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輪轂碾開枯枝,滿載的輜重被妥善保護在木製的小車上,數百上千被臨時征調的民夫坐在車頭驅趕著牛馬,他們吆喝著不一樣的鄉音,跟隨在浩浩蕩蕩的高家軍身後走向前線。


    高家軍五千精騎,皆為軍戶出身,人人世代從軍,不少士官還是有爵位和軍功的小貴族,論起打仗,個個都是老資曆。


    如此猛士雲集,氣勢不凡,但是在行軍途中卻仍有一些不和的聲音。起初,這不過是少許士兵之間的閑話。


    ——可是,那兩具棺材實在太惹眼。


    在行進的隊伍之中,莫名混雜著一輛精致的馬車,在這輛馬車的背後,便有小廝運送著兩具棺材。


    “此前從沒聽說過會有哪位貴人隨軍督戰啊?這麽名貴的馬車裏到底作著什麽人?”


    “看見了!我看見了!裏麵坐著一個年輕的姑娘!”


    “白鳳將軍去問候過幾次,該不會是他的妻子吧?”


    ——兩具棺材,一對夫妻。


    這就是白鳳用以說服高昂與高惜君的對策,言下之意:此戰不勝,絕不活著迴去。


    傳說朝中也曾有人阻撓過白鳳這樣以死明誌,其中尤以司馬荼反應最甚,不過在高歡的斡旋之下,司馬荼撤迴了追兵。


    宇文軒作為鄰國使者,主動領命隨軍同行。他對大齊朝廷的瑣事不甚了解,不過倒是十分理解白鳳、高歡之所為。


    畢竟司馬荼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指控白鳳會叛國,若是白鳳不以死明誌,恐怕連在高家軍立足都成奢望,最後不是“叛賊”也徹底變成“叛賊”了……


    “所以,昔日的俠徒帶上妻子一同來到前線作戰,想要作為‘白鳳將軍’取得勝利,他隻能這麽做,而高歡的準許也在意料之中,這是給臣下一次自證清白的機會,群臣看見了會覺得君王仁厚,可以效忠——隻不過,大齊國師司馬荼為何要阻止?”


    ——難言之隱,未知其詳。


    宇文軒驅趕著自己身下的灰白色母馬,一邊望向前方的白鳳一邊思索:“哼,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未幾,宇文軒追到白鳳身邊,友善地問了一句:“白鳳將軍,好久不見!”他特意選了一個軍務空閑的時候過來,隻為看看白鳳作何感想。


    ——啊。


    白鳳應了一聲。


    “啊?!”宇文軒煞有介事地迴問道:“將軍……難道沒有什麽事情想問我的?比如,為何我要隨軍同行?”


    白鳳瞥了宇文軒一眼,隨即又平靜地目視前方,說:“現如今大敵當前,兩國擯棄前嫌,結盟交好,兩軍合縱,宇文公子作為貴國的使臣,自然是跟隨大軍同行更安全。無論是哪個聰明人都會這麽選吧?”


    “既然你對我沒有懷疑,那麽,請容我鬥膽問將軍一件事情。”宇文軒道:“白鳳將軍帶上結發妻子去戰場,甚至還帶上了棺材,將軍果真高義啊!宇文軒聽聞,連國師司馬荼都想出言相勸,他讓將軍息怒,切勿聽那一時之戲言。”


    “高義?”白鳳自嘲似的指桑罵槐,說:“何來高義之說?在下不過是跟你一樣,自私自利、不擇手段——我隻是想活下去罷了。”


    宇文軒如鯁在噎,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怎麽,宇文公子該不會是想說自己是為了國家才到這裏來的吧?”白鳳見對方示弱,毫不猶豫地繼續唇槍舌劍。


    宇文軒尷尬地咳嗽了幾下,仿佛故意把話說得讓人聽不清:“難道,白鳳將軍不是為了國家出征打仗?”


    “在下明白宇文公子心裏在想什麽,白鳳生平不算光明磊落,但求無愧於心,這些話我願意對任何人講,包括宇文公子在內。”白鳳刻意提高了聲量,看向一起行軍的各位同仁:“這個國家、朝廷對我而言什麽都不是,我的祖國和家鄉都早被碾作塵埃,我出征打仗,是為了避免再次看見生靈塗炭;我甘願攜棺行軍則是為了告誡諸君,白鳳雖生為高贅大將軍的螟蛉子,卻絕非何等叛逆之輩!隻要龍鳴劍一日在我手中,我就會拚盡全力為高家軍帶來勝利,否則,便是死亡。”


    宇文軒目瞪口呆,周遭的高家軍兵士亦是如此。


    “如你所見,在下所為,並非‘高義’。”白鳳賊兮兮地笑了笑:“這等虛名,還是留給死人用吧。”


    宇文軒聽明白了對方揶揄,然而道不出一句反駁,隻是恨恨地罵了一句:“白鳳將軍,說話真是不饒人啊……”


    須臾,行伍後方有小廝騎馬傳話而來與白鳳耳語片刻,白鳳隨即策馬來到那輛精美的馬車旁,車窗口探出一個柔軟的剪影。


    白鳳從剪影那聽到了什麽,馬上策馬迴到行伍最前麵,宇文軒覺得好奇也跟了上去。


    誰知道,白鳳居然是直接找到大將軍高昂麵前匯報軍情,隻道是前方有小股未知勢力在遊蕩,約莫數百人,沒有旗幟,身形皆係北鎮之人。


    “是前來刺探軍情的斥候隊伍。”白鳳說。


    高昂聽罷,不得已勒令全軍停止前進。


    白鳳接著建議道:“現在軍心未穩,不宜將聯盟合軍之事過早暴露給敵人,高將軍,在下以為,我等應該從渭水就近架橋渡河,取道小徑隱秘行軍,而不是從大路走去渭水之北與盟軍會師。如今渭水並非汛期,半天之內架橋渡河不成問題。”


    兩位將軍圍著地圖比劃了幾下,意見迅速達成一致。


    “言之有理!”高昂傳令全軍改道渡河,然後在白鳳準備上馬行軍時偷偷多說了一嘴:“鳳兒,以後在軍士麵前少說那些有的沒的,你跟朝廷的恩怨不必帶到這裏來,小心被抓住把柄。”


    白鳳義正言辭:“我沒有背叛任何人,這就是我要說的。”


    講罷,他扭頭便走。


    “啊喲,白鳳將軍年少輕狂,是得敲打敲打。”宇文軒站在旁邊說起風涼話。


    高昂迴道:“哼,我從不懷疑白鳳將軍匡扶救世的心,倒是你們周人,讓我領教過太多陰謀詭計。”


    “不敢當!”宇文軒拱手敬道:“宇文軒隻是一介說客。”


    是非曲直,誰人論說?


    無論如何,白鳳在收到那則莫名其妙的軍情後,高家軍就此改道行軍。誠如他所料,第三天中午,高家軍就已經到達渭水的西邊,借著小徑密林的掩映,徹底隱藏在敵人的視線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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