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望不盡的雪原,直至視野的極限,是風雪的盡頭嗎?走到那裏後,又看見另一片雪原。


    空中不斷吹著夾冰帶雪的冷風,頭腦開始變得麻木,手指失去知覺,雙腳涉水似的蹚過雪地,非常吃力。


    這種狀況重複三四次,旅者們很快便會發覺:在這種惡劣氣候下趕路,隻會距離終點越來越遠,當務之急是找到一個可以紮營生火的地方,以待暴雪停下。


    他們很幸運,碰到一群遊牧至此的胡人。


    遊牧人逆著風雪行走,用盡全力似的吼叫著:“前麵有營地,過來歇息吧!可別凍死在外邊!”


    他的聲音很小,遠不及風聲大,不過卻足以溫暖人心。


    很難相信穿過這層薄薄的門簾之後便是久違的寧靜,惡獸般從早到晚發狂不止的風雪,一下子消失了。


    三位旅者終於能夠放下帽子,掃了掃身上的雪。


    營內的地麵用幹草鋪了一層,然後蓋上厚實的羊毛毯,踩上去很舒服、暖和,中央挖了一個圓形的火坑,炙好的熱茶懸在上麵,滾滾震動著蓋子。


    “哪來的?”有一個中原人盤腿坐在火坑後,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看你們不像是牧民。”


    其中一位旅者迴道:“隻是準備返鄉的旅人。”


    “旅人?”中原人豎起其中一隻腿,換了個更輕鬆的姿勢,左手撥弄著胡須:“你們難道沒聽說過北鎮與中原最近關係很緊張嗎?前陣子北鎮才折了幾千人馬,恐怕不久之後便要打仗咯。”


    旅者續道:“正因如此才更要迴去,在故鄉被戰火摧毀之前,我要記住那裏的一切。”


    “哈哈哈,你可真有意思,正常人不都是往別的地方跑嗎?”男人站起來邀請三位旅者圍著火坑坐下:“來來來,你們在此稍候,等等他們便送吃食過來。”


    坐下後,一位比丘尼打扮的旅者問道:“這位前輩,你待我們如此熱情,此處營地難道是你的?”


    “不是!單單這個帳篷,我就花了一百兩銀子,這群胡人真是吃人不吐骨頭,若不是我花錢讓他們出去救你們,他們才沒那麽好心呢!”男人為三位來者滿上熱茶,一一敬上:“我叫鍾子期,是個四海為家的人。”


    “鍾子期?”旅者中傳來一陣冷笑:“那我的名字就叫‘俞伯牙’吧。”


    鍾子期有些忿悶地說:“這位公子,我沒跟你說笑,我的名字真的是‘鍾子期’!”


    “義兄,他的話是什麽意思?”旅者中身材較小的姑娘開口道。


    俞伯牙如是說:“鍾子期和俞伯牙春秋時期的人物,他們互為知己,伯牙作‘高山流水’,子期心有靈犀,輕鬆和之,傳為千古美談。”


    小姑娘點了點頭:“哦……”


    “言歸正傳,你到底為了什麽要把我們喊進來,鍾子期?”自稱俞伯牙的旅者問道。


    鍾子期故作姿態道:“伯牙兄,你怎麽能不知道呢?”


    話音未落,牧民提著半截羊排走了進來,擺好在火坑上,說道:“你們,今天就吃這些,再多就沒有了。”


    “吃,都快些吃。”鍾子期接著說:“看你們舟車勞頓,肯定餓了吧?”


    三位旅者默然不應。


    “怎麽迴事?”鍾子期疑惑道:“我要是想害你們,幹嘛要花錢去救!”


    牧民看不懂狀況,不屑地“哼”了一聲,出了帳。


    “說吧,我們不想吃嗟來之食。”俞伯牙冷眼旁觀,身畔兩位女子也不敢動嘴。


    鍾子期道:“其實,我就是想找幾個人說說話……因為大雪在這裏被困幾天幾夜,那群胡人除了錢什麽都不認,我都快憋死了!”


    俞伯牙迴道:“我等洗耳恭聽。”


    鍾子期說:“從前有一個男人,他出身商賈之家,自小吃喝不愁。有最棒的老師、最好的朋友、最理解自己的父母,自然,他可以隨心所欲去選擇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然後,他就迷上了書法。”


    “毛筆尖在他眼裏就像是有法術一樣,是可以創造奇跡的東西!他崇拜書聖王羲之,聽過讀過無數有關王羲之的傳奇故事,漸漸的,他也開始臨摹王羲之的書法。就這樣,一下子過去了二十年,然而到最後,他卻無奈地發現自己可能永遠比不上王羲之,充其量就是個教書先生。”


    ——鍾子期愈漸消沉。


    “他猛然發覺自己虛度了二十年光陰,很後悔、很後悔……於是,他開始自暴自棄,終日流連於賭坊、青樓,試圖從其他人身上找到認同與成就感,雖然隻是暫時的,但確實能夠撫平他的傷痛。直到……父母接連離世。”


    俞伯牙此時插話道:“不出所料,他肯定是敗光家產,被迫流浪世間了吧?”


    “不,恰恰相反。”鍾子期答道:“他在父母下葬那天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最該後悔的事情是沒有好好照顧父母,甚至於他連父母上一次的笑容是什麽樣子的都忘記了。此時,他想起來自己還有手中的毛筆,憑借模糊的印象把父母的笑容畫了下來,這是他的第一幅畫作。”


    鍾子期淚眼婆娑,顯然是說到動情處了,續道:“此後,他為了學習繪畫開始變賣家產,為了尋找名師自願陷入流浪四海的人生,隻是為了還原記憶中的‘笑容’,僅此而已。”


    “隻是為了還原記憶中的笑容?”俞伯牙問道:“那你幹嘛要來北鎮?”


    “你……你怎麽知道是我?!”鍾子期羞紅了臉,恐怕此前還覺得自己偽裝得很好。


    比丘尼打扮的旅人迴道:“因為他是‘俞伯牙’啊,當然知道。”


    “因為,我的父母曾經到過北鎮,他們在這裏行商多年,而我從沒來過。”鍾子期說:“我想到這裏看看,看看這裏到底有什麽特別之處。”


    俞伯牙道:“所以,子期兄是個‘流浪畫家’,我沒說錯吧?那麽,我們就不客氣了。”


    說罷,自稱為“俞伯牙”的男人掰下一隻羊腿,豪邁地吃了起來。


    “請便!吃完就在這裏歇息,胡人會替我們看門的。”鍾子期吐完苦水,人也變得爽朗起來。


    ——話說,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白鳳。”旅者這樣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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