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她感到眼皮越來越沉重,遂拚盡全力集中意誌,欲與眠毒作抵抗。


    “啊!不能,我絕不能睡在這裏……”賀拔鈺兒的氣息愈發紊亂,數次攥緊拳頭,狠狠地把頭撞向身後的粗木樁上,好像這樣做能夠讓她獲得擺脫困境的力量,她表現得極具信念感。


    然而事與願違,隨時間的流逝毒根已然深種,賀拔鈺兒隻覺五感越來越模糊,明明已將近日出,四周卻隨之變得更加昏天黑地。


    幾天前,嶽青菱還在這根木樁上被淩辱得醜態百出,不過短短數日,二人之間便已身份互換、攻守易形。


    當黑暗完全遮住雙目,另一種超越意識的存在便開始占據心靈。它常常會具象為一種聲音,一個畫麵。迷信神隻的人會稱之為神諭,樸素的認知會覺得這是夜長夢多。


    營帳外的兵荒馬亂聽似很遙遠,實則不過一河之隔,人馬哀嚎的聲音起伏不斷,命令列陣死守的號角聲清晰無比。


    賀拔鈺兒僅是棲身戰場後方的深處,便足以在腦海中構件出一幅幅士兵廝殺的畫麵——禦夷鎮奇兵初現,數千輕騎兵繞過顯眼的拒馬衝鋒向前,卻不知前麵最先迎接他們的是深達數丈的陷坑。


    第一排騎兵反應不及,紛紛與馬匹一起墜入深坑,或是摔折了腿、或是摔折了脖子、或者被同伴壓在身下不能動彈;第二排騎兵稍有戒備,便即勒馬後仰,大唿有詐;第三排、第四排騎兵姍姍而至,圍在軍陣最外麵,這時聯軍眾人業已繞過拒馬,使大刀長矛穿插其中,瓦解了這一波騎兵衝鋒的攻勢。


    禦夷鎮的輕騎兵前不得、後不能,漸漸開始失去秩序,他們一邊與聯軍步兵糾纏砍殺,一不經意便會和同伴撞在一起,馬兒隨即四腳朝天,仰首嘶鳴,把士兵重重扔在地上。


    騎兵軍陣越來越亂,最後不得已摔進陷坑,把自己的戰友壓成一團肉泥,倘若有拚死突圍者,則會陷入苦戰。


    聯軍將士成功瓦解了第一波進攻,他們舉起武器看向彼此,默契十足,齊聲發出幾次震天響亮的戰吼:“哼哈!哼哈!哼哈!”


    本就高昂不止的士氣由此日漸盛極,對於屢戰屢勝的他們而言,這不過又是異常微不足道的勝利,遠未到決戰的時刻,因為聯軍眾人心中仍存必勝的信念。


    不過少時,禦夷鎮諸將士便再一次出現在窎遠的原野邊緣吹起衝鋒號,這次,他們帶來的不僅有輕騎兵、重騎兵,還有輕步兵、弓弩手等等一個擁有完整編製的龐大軍隊。


    方才成功阻擊一次進攻的襲擾,聯軍士兵以為敵人隻派出少量士兵在東側佯攻而已,怎料突然出現一支龐大的軍隊在他們麵前,頓時駭得眾人慌張失措。


    “不是說搗毀北部糧倉才是他們的目的嗎?”


    “現在,還有誰能救我們?”


    “速速傳令給賀拔少將軍,趕緊從北麵糧倉撤迴來!”


    聞見衝鋒的號角,落入陷坑的禦夷鎮先鋒墊著同伴的屍首,一步一步爬了出來;被同伴遺骸壓在底下還心存一氣的士兵也扒開了層層屍首,像是剛從地獄歸來的修羅般浴血而行。


    他們或許沒有打過幾場勝仗、或許沒有必勝的信念,但他們唯一知道的事情便是,眼下這一場戰鬥就是他們的決戰。


    “殺!”在好幾個陷坑附近,接連響起猶如萬鈞雷霆一樣的怒吼,剩餘的寥寥傷兵結成刀陣,分別在戰場的最前方繼續奮勇拚殺。


    聯軍自知抵擋不住禦夷鎮主力大軍的攻勢,當然速速從前線派遣專人傳信給兩位賀拔少將軍請示。


    賀拔鈺兒感覺逃脫的時機來臨,早在心中做好準備,一旦有人闖進營帳,自己便即破聲大吼,就算外麵的多麽戰局混亂、多麽嚷聲震天,走到營帳裏麵,聽到她的聲音應該不成問題。


    可是她這樣昏昏欲睡的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嶽青菱總不會大意,隻見其一直抬眸觀察著營門帷幕,看見稍有動靜,立馬使全力封住賀拔鈺兒的嘴巴,讓她隻能幹瞪著眼,氣鼓鼓地盯著自己看。


    “賀拔小姐?賀拔小姐?請你速速下達指示,再這樣守下去,整個東大營皆會盡失,我們隻能撤迴渡橋死守了!”那傳令小廝不敢在鮮卑首領的住處輕舉妄動,見四下無人,馬上轉頭離開前往它處找尋賀拔鈺兒的蹤跡。


    嶽青菱見來者遠去,讓賀拔鈺兒的暫時張嘴透透氣,不時冷嘲熱諷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那點小心思,先是假裝順從,然後趁我不備再大聲唿救!”


    “你究竟想對我做什麽!”賀拔鈺兒稍一提氣講話,隻覺得胸中那股無力感更甚,喘氣唿吸的幅度也越來越明顯:“唿哈,唿哈,唿哈……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應該現在馬上放我出去。”


    “你還是省點力氣吧!”嶽青菱挑釁似的摸了摸對方小嘴,說:“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賀拔小姐。”


    賀拔鈺兒見嶽青菱這樣輕視自己,趁機卯足力氣,張嘴緊緊咬住她的一根手指,逼迫對方因疼痛而喊出叫聲來。


    “你!快給我鬆口。”嶽青菱強忍劇痛,愣是沒叫喊過一個字。她表情誇張而扭曲,另一隻手不得已撐住賀拔鈺兒的齒齦,免得她一發狠把自己的手指咬斷。


    “你若再不鬆口,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嶽青菱話音未落,便往賀拔鈺兒的肚子重重踢了一腳,見對方仍不識時務,又尋好發力部位再踢一腳,這一次,嶽青菱把賀拔鈺兒踢得下半身痙攣了一刹,讓她霎時沒了氣力,嘴巴便即鬆開。


    賀拔鈺兒變得嘴邊全是鮮血,但很明顯能發覺她麵色又虛弱了半分,說話也綿軟無力,聲音啞啞地說著:“你竟敢打我?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小賊……”


    “我可不是故意打你的,誰讓你不聽話呀!”嶽青菱一邊包紮起被咬傷的手指,一邊哭訴道:“你瞧我當你奴仆的時候,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你讓我說什麽我就說什麽,甚至是在你麵前做那樣晦氣的事情……”


    話音剛落,帳外又傳來路過兩個小廝的聲音,隻道:“怎的西麵又來敵軍,他們如何能通過我們的層層封鎖?難道是,懷荒、柔玄二鎮叛變了!”


    “我看我們啊,還是準備準備投誠吧!本來,也沒必要為了那些鮮卑人拚命。”


    賀拔鈺兒聽罷,噤聲少頃,然後像是想明白了些事情,最後隻能故作無奈,“嗬嗬”暗笑兩聲,蹭著嶽青菱的臂膀,虛弱地睡去了。


    戰事從清晨開始,不過幾個時辰便宣告戰果。其中多數漢人選擇了棄械投誠,隻有少數鮮卑人寧死不降,站在神女河邊自刎跳河了。


    本就不算寬敞的河道一下子被數千具橫屍遍布,神女河上遊和下遊便即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色,前者血流成河,後者依然清澈如初。


    那日,我們還能在凱旋迴歸禦夷鎮的軍隊中看見,有位來自禦夷書院的巾幗英雄正親自帶著自己生擒的聯軍統帥迴城,一路上英姿勃發,受盡青眼,霎時風光無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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