風,床前圍著三兩個人正在給中間的男子整理著朝服。

    “殿下。”婉清俯身請安。

    “哦,清兒這麽早就來了?”太子屏退了侍女,走近她兩步。

    婉清上前邊替他整理好朝服,邊道:“皇上今天召見幾位皇子,萬不能晚了。”

    太子突然抬起手,婉清一愣,卻原來是額前有縷頭發散落了下來,略窘的任他將那頭發繞到耳後。太子的手即使在寒冬也是帶著些溫暖的,如同他這人一般,總是溫和的笑著,讓人以為他永遠沒有波瀾,沒有傷痛。“我們也許久不見了吧?從出征算來都近一年了。”太子的手停留在她的肩上,然後將她擁入懷裏。

    片刻,婉揚支開身子,“時辰不早了,殿下早些覲見要緊。”

    太子也鬆開手,笑道:“你倒比我還緊張。”

    “皇上忽然一起召見你們,定然是有用意的,不要出什麽紕漏才好。”

    “想必就是為了壽宴的事情吧,各地藩王們也都陸續上京了,要處理的事情自然也多。”

    “聽我爹說,瑞王也會來。”

    “父皇大壽,他是父皇親弟,沒道理不來。”

    “殿下覺得那位皇叔怎樣?”

    太子似乎憶起了些往事,說道:“青流比我年長幾歲,小時候倒是常在一起玩過,後來他封王便極少迴京了,上次見麵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皇上似乎對他忌憚得很。”婉清想起爹和一些同僚對他的一些評價,都道那人跋扈非常。

    “饒州那兒的情況,早前就有些脫離了父皇的控製範圍,隻是沒想到這個問題拖了那麽久。”

    婉清見他眉宇間幾分憂色,連忙說道:“好了,趕緊走吧,再不然就真晚了。”

    太子迴過了神來,臨行前又轉過身,微笑著說道:“別老這身男子裝扮,宮裏頭還有誰不認得你?”

    婉清稍有些羞色:“這樣不是行事方便些嘛。”

    幾位皇子早早的就在博望苑裏候著了。

    “太子果然像是打了勝仗迴來的人,父皇召見也是姍姍來遲嗬。”五皇子不冷不熱地諷道。

    太子也不作聲,朝眾人微微頷首,在大皇子的身邊坐下。大皇子沐昊凡是庶出,向來寡言,此時連頭都沒有抬一下。片刻,皇帝就進來了,身後是一群的太監宮娥。

    “參見父皇!”眾皇子都站起身,齊聲請安。

    “都起來吧。”皇帝在書案後坐下,屏退了一幹人等。

    “找你們來,就是想問問壽典準備得怎麽樣了?”

    五皇子上前一步道:“稟父皇,兒臣已將所有出席的名單擬定,禮部也將壽筵的準備情況和用品的詳單遞上來了。兒臣仔細看過,沒有什麽問題。”

    “這裏頭的事情繁雜,你不要馬虎,不懂的多跟孫大人討教。”皇帝沉聲道。

    六皇子也接著說道:“各藩王的接待問題兒臣已經作了詳細的準備,確保到時萬無一失。”

    皇帝看了一眼大皇子,問道:“昊凡那裏呢?”

    “稟父皇,黎將軍的部隊剛征戰完,正需要休整,不適合再加調動。所以兒臣從禦林軍裏另外增派了兩千人,負責最近京都的安全問題。”沐昊凡雖是庶出,卻是極得皇帝重用的,掌有很大一部分京都內的兵權。

    “既然都差不多準備妥當,你們也不要閑著,昊永留在禮部跟著孫大人多學點東西,昊東隨你大哥到兵部去,也磨練磨練。”昊東是劉貴妃所出,排行第六,性格有些懦弱。劉貴妃在宮裏很得寵,皇帝對這個兒子自然也關照些,這麽安排就是想練練他的膽量。昊永的話,跟昊凡是同母所生,個性上卻差了很多,皇帝也不是很喜歡這個兒子。

    “也沒別的事,你們就先迴了吧。”皇帝未說完又道,“昊之,你留下來。”

    “是。”太子垂手立在一旁,其他幾人都陸續走了出去。

    皇帝起身走到他身邊,像個平常人家的父親一樣,和藹的問道:“初次與莫金國交戰獲捷,有沒有什麽想法?”

    “父皇是指獲勝的感想,還是交戰的感想?”太子反問。

    “哦?”皇帝有些好奇的揚起眉,“都說說看。”

    “若指獲勝,兒臣以為我軍以十萬人數之多敵其六萬,獲勝如囊中取物,更何況有黎將軍坐鎮,兒臣所出之力不足掛齒。”太子接著說道:“若是指交戰,莫金與我北方邊境向來是相安無事,此次主動挑起戰端,以兒臣之見,實在有違仁道。”

    “怎麽不說了?”皇帝靠坐在椅上,微眯起雙眼,陽光透過窗戶射進來照在他臉上,隱隱流露出某種危險的氣息。

    太子正色接著言道:“父皇常教誨兒臣,民為天下之本,發動戰事勞民傷財,兩國交界處更是生靈塗炭,傷及無辜。兒臣覺得,有傷民心。”

    皇帝不怒反笑:“你有沒有想過,莫金雖是小國,但是東有麗桑,西接平扈,如果三國縱橫,對我朝是多大一個威脅?”

    太子沒有言語,這個問題也不是沒有過考慮。

    皇帝又接著說:“既然已經拿下幾座城池,卻沒有乘勝追擊,這不是黎染的作風,定然是你的意思,放虎歸山,有沒有想過後果?”皇帝突然語氣淩厲,“朕看在你是太子,給你留幾分情麵,並不等於原諒你的心慈手軟。”

    “父皇息怒。”

    “迴去想想清楚,寫份折子給我。”

    “兒臣遵旨。”

    “聽黎染說,行軍途中你受了傷?”皇帝語氣又緩和下來。

    “沒什麽大礙,都已經痊愈了,謝父皇關心。”

    “你母後倒是擔心的很,迴去陪陪她吧。”

    “是。”

    皇後住在碧瑤宮,離博望苑倒不是很遠。昊之走近碧瑤宮的時候,卻看見婉清也走了過來,碧色的長衫襯得身材十分的高挑,發絲整齊地束在腦後,遠看倒真像個俊俏公子。

    “知道殿下會來看望皇後,所以在這裏等你。”婉清解釋道,示意他走到一側較空曠的殿閣後接著問,“皇上有吩咐什麽事情嗎?”

    “沒什麽,問了些與莫金戰事的情況。”

    “皇上沒有責備殿下擅自撤軍的事嗎?”婉清側頭低聲問道。

    太子啞然的看著她,出征莫金,隻是打著平亂的旗號,從未明示過要覆滅,其中的曲折唯有極少的人知道。甚至他忤逆了父皇的意思也沒有被問罪,不僅僅是那一點點的父子之情,更多的是不能昭之天下。

    “其實皇上一支擔憂的便是麗桑跟平扈聯盟的事情,雖說麗桑表麵臣服我朝,每年也都進行朝貢,但隻怕是狼子野心,平扈就更不用說,邊境上戰事不斷。這兩國的軍事實力單方麵也許不足為患,但若是互通一氣,還是不可小覷的。莫金雖小,夾在他們中間卻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若能夠一舉拿下,自然少了很多麻煩。”婉清有條不紊的分析道,“此次邊關突然傳來戰事,莫金與我北境向來安定,何來戰亂之說,皇上下令出兵,想必就是為了討伐吧。”

    “聰明如清兒,什麽事情都了然於胸。”太子笑言。

    “我了解黎染的作風,他雖然為人平和,但出手向來淩厲,那種明顯有利的情形下,不會還留給莫金殘喘的機會,必然就是你了。”

    “所以呢?”

    “皇上若是直接訓斥了殿下,想來還是看重殿下的,”另一種情況便是婉清最為擔心的了,皇上雖然素來疼愛太子,也用各種方式在磨礪著他的能力,唯獨對他這點早已不滿。畢竟治理天下,沒有點狠辣的手段,僅靠著仁慈,是當不了一個好皇帝的。婉清接著說道,“若是什麽都沒說,反倒怕是對殿下失望了。”

    太子歎了口氣:“這不,拜見完母後,我就得迴去閉門思過了。”

    “果真如此?”婉清反而心頭一喜,“皇上對殿下還是——”

    “陽石公主駕到——”

    遠處一行人,朝著碧瑤宮緩緩走來。

    “皇姐也過來了。”太子朝著步輦走去,婉清跟在他右後。二公主跟太子同是皇後所出,自小就非常的親近。可惜天不憫人,二公主生下時便患有啞疾,皇後疼惜她,一直都未將她許配出去。

    隊伍停了下來,隨行的宮娥齊齊跪下,“奴婢給太子請安!”

    “都免禮吧,”太子走上前,躬身道:“昊之見過皇姐!”婉清也俯身請安。

    二公主已經掀開了簾子,一臉的欣喜,走下來扶起他。

    “二姐近來身體可好?”

    陽石點點頭,也朝婉清頷首微笑。侍女遞上紙筆,陽石在紙上寫道:“殿下安好?”

    “二姐牽掛,昊之倒是過意不去。”

    “母後知道你要來,特地叫我也過來見見你。”

    太子笑道:“昊之也好久沒見二姐,想念得很。”說完挽著陽石一起走上碧瑤宮的台階。

    穿過四扇木屏門影壁,進了內殿,屋頂是鏃花蝙蝠圓壽字天花,壁上皆貼著銀花紙,青磚墁地,布置得精致優雅。四周圍都擺放著早晨剛剛采摘的鮮花,香氣彌漫。明黃的帳幔後微微有些聲響,皇後正坐在那裏和貼身的侍女閑聊,一身明黃色的大襟寬袖緞地裙褂,梳著高高的發髻,綴有金簪鳳鈿,珊瑚東珠,愈發的雍容華貴。

    母子相見,少不得好一陣寒暄。

    皇後拉過婉清到身旁,怨道:“昊之不在,你這孩子也不怎麽過來看看我。”

    “清兒知錯。”婉清賠罪道,“娘娘沒有召見,清兒也不敢擅自打擾。”

    “你們兩個的婚事,我也該去催催你父皇了。”皇後看著太子,又執起兩人的手放在一起,“婉清這個兒媳婦,我是要定了。”

    婉清臉上泛起一些紅暈:“娘娘取笑清兒了。”

    “還有誰比你更適合呢?”皇後的話別有深意。她爹是當朝的丞相,皇上最為器重的官員,太子娶了她,在朝中的勢力必然是如虎添翼。況且皇後素來對她的才智品性欣賞有加,所謂選後以德,選妃以色,太子妃這個位子不出意外便是將來的一國之母,想必皇後也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挑上她的。

    婉清內斂一笑:“娘娘過譽了。”

    皇後朝陽石招招手,二公主施施地走上前。

    “你一直惦著你弟弟,如今迴來了,且好好聚一聚吧,今日也不用陪著本宮了。”

    陽石麵帶笑容地俯身,以示謝過。

    太子想起什麽,對皇後說道:“正好我同黎染約好在他府裏碰麵,不如由我跟母後討個人情,讓皇姐隨我跟清兒前去一起熱鬧熱鬧怎樣?”

    “你們有你們的樂子,隨意吧。”皇後朝陽石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

    兩輛馬車停在將軍府前,太子剛下車,便見黎染騎馬從另一麵奔馳過來,距馬車一段距離勒韁而下。

    “殿下來得早了。”黎染一身將袍,風塵仆仆,該是從軍營裏剛迴來,見了太子也不行禮,隨手將馬鞭交給了侍從。

    婉清也下了車,笑道:“今兒個我可是帶了貴客來,將軍這模樣似乎不適合見客呢。”

    “原來婉清也來了。”黎染聞言,目光又轉向另一輛馬車。一隻柔荑伸出車外,露出半段朱紅色的袖子,襯得肌膚更是雪白。簾子被那隻手掀開,婢女上前攙扶著陽石下了馬車。

    四目相視,黎染愣了片刻,往前兩步後單膝跪地,“公主金安!”

    陽石走到他麵前示意起身,脈脈無語。

    太子與黎染並排走進大門,陽石婉清尾隨其後,剛一入府,就有一陣奇香撲鼻。順香望去,東南角的花圃裏竟然開滿了一種不知名的紫色花朵,陽光下隨風輕舞,有種道不明的魅惑妖嬈。

    陽石看的心動,情不自禁走上去想用手碰觸。

    “小心。”一道身影及時出現拉住她的手,“那是莫金帶迴來的花,有毒。”陽石迴頭看著黎染,眼神裏有些疑惑。

    太子也走過來,“這花兒名叫勾魂。”

    “勾魂?好奇怪的名字。”婉清看著那些漂亮的紫色花朵,歎道,世上果真存有如此的美麗。

    “大軍到了莫金境內,不少士兵因為被這種花紮到,開始出現幻覺,神誌不清,還會誤傷自己人。不得已,我們隻能將他們關起來,誰知道他們精神越發的亢奮,不僅傷了自己,最後還徹底失了理智。”太子迴想到當時的情景,心裏還是一陣寒意,“撤軍後我便帶了些迴來,想研究一下。不方便帶迴宮裏,就請黎染代為照料一下。”

    陽石跟婉清臉上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也就是說,那些人最後都瘋了!

    四個人皆沉默了一會兒,黎染道:“你們聊會兒,我去換身衣服。”

    “我帶她們到湖心的亭裏坐坐,你換完再過來吧。”太子帶著兩人朝西北方向走去,黎染卻站在原地,看著那道朱紅色的背影漸行漸遠。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黎染換了身衣裳到了湖心的亭子,穿著一襲月白色的長衫,頭發也重新束過,與那身將軍打扮比,少了些氣勢與英武,反倒多了幾分倜儻。

    黎染讓廚房備了些精致的點心,再泡了壺茶。

    “你家換了廚子麽,這點心做得挺特別。”婉清取了片梅花酥放進嘴裏,讚不絕口。

    “你還真是嘴刁,這廚子是南方人,才來不久。”

    “我的奶娘也是南方人,隨我娘嫁到府裏的,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糕點了。”

    太子也拿了點嚐嚐,“果然不錯。”

    “你前兩年去江南,應該嚐過不少美食吧?”婉清問他。

    太子微微一愣,迴答道:“嗯,是不少。”

    三個人聊得開心,講些途中的軼事,陽石一直笑聽著。

    “我道你怎麽由著殿下這樣胡來,原來是對這種花兒有著顧忌。”婉清對黎染說道。

    太子也不惱,細細品了口今年的新茶。

    黎染迴答:“這種花在莫金常見的很,那兒的百姓似乎也習慣於它們共存了,我們便不同了,沾上一點就有中毒的可能。”

    “你也不曉得這是什麽毒?”婉清側頭問太子,太子自小喜歡醫術,總是纏在太醫身旁,皇上見他醉心於此,便請了個師傅教他,如今居然也教太醫院那群老先生們自歎弗如。

    太子搖搖頭,“醫書上卻是沒見過。”

    說說笑笑,天色很快就暗了,太子跟陽石也該迴宮去,黎染送到門外,馬車都已經準備好停在階前。臨走前,婉清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些“勾魂”上,冷冷的打了個寒顫,便迅速的撇開頭。

    “你們先上車吧,也不同路,我再向黎染討匹馬騎迴去。”婉清笑道。

    太子踩上馬車,寵溺的迴道:“騎馬也當心些,被你爹瞧見定然又要被訓。”

    婉清不以為意地笑笑。

    陽石走到馬車旁,黎染上前扶她上車,一個小玩意兒順勢落到了陽石手心,攤開一看,是枚小小的金鎖片。

    “出征前,公主將它贈給黎染,保我平安歸來。”陽石隻是靜望著他,待他接下去說道:“如今還與公主,希望它能替微臣守在公主身邊,一直護佑著公主。”

    陽石重新合上右手,縮進寬袖裏,俯身進了馬車。一聲鞭響,馬車開始朝向皇宮行駛。攤開握緊的拳頭,緩緩將那鎖片貼在頰上,似乎還能感受到他殘留的溫度。

    許久,卻有淚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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